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死亡與複生(2 / 3)

三、

“吸血街”果然出事了。除了日常負責城市安全的城務司之外,現場還有羽皇直屬的虎翼司的人。而除了封路的羽族士兵之外,整條街從裏到外根本看不見其他的普通居民,無論是人類還是羽人,無疑已經被士兵們驅散並且嚴令不許出門。

但這難不倒雲湛,吸血街於他而言絲毫也不陌生。當他還用著風蔚然的名字、在寧南雲家當人質的時候,時常到那條街上去閑逛。不過,街上商鋪雖多,能讓他花錢的地方隻有一個,那就是賭場。他會在每個月領到月例錢的當天,到賭場去好好過一把癮,輸光了才回去,以至於小小年紀居然在寧南城還混出了一點兒名氣。

而在賭場把錢敗光了之後,其他地方就隻能瞪著眼睛幹看了。好在我們的風少爺其時雖然別無長處,臉皮厚度那是令人歎為觀止,沒錢也能腆著臉四處亂轉,店鋪裏的人知道他是風氏的子弟、雲家的質子,自然也不敢拿他怎麼樣。所以身上沒錢的風少爺對這條奢侈的街道倒是門兒清,十餘年後,往昔的記憶依舊存在。

他遠遠避開軍士們的視線,尋找到了一棵他所熟悉的老樹,攀爬上去。這棵樹有一股枝杈伸得很長,可以直接探入吸血街上的某個院子。十年前,那個院子屬於一位東陸商人的當鋪,現在是什麼樣他也不知道,隻能進去了再說。

一跳進院子他就笑了起來。院裏麵搭著一個醜陋的棚子,裏麵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可見這裏仍然住著十年前的那位摳門的當鋪老掌櫃:舍不得多租個倉庫或者房間,寧可讓當鋪的貨物擠占他自己的生活空間。

雲湛搖著頭,來到院子裏東進的第二個房間,敲了敲門。房裏傳來一個蒼老而顫抖的聲音:“誰?”

“薑叔,是我,風蔚然!”雲湛說,“就是當年老是拿著些破銅爛鐵試圖從您手裏騙錢的那個在風家當質子的小混蛋!”

過了一會兒,房裏的人再次開口說話,這次語聲裏隱隱有些喜悅:“你這小混蛋,這麼多年了居然沒被人打死!”

“禍害萬年在嘛。”雲湛回答。

“剛才街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簡單的寒暄之後,雲湛直奔主題。

“死人了。”薑掌櫃的眼神裏飽含著恐懼。

“誰死了?怎麼死的?”

“在我們好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死的。”薑掌櫃說,“死的那個你也認識,就是專門販賣殤州藥材的那個誇父,垃悍骨。”

雲湛記得這個垃悍骨,他有著標準的誇父的巨人身軀,張口說話時就像有一口大鍾被敲響,留下嗡嗡嗡的回聲。不過這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誇父,敢於主動走出殤州雪域,來到人類和羽人的地盤學習經商技巧,成為了一個成功的商人,這對於一向以淳樸簡單、不擅長算計而著稱的誇父而言,實在是殊為難得。

“除了您之外,垃悍骨當初也是能和我聊上幾句的人。”雲湛回憶著,“在所有人都隻把我當成一個混吃等死的小人質的時候,他居然還會關心一下我的父母在哪裏,大概那也是誇父不同尋常的思維方式。他是怎麼死的?”

“被人殺死的。”薑掌櫃說。

“要殺死這麼一個大塊頭的家夥,多半會是秘術師吧?”雲湛說。

“秘術不秘術的我不懂,不過看樣子他像是被人打死的。”薑掌櫃的嗓子有點發顫,“那會兒我們商戶們都被城務司的士兵們趕出來了,點著燈籠帶著夥計在街上打掃呢,說是明天——其實也就是今天——那位衍國的公主要到街上來逛逛,還要準備些掛起來的燈飾。這種事兒對我們人類來說太常見了,所以大夥兒都麻利地動起來了,就隻有垃悍骨始終沒有出來。帶頭的軍爺以為是垃悍骨故意和他們作對,派了兩個當兵的去拍門,結果門一下子就被撞開了,垃悍骨從門裏麵飛了出來……”

“飛了出來?”雲湛一怔,“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橫著飛了出來,像是被人打飛的。”薑掌櫃說,“垃悍骨那個塊頭,這麼一飛出來,把兩個拍門的倒黴蛋也撞飛啦。士兵們趕緊圍過去,發現垃悍骨已經死了,胸口不知道是被什麼東西打得凹了進去,兩個被撞的士兵有一個當場撞死,剩下一個還有氣兒,全身的骨頭也不知道斷了多少根。”

