他成為了十七年來第一個進入曹老頭宅院的人。院子裏並不如他想象那樣富麗堂皇,正相反,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陳設布置,而是被各種各樣的機械器具填滿了:切削木料的、鍛造金屬的、熔煉礦石的、攪拌溶液的……與其說這是一個人類的院子,倒不如說像是河絡的試煉工場。
“這死老頭到底躲在這兒幹什麼?”小何老板低聲嘟囔了一句,“真能從廢料裏煉金子麼?”
這個猜測讓他產生了一些期待,但他也並未忘記自己所麵臨的危險。他躡手躡腳地在院子裏繞了幾圈,並沒有發現那三個跟班的蹤跡,於是咬了咬牙,溜進了屋裏。
在濃烈的藥味兒和無法分辨的腥臭味兒當中,一根即將燃盡的昂貴的鯨油蠟燭讓小何老板找到了曹老頭。老頭子此刻下半截身子在床上,上半身趴在地上,瘦得像具骷髏,看來已經沒有力氣重新爬上床了。他完全沒有留意到外人的闖入,布滿白翳的雙眼正在努力瞪視著床前地板上的一樣東西。那樣東西可能是和曹老頭一樣從床上滾落的,但他甚至連伸出手臂去將之撈回來的能力都沒有,隻能就這樣充滿不甘地死死看著。
“十七年……十七年啊!”曹老頭氣若遊絲,卻仍然在用最後的一點精力不停地自言自語,就像一個失去神智的瘋子,“為什麼十七年了,都還不能得到我想要的?我馬上就要死了,卻還是不能成功……”
小何老板聽不懂曹老頭在叨叨什麼,但能看出那玩意兒對老頭很重要,以至於讓他在垂死之際還念念不忘。他甚至顧不上先去翻找曹老頭的錢財,急忙蹲下身來。這一看,他有些意外。
地上扔著一個黑乎乎的、形狀都不規則的東西,要仔細分辨才能看清楚,那是一個打造得非常粗糙醜陋的金屬匣子。他捧起這個匣子,很容易就能判斷出,這個匣子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鐵盒,裏麵可能摻雜了一些曾經在東鞍鎮俯拾皆是、卻已經被開采殆盡的烏金。烏金固然是一種重要的工業材料,尤其在河絡的手裏時常會有妙用,但因為在九州各地都有相當的儲量,開采難度也不大,並不能算特別貴重的金屬,更何況這樣僅僅是在鐵盒裏摻雜部分、幾乎是以雜質形式存在的的合金。很顯然,曹老頭看重的是裝在匣子裏的東西——搞不好就是大家一直在猜測和覬覦著的“寶貝”。
匣子並沒有上鎖,隻是鬆鬆地扣住,小何老板不費什麼力氣就打開了匣子,並且借助著最後的燭火看清楚了匣子裏所裝的物件。眼裏所見到的恐怖讓他禁不住怪叫一聲,手一鬆,匣子掉落到了地上,裏麵的東西也隨之滾落出來。
那是一隻斷掌。成年男性人類的粗大斷掌。
而就在同一瞬間,蠟燭燃到了盡頭,熄滅了。在一片昏暗中,除了自己緊張的呼吸與心跳聲,小何老板還能聽到曹老頭留在世上的最後的言語。
“我不甘心……不甘心……”曹老頭哼唧著,“我一生追尋著的東西……隻是個可笑的夢麼?十七年……我不甘心……”
二、
斂房是一個鬼氣森森的地方。
即便已經在衙門裏做了二十餘年的斂房看守,居尋仍然很不喜歡這個地方。最初的時候,他甚至會整晚整晚地做噩夢,夢見那些新鮮收斂的支離破碎的屍體從白布單下陡然坐起,眼球從眼眶裏耷拉下來,閃動著青色的光澤注視著他。而因為這個倒黴的工作,身邊人總會以異樣的目光看他,連娶妻生子都比同齡人晚了幾年,以至於他不得不頻繁地解釋:“我隻是斂房的看守,就是個守衛和屍體登記的活計,並不負責驗屍剖屍——那是仵作的活兒。”
