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秋瞳大為震驚:“死了二十年了?那是什麼人?”
“我的父親,確切地說,養父。”雲湛說,“我不是和你說過麼,在被送到雁都風家之前,我一直待在杜林城的一個沒落貴族之家,家裏一共隻有三個人:我,家仆陳福,以及我的父親風靖源。昨天夜裏,我見到的就是風靖源。”
石秋瞳慢慢站起身來,在房間裏來回踱著步,腦子裏則努力回想著雲湛所講過的他的身世。那個名叫風蔚然的小孩,從小在杜林城過著一種十分尷尬的生活。他是貴族之家,但父親風靖源常年臥病在床,家道衰落,卻又偏偏一定要維持貴族的基本生活準則,以至於他每頓飯都吃著最低標準的貴族膳食,終日饑腸轆轆,最後終於和平民小孩們一起在街頭烤花鼠肉,養成了後來無肉不歡的好胃口。
然後到了七歲那年,風靖源終於病故,雲湛被托付給雁都風氏的風長青,又被當作交換人質送到寧南城,這才和石秋瞳相遇。石秋瞳甚至有時候會想,幸好風長青是個長著勢利眼的老王八蛋,不然我也許就和這個名叫雲湛的小王八蛋擦肩而過了。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生身父親其實是一個天驅,而風靖源則是他的好朋友。”石秋瞳回憶著,“你的生父被辰月教殺害,風靖源保護了你待產的母親,讓你順利降生,而你的母親則死於難產,風靖源也被秘術所襲,受了重傷,那成為了他後來持續的重病的來源。但他還是把你帶回杜林城,一直把你當成親生兒子那樣撫養長大,是個偉大的人。”
雲湛點點頭:“他的確是。如果沒有他,我現在早已經是一團塵土了,盡管我小的時候還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所以,當他的麵孔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才會那麼吃驚,這一整天腦子也都是亂糟糟的。更加難以置信的是,當我脫口而出叫了一聲‘父親’之後,他竟然認出了我。盡管沒有說話,但我看得懂那種眼神,他認出了我,然後用力掙脫束縛,逃走了。他當時有一百個機會可以殺死我,卻並沒有對我動手。”
雲湛簡單描述了一下風靖源那超越凡人的可怕力量,石秋瞳皺著眉頭想了想:“他應該是二十年前去世的吧?你所看到的他的臉,還是二十年前那樣麼,還是說已經又老了二十年?”
“這就是問題所在。”雲湛說,“他的臉看上去老多了,是不是剛剛好二十年我不敢講,但的的確確變老了。我之前曾經因為他驚人的力氣懷疑他是被屍舞者操控的屍仆,但是行屍是不會老的,死的時候什麼年紀,身體狀況也會一直那樣維持。我的父親……到底是什麼怪物?二十年前,我親眼看著他的屍體被埋葬,然後才離開的杜林城。這二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雲湛的臉上滿是苦惱和困惑。石秋瞳輕歎一聲,走到他身邊,伸手輕撫他的肩膀:“不管怎麼樣,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我知道你一定會去探尋真相的。那就去吧,別讓自己的心裏留下一個傷人的死結。但是你要記住,不管那是不是你父親、不管你父親究竟變成了什麼樣,他終歸是他,而你,是你自己。”
雲湛抬起右手,按在石秋瞳放在他肩頭的手背上:“你放心吧,我早就不是七歲的小孩子,也不是十六歲的小糊塗蛋了。隻要能守護住一個人,隻是那一個人,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擊倒我。”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石秋瞳輕聲說。