“是誰下的手,人抓到沒?”雲湛連忙問。

薑掌櫃搖搖頭:“沒有。下手的人跑得很快,連影子都沒看到。城務司的大概也想到了,能打死誇父的人絕對不是善茬,所以叫了虎翼司來接手。”

悄悄潛入垃悍骨的藥材鋪時,雲湛還在想著先前薑掌櫃說的話:“打死誇父的人絕對不是善茬。”這話半點沒說錯,作為九州六族中的巨人種族,誇父不僅僅是身軀龐大,還擁有著驚人的力量和極為堅實強壯的肌肉筋骨,以及悍勇堅韌的性情。盡管他們人口很少,但個個能以一當十,曆史上無論是人類還是羽人,都會盡量避免和誇父發生戰爭。

而現在,一個誇父居然會那麼痛快地被人打死,讓屋外的人幾乎沒有聽到聲音,下手者的厲害程度可想而知。當然,秘術也可以偽造出武術的效果,這就需要驗屍才能看出來了。

此刻,垃悍骨的屍體已經被運回了藥材鋪,由虎翼司的驗屍官就地驗屍。雲湛躲在房頂上,耳朵裏聽著驗屍官的初步分析:“……應該是拳頭打的,一擊致命,直接打斷了肋骨,骨頭刺入心髒導致死亡。”

“不,不是秘術,秘術可以造成相同的效果,但一定會留下精神力的痕跡,那是可以檢驗出來的。這就是武力,純粹的武力。”

“從傷痕的大小來看,這並不是誇父的拳頭,而應該是人類或者羽人的拳頭。”

這可真是不一般了,雲湛想,能夠一拳打斷一個強壯的誇父的肋骨,那得是多麼驚人的力量。雖然自己或者師父雲滅也能夠一對一擊敗一名誇父,但那需要的是高超的技巧,單憑力氣是沒可能的。

他同時也聽到了幾位軍官的對話,得知事發之後,垃悍骨的院子就被四麵封鎖,城務司和虎翼司兩撥人相繼在屋內搜過,並沒有發現行凶者的蹤跡。

這也挺有趣的,雲湛揣度著。城務司雖然從等級上比虎翼司低,但日常處理的雜物更多,並不缺經驗。按照薑掌櫃的說法,事發之時,他們第一時間就封鎖了整條街,殺人者是不太容易逃脫的。要麼這位殺人者除了蠻力驚人之外,還有天羅那樣出色的逃脫之術,要麼……他或許用了某種獨特的方法,依然藏在屋內。這種事,雲湛在過去的遊俠生涯中也曾遇到過,甚至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他想要給下麵的羽族士兵們提個醒,但轉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近需要操心的問題已經太多了。何況現在他名義上隻是石秋瞳的一個跟班,不應該插手寧南城官家接手的案子,否則難免讓羽人們臉上掛不住。眼前這樁誇父被殺案固然有些蹊蹺有些離奇,卻還犯不上為此自找麻煩。

很快地,虎翼司的人調來一輛特製的馬車,把垃悍骨沉重的屍身運走了。現場隻留下了四名名瞌睡連連的士兵分別看守前後的門。雲湛也打了個嗬欠,決定先回到驛館,但是還沒來得及動彈,他的耳朵裏忽然捕捉到了一點異響,聲音來自於身下的某一個靠近後門的房間。

他停住了動作,凝神傾聽。沒錯,房間裏確實有響動,而且不隻一聲,而是連續的若幹聲,聲音略顯清脆,有點近似於樹枝、骨頭之類折斷的聲響。

看守後門的兩名羽族士兵也聽到了這靜夜裏還算清晰的聲音。他們迅速跑了進來,把住屋門,呼喝讓屋裏的人出來。雲湛也不禁好奇心起,想要看看屋裏麵的人會如何應對。

兩位士兵連聲警告了好幾次,呼喊的聲音將前門的士兵也一起吸引過來。但無論他們怎麼嚴厲警告,屋內的人始終一言不發,也並不現身。士兵們相互打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猛地一腳踹開了房門,四人一起衝了進去。

怎麼能這麼魯莽,雲湛心裏暗叫一聲糟糕,假如屋內躲著的就是先前的凶手的話,那可是個能一拳揍死誇父的絕頂高手,就憑這四名普普通通的羽族兵士,那不是找死麼?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幾乎隻是在一眨眼的工夫,房內傳來幾聲沉重的打擊聲和一連串的慘叫,從聲音來分辨,幾名士兵甚至沒能有絲毫的還手之力。一共四記打擊,一人一下,然後房內再無聲響。

雲湛的額頭上不覺微微滲出了冷汗。他自忖也能收拾掉四名普通的羽族士兵,但卻未必能像房內這個凶手一樣那麼幹淨利落,甚至老師雲滅都可能做不到那麼幹脆。

這到底是個什麼人?