不過時間長了之後也就習慣了。看守斂房聽起來晦氣,其實工作並不辛苦,甚至很多時候頗為清閑,薪俸也還過得去。無非就是混口飯吃,居尋對自己說,和死人打交道還是和活人打交道其實也沒太大分別。他有時候值守白晝,有時候值守夜晚,每天準點上工準點下工,不遲到也不多待,活得比河絡的計時鍾還精確。他依然不喜歡斂房,不喜歡每天從自己眼前晃過的死狀各異的屍體,但卻不會不喜歡拿到手的薪水。
今年南淮城的冬天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些,十月還沒完,空氣中已經頗有幾分肅殺的氛圍。經驗豐富的居尋早早準備好了小火爐和炭火,否則白天還好,在那間陰冷的小屋裏值夜可著實難熬。
又是一個值夜班的夜晚。居尋仍然是掐著點兒來到斂房,等待交接的同事劉虎已經替他生火點好了爐子,看到他進門後,站起身來,把準備交接的記錄遞給他。
“你怎麼了?看臉色不大好,生病了麼?”居尋問。
劉虎搖搖頭:“不是。今天新送來的幾具屍體……有點兒惡心。我晚飯都沒吃,還吐了一場。”
“年輕人,不習慣死得太慘的死人也是正常的。”居尋拍了拍他的肩膀,“趕緊回去休息吧。見得多了就習慣了。”
“其實也不算是太慘,就是……很奇怪。”劉虎依舊麵色蒼白,“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記錄上也寫得很清楚。”
劉虎逃命般地快步離開。居尋微微愣了愣神,翻開手中的當日交接記錄。隻掃了一眼,他就明白那幾具把劉虎嚇得不輕的屍體到底是什麼狀況了。一股寒意刹那間流遍全身,他下意識地拉緊了衣襟。
“冬天真的到了。”居尋輕聲自言自語著。
猶豫了一陣子之後,居尋還是走進了停屍間。兩位仵作果然並沒有下工,仍然在忙忙碌碌地圍著屍體轉,看來搞不好要熬一整夜。
“來了。”仵作之一的金永康是居尋的老熟人,隻是點頭打了個招呼,視線仍然沒有從屍體上挪開。
居尋走上前,也開始觀察今天送來的這四具屍體。三男一女,屍身的腐敗程度相當高,估計已經死了很久了。四具屍體上都有整齊規整的切口,各自缺失了一些諸如心髒、肺葉、肝髒之類的重要器官,而在另外一張桌子上,則放著幾個盛有內髒的瓶子。
“這些內髒……就是從這幾個死人身上掏出去的?”居尋問。
“沒錯,發現屍體的時候,每一個人被掏走的內髒都擺放在他們的身邊,雖然遭到了鳥獸啄食,但好歹還能辨認。”金永康說,“當仵作這麼多年,腦子不正常的殺人犯也見識過不少,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瘋狂的。他下手非常精準,切口都並不大,簡直就像我們仵作驗屍一樣掏出死者的內髒,然後又整整齊齊地分別擺在旁邊。”
“簡直就像是在市集上擺攤做展示。”居尋眉頭微皺。
金永康撇撇嘴:“可不是。現在屍檢還沒有做完,捕房的人就已經來過好幾次了,雖然那幫孫子平日裏能偷懶就偷懶不拿百姓的命當回事,但這種殺人方法簡直就是公然炫技向他們挑釁,臉皮再厚也忍不了吧。”
“屍體是在什麼地方發現的?”居尋又問,“爛得那麼厲害,應該是在比較隱蔽的地方吧?”
“在南淮城西北方向的山穀裏。”金永康回答,“那裏沒有什麼物產,風景也一般,平素去的人就不多。還是一個和家裏鬧別扭逃婚的富家女,離家出走躲到那裏,才意外發現了屍體。發現的時候,四個死人幾乎是並排躺在一起,已經爛得難以分辨相貌年齡了。我驗屍之後大概能判斷出三個男的都上了年紀,最年輕也有四十歲左右,最老的估計得有六十歲以上;女性死者卻隻有二十來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