石秋瞳的車隊在第二天離開,去往另一座羽族重鎮杉右港。雲湛並沒有跟隨她離去,而是留在了寧南,試圖尋找風靖源。但風靖源隻在那一夜出現,驚鴻一瞥地殺死了五個人,隨後就消失不見。雲湛花了三天的時間,沒有找到一丁點風靖源的行蹤。至於寧南城的官家,更是頭緒全無,草草將此案定性為叛黨試圖在人類貴賓到來時搞破壞,然後抓了一圈他們所謂的“叛黨”頂罪了事。
絕不會有這麼簡單,雲湛想,風靖源的出現和叛黨不叛黨的沒有半個銅錙的關係,背後一定牽扯著一些更要命的東西。但他找不到風靖源,隻能退而求其次,打算從被殺的誇父垃悍骨身上找到一點線索。
“垃悍骨麼?”薑掌櫃搔搔頭皮,“老實說,雖然都在一條街上做生意,我和他其實不算太熟,畢竟誇父的塊頭太大,再怎麼和善,還是看著心裏發毛,我膽子小。不過膽子大點兒的都和他處的不錯,他倒確實不太像一個人們心目中的典型的誇父,平時脾氣挺好,別人有什麼需要總是樂意幫忙,生意也做得很實在,從來不坑人。”
“那他平時有沒有什麼躲著大家的地方?”雲湛問,“比如說,他雖然日常總是與人為善,卻總是不讓人進他家門什麼的……”
薑掌櫃大搖其頭:“垃悍骨經常請街坊們去他家喝酒,連我都推脫不過去過一次。他們那幫酒鬼喝醉了就撒酒瘋滿屋子亂竄,垃悍骨家裏的鐵鍋上破了幾個洞恐怕都瞞不過外人。所以這一次垃悍骨被殺,我們也都覺得莫名其妙,他實在不像是會得罪人招來殺身之禍的那種。”
“那麼,垃悍骨有沒有可能在無意間妨害別人的利益?”雲湛又問,“比方說,他雖然與人為善,但好歹是做藥材生意的,會不會有誰嫉妒他的生意好,所以要幹掉這個競爭對手?”
“那就不大好說了。”薑掌櫃說,“寧南城裏有好多家藥鋪呢,倒是沒聽說垃悍骨和誰有生意上的衝突。他在這方麵大概還保留了一些誇父的傳統,對金錢並不是特別看重,自己少賺點兒也無妨,之前還倡議過我們這條街上的商戶正經搞一個商會呢。”
“商會?”雲湛若有所思,“難道是這個商會可能得罪誰?”
但緊跟著的調查讓他有些失望。寧南城固然已經是寧州羽人世界裏最商業化的城市,其程度比之人類還是有不小的差距,尤其各種勾心鬥角你死我活的商戰幾乎是不存在的。風雲兩家鬥得如此之狠,寧可一次次地犧牲人命,也很少在商業上下功夫。何況垃悍骨也就是提一個成立商會的建議,完全沒有開始實際運作,要說為了這個提議就下手殺人,未免有些勉強。
總體而言,垃悍骨的死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無頭懸案——盡管官方口徑已經結案。雲湛找不到殺人凶手,也找不到殺人動機。而垃悍骨是一個孤家寡人,在寧南沒有其他的親人,連想要替他查找真相的人都沒有。
雲湛再留在寧南也沒有別的意義,倒是雲家三天兩頭派人在驛館附近監視他的行蹤,多半是擔心他還惦記著當初被困在雲家做人質的仇。雲湛往一個盯梢者的身上塞了一張紙條“下次要盯梢我換個聰明點兒的”,然後鬱鬱地離開了寧南。
但他並沒有追趕著石秋瞳的腳步去往杉右,也沒有轉頭回南淮,而是去往了一個他已經有二十年未曾踏足的地方。
那就是杜林城。
杜林是寧州版圖上一座絲毫也不起眼的小城,既不是戰略要地,也沒有豐富的物產。這座城市總共隻有一條稱得上熱鬧的大街,從城北貫穿到城南,杜林人的生活分作兩半,一半在森林裏,剩下一半都圍繞著這條街來運轉。許多年前,雲湛就住在一座麵朝這條大街的大宅院裏,見證著一個末等貴族家族榮耀的尾聲。
“我過的是帝王家的生活,也見識過真正一家幾口隻有一條褲子穿的窮人的日子,但是‘沒落貴族’應該是個什麼樣,還真不知道呢。”石秋瞳曾經好奇地向雲湛問起過那段日子。那正是十餘年前兩人在寧南的第一次相遇,雲湛攛掇著石秋瞳和他一起爬上房頂,對著月光偷偷喝酒,說著一些平素找不到人傾吐的閑話。
雲湛壞笑一聲:“打個比方,你住在你們南淮城的寧清宮,外表富麗堂皇,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一把梳子都要鑲玉,哪怕一個痰盂兒都是名瓷窯燒出來的。而我的家呢,用杜林城的標準來衡量,外麵看起來就很像寧清宮了,裏麵卻是空的。”
“空的?”