正在想著,房內已經走出了一個人影。雲湛隻能看見他的背影,能看出此人個頭較高,體態修長瘦削,尤其從肩背的寬厚程度來看,應該是一個身材正常的羽人。而等這個人走到月光下時,雲湛能看清,他的發色是淡灰色的,這更是標準的羽族的發色。

這竟然會是一個羽人?雲湛覺得難以置信。作為一個羽族武士,他當然很清楚羽人在武力方麵的局限:骨質中空,無法承載過重的肌肉,也就導致了絕對力量的不足,這也是為什麼羽人一向以弓術和關節技法見長的原因——避開硬碰硬的力量比拚,以距離和技巧取勝。

難道先前殺死誇父垃悍骨的,並不是這個羽人?

眼看著羽人已經大搖大擺走出了院門,雲湛輕輕落到地上,往門裏看了一眼。雖然隻是粗略地掃一眼,他也能看清,那四名士兵果然已經倒斃在地上,死狀也很容易分辨:兩個胸口被打得凹陷下去,和垃悍骨幾乎一模一樣;另外兩個頭顱歪的很不正常,大概是被直接擰斷了脖子,而且並不是關節技法的巧勁,因為頸部的皮膚下能看到大片淤血。

“看來我需要重新認識一下自己的種族了。”雲湛自言自語著,跟了出去。

前方的羽人看起來走得不緊不慢,步幅卻大而穩健,前行速度很快。雲湛一路上還要不停地尋找掩蔽,眼看被拉得越來越遠,就要跟不上了。他把心一橫,索性不隱匿行跡了,直接快步跟了上去。對方好像對他視若無睹,一路穿過寧南夜間僻靜的街道,在拐過貧民區的一個巷口之後,忽然不見了。

雲湛有些猶豫。這片貧民區他也並不陌生,裏麵道路狹窄,路徑複雜,廉價而脆弱的建築物不停地拆了建建了拆,形成了一個盤踞在城市邊緣的巨大迷宮。即便是在十年前,他也記不清裏麵的道路,更別提又經過了十年的變化。如果貿然跟進去,很可能會成為對方的活靶子。

他站在巷口,還沒有打定主意,突然感到腳底下踩著的地麵隱隱有點震顫。憑借著多年來麵對各種危險所形成的本能,他還來不及去思索這震顫意味著什麼,就已經腳下用力,整個身體向後彈出。雙足剛剛離地,方才所站立的地麵猛然破裂,一雙手從地下伸出,用力捏合,但卻捏了個空。

——如果雲湛沒有及時躲開,這一捏之下,他的雙腳腳踝恐怕已經被那驚人的力量直接捏成了碎骨。

剛剛站定,轟的一聲響,探出雙手的地麵被整個掀開。被雲湛追蹤的羽人從地下一躍而出,一步縱躍到他身前,揮拳直擊雲湛的麵門。

這一下絕不僅僅是動作迅若閃電,拳頭剛剛揮出,雲湛就感覺到一股可怕的勁風撲麵而來,甚至連呼吸都被帶得有些不順暢。他生平遇敵無數,卻從未見過任何一個敵人這麼簡簡單單的一拳擊出就帶有如此的壓迫力,他毫不懷疑,這樣的一拳絕對能打死一個誇父。

我一定是遇上了一個假的羽人,雲湛在心裏叫苦,他甚至無法用拳腳去格擋,隻能拚命側身閃躲,敵人的拳頭擦著他的麵頰打了個空,竟然讓他的耳朵有一種被硬物摩擦到的痛感。而對方一拳打空後,似乎沒有預料到有人能躲開他的拳頭,也愣了半秒鍾,但緊跟而來的就是暴風驟雨般的連續出拳,每一拳都是那麼大的力道,每一拳都向著雲湛的要害招呼,看來是存心要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個跟蹤者直接打死。。

雲湛簡直感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剛剛拜叔叔雲滅為師受訓時的情景。雲滅這廝訓練時對他沒有絲毫憐憫,下手狠得每每讓雲湛以為這位親愛的叔叔就是想要弄死他。那時候雲滅嫌他躲閃攻擊時反應太慢,就經常這樣用連續的拳腳來招待他。雲滅精確地控製著力量,不會把自己的侄子打成重傷,但是鼻青臉腫卻在所難免。