“和空的差不多,各種各樣的家具器物,文玩字畫,一樣一樣都拿去賣了錢,隻剩下一個徒有其表的大宅子。傭人什麼的也雇不起了,一個個都走掉了,最後隻剩下一個仆人。也就是說,那麼大的院子,裏麵隻有三個活人,走在大部分的地方,都聽不到半點人聲。”
“聽上去有點像鬼宅的感覺。”石秋瞳說。
“而且陳福——也就是我家唯一的管家、廚師、園丁、看門人、馬夫——畢竟隻有一個人,精力有限,我父親又病重,他能把我們倆照顧好就算很不錯了。宅院就隻能一點點腐朽,一點點破敗,任由蛀蟲入侵,很多角落裏布滿了蛛網。”
“這就更像鬼宅了,夜裏進去探險應該挺有趣的。”石秋瞳的臉上居然有點向往。
“你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雲湛咬牙切齒,“說到餓,你知不知道,在好幾年的時間裏,我每天的午飯是燕木槿、黃炎果和紅茸湯,晚飯是烤麥餅、赤豆黃和鯖魚羹,沒有任何變化。我向陳福提抗議之後,他就在中午給我上烤麥餅、赤豆黃和鯖魚羹,晚上上燕木槿、黃炎果和紅茸湯。”
“為什麼?”石秋瞳不解。
“因為那是貴族的食譜,而且恰恰好是貴族食譜裏最便宜的兩種搭配。”雲湛說,“我們家的俸祿有限,再貴的就吃不起了。”
“那可真是太可憐了。”石秋瞳的臉上終於現出了真正的同情,“所以你才會偷偷跑到街頭和平民孩子們一起吃老鼠肉。”
“那叫花鼠。”雲湛糾正她說,“我們寧州的特產,吃野果和森林裏的小昆蟲,又幹淨肉又多,可不是你們那兒鑽灶台的那種醜陋的家夥。”
“反正都差不多。”石秋瞳擺出了標準的公主的不屑一顧。
然而那時候,雲湛還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到叔叔雲滅告訴了他一切的真相,他才知道風靖源並不是他的親生父親,也不是他一直以為的迂腐不化的死腦筋貴族,而是一個有著一腔熱血的天驅武士。這麼一想,當初那種刻意為之的對貴族傳統的可笑維護,其實不過是一種偽裝的保護色,讓人們把他們一家當成醜角一般的真正的沒落貴族,從而不會去留意到雲湛的真正身世。
被人嘲笑,被人輕視,有時候反而是最好的保護。
那之後的十年裏,雲湛一直對風靖源充滿了感激。盡管沒有血緣關係,在他的心裏,風靖源就是一個真正偉大的父親。但那一個凶殺之夜的離奇重逢,卻讓這份感情蒙上了陰影。他希望能弄清楚這一切的原委,不管這陰影最後會變成陽光還是地獄。
杜林城的變化並不大。踏入城門的時候,雲湛恍惚間以為時間又回到了十九年前。盡管增添了一些新建築,去除了一些老建築,這裏仍然是那座冷冷清清的小城,全城隻有中央大街有一點熱鬧的氣象,人們的穿著打扮樸素而過時,就像雁都寧南等大城市裏貴族家的仆人。但相比起大城市,杜林人的表情和步伐都要悠閑得多,或許是因為在這座小城裏並沒有那麼多值得去爭搶劫奪的東西。
但來到當年的故居時,雲湛還是發現了變化:昔日破敗凋零的風宅,此刻已經換了主人,整座院子被完全地重新修葺過,裂縫的圍牆、掉漆的門板、殘損的屋簷、坍塌的台階、鏽跡斑斑的門環都已經更換一新,顯得華麗氣派,與當年那副靜待蛀蟲蛀空的模樣不可同日而語。
門口寫著“風”字的牌匾當然也早就消失了,如今的主人姓雪,這仍然是羽族的一個大姓,說明宅子裏住著的仍然是貴族。千回百轉,無數的姓氏和血脈在寧州的土地上輪轉,貴族與平民的枷鎖卻從來沒有被掙脫。
雲湛站在宅院門口,觀看著,流連著,感慨著,很快吸引了看門人的注意。看門人很乖