“你現在挨我的揍,最多不過掉幾顆門牙,”雲滅的話語冷得象冰,“以後要是被真正的敵人揍了,搞不好掉的就是腦袋。”

眼下雲湛麵對的就是掉腦袋的險境,而且真正是字麵意義上的掉腦袋。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古怪羽人,力量大得異乎尋常,如果被迎麵打中,搞不好頭顱真的會被打斷飛出去。好在雲滅嚴苛的訓練並沒有白費,雲湛在狹窄的街頭一次次於千鈞一發間躲過敵人的攻擊。但他沒能看清這個羽人的麵目——對方的臉上帶著一個可能是木質的麵罩,整張臉呈現出木頭般的死板和僵硬。

他耐心地躲閃著,尋找著反擊的時機,並且漸漸注意到了對方動作的特異之處:這個羽人出拳確實很快,每一拳也都是攻向他的要害,但招數之間缺少變化,顯得有些僵硬。這樣的出手動作他也曾經見到過類似的:一具行屍。在某一次南淮城的查案中,他遇上了一位極少出現在旁人視線中的屍舞者,並且與之大打了一架。屍舞者通常不會自己出手,都是依靠他們通過秘術所操縱的行屍來戰鬥——通常稱之為屍仆。那一次雲湛一個人對付三具行屍,經過一番苦戰才最終取勝。那些行屍在秘術和毒藥的催動下,力量和速度都高於常人,並且不怕受傷,但畢竟是通過屍舞者操控才能完成動作,反應總是顯得僵硬一些。

難道眼前的這個怪物羽人,也是這樣的一具行屍?雲湛想著。那樣倒是能解釋為何這個羽人擁有不正常的巨大力量。然而這當中仍然有個很大的疑點,那就是屍仆是需要屍舞者通過秘術進行操縱的,而且距離通常不能夠離得太遠,但是雲湛一路跟隨羽人那麼久,並沒有留意到附近有第三個人跟隨。

顧不上細想,還是得先把敵人解決了再說。雲湛集中精力,觀察著羽人出拳的破綻。他的判斷沒有錯,可能是因為對自己的力量擁有太過絕對的信心,羽人出拳並沒有太多花巧或者虛招,就是始終直來直去,尤其喜歡右拳一拳打頭之後下一拳轉而用左拳攻擊心髒,而且一味猛攻,並沒有太注重防禦。雲湛看準時機,趁著羽人一拳攻擊頭部落空之後,不等下一記打向胸口的左拳頭擊出來,左右兩手已經各自抓住了一支弓箭,一支直刺向敵人的左手,另一隻從下往上,出其不意地挑向敵人的麵具。

對麵的羽人顯然沒有料到不停閃避退讓的雲湛會突然間發起反擊,倉促之間右手回斬,折斷了刺向他左手的那支箭,卻忽略了挑向麵門的那一支。猝不及防間,一聲金屬和木頭的撞擊聲後,麵具碎裂了,藏在麵具後麵的那張臉終於展露了出來。

雲湛急忙抬眼想要看清楚這張臉,但羽人的反應比他想象中還要快,已經猛地一弓腰一低頭,用自己的頭顱作為武器,狠狠撞向雲湛。

砰的一聲悶響,羽人的頭頂到了雲湛的胸口,雲湛仿佛被一頭凶暴的四角犛牛用角挑中了,身體如斷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重重撞在一間貧民區小木屋的牆上,把薄薄的木板牆直接撞塌了。木屋裏一陣叮叮當當的響動,應該是雲湛撞倒了無數的金屬物件,然後就安靜下來,似乎他已經摔暈過去。

羽人靜靜等待了一會兒,始終沒有等到雲湛的動靜。他那失去了麵具的臉上現出了猶豫不決的表情,但最終,還是邁步走進了那個已經被撞得塌掉了一半的小木屋。木屋中一片狼藉,地上散落著許多大小不一的鐵料,還有已經成型的簇新的菜刀、鍋鏟、門環、鋤頭等物,看來應該是一家小鐵匠作坊。雲湛就仰麵躺在這一大堆菜刀和鍋鏟當中,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

又是一陣猶豫之後,羽人走向雲湛,俯身查看。就在他彎下腰的一瞬間,地上的雲湛忽然雙足發力,踢出了一樣什麼東西,哢擦一聲,羽人的雙足被一個圓形的物件鎖住了。

那是一個鐵製的捕獸夾。

沒等羽人做出反應,雲湛的雙手也齊齊揮出,兩根結實的鐵鏈纏住了羽人的雙臂。他的身體旋即像彈簧一樣從地上彈起,就像方才羽人撞他那樣,也用盡全力地衝撞過去。兩個人糾纏在一起,摔出了鐵匠鋪,雲湛用盡全身的力氣壓住羽人的身體,借助著從鐵匠鋪順手牽羊借來的捕獸夾和鐵鏈,暫時壓製住敵人的力量。

終於,借助著今晚明亮的月光,他看清楚了敵人的臉。

然後他就像被雷擊了一樣,眼神裏充滿了驚奇和難以置信。

“父親!”雲湛脫口而出,隻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已經完全變調,仿佛是從幽深的地下傳來的。

四、

又是一整天的繁忙行程。

石秋瞳已經習慣了在自己的軀殼裏裝入兩個靈魂。當身著華服、帶著禮貌的微笑周旋於各國各族使節之間的時候,她是公主,是政要,是女將軍,是國之重臣,這也是她隨時表露在外的靈魂:威嚴、莊重、高貴、王道、凜然不可侵。

但她心裏是清楚的,她最想要的樣貌並不是那樣。她時常在夢裏回到十五歲,回到第一次到訪寧南城初遇雲湛時的情景。兩個人不過是小小地聊了幾句天,她就鬼迷心竅地跟著雲湛去了賭場,毫不猶豫地把自己身上貴得嚇死人的飾物借給這個第一次見麵的羽族少年做賭本。那天晚上,她甩掉了隨身的衛兵們,和那個當時還叫做風蔚然的少年一起躲在屋頂上,喝了很多酒,罵了很多娘,那真是生平難有的暢快。

幾年後,她和雲湛再次相逢,雲湛已經由當年百無一用的小賭棍成為了一名天驅武士,並且定居在南淮城當了一個遊俠。從那時候起,石秋瞳就覺得自己的無聊無趣的生活中似乎又恢複了幾分色彩,也許那個躲在房頂上偷偷喝烈酒罵髒話的無拘無束的十五歲少女,才是她真正的靈魂。

總算又忙完了。和幾位寧南城的大人物會麵後,她又去參觀了寧南最重要的商業街,這條街上的商戶以人類為主,早已做好了迎接她的各種精心準備。石秋瞳滿臉親民的微笑和商戶們交談著,裝作不經意地四處打量,並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仿佛淩晨時傳來的那些響動都隻是來自夢中。

但那並不是夢,她的確派出了雲湛去查探,雲湛也的確在天色發白時回到了驛館。他受了點輕傷,並不嚴重,石秋瞳見慣了雲湛的這幅模樣,也並沒有大驚小怪故作姿態。但她能看出來,雲湛的精神狀態不大對,像是遭受了什麼無法言說的重大打擊,始終恍恍惚惚魂不守舍,甚至於連對石秋瞳的問話都沒有什麼反應。她並沒有多問,隻是安排隨行的禦醫替雲湛醫治。

“今天你不必跟我出去了,”石秋瞳出行前對雲湛說,“好好休息一下。有什麼事情等我回來之後再慢慢說。”

雲湛沒有回答,任由禦醫往他的胸口上塗抹傷藥,似乎真的有些靈魂出竅的味道。

回到驛館,石秋瞳甚至顧不上換衣服,直接穿著盛裝來到雲湛的房間。雲湛以幾乎和她早晨離開時一模一樣的姿勢靠在椅子上,目光呆滯,這讓她有些擔心。聽到腳步聲,雲湛像是大夢初醒般眨了眨眼睛,視線忽然變得靈動。

“您這一身太亮眼了。”雲湛的嘴角又掛上了石秋瞳所熟悉的那沒心沒肺的譏嘲笑容,“我以為寧州的太陽啪嘰一聲掉地上了,簡直光耀九州。”

石秋瞳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雲湛這孫子固然說話還是那麼損,但能損得出口,至少說明他的腦袋沒有壞掉,又恢複了正常。

“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石秋瞳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雲湛的笑容消失了。他把身體往椅背上重重一靠,兩眼望天,抿著嘴唇,好像接下來要說出的話讓他充滿了困擾。

“昨天晚上,吸血街發生了凶殺案,有一個家夥先打死了一個誇父,然後又幹掉了四個城務司的士兵。”雲湛說,“我追上了他,想辦法用路邊鐵匠鋪裏的捕獸夾和鐵鏈困住他,看清楚了他的臉,這個人我認識。”

“你認識?是誰?”石秋瞳忙問,“是你們天驅裏的人?還是你認識的辰月教徒或者天羅?”

“都不是,那是一個……原本應該死了的人。”雲湛說話的腔調很是奇怪,“而且,已經死了差不多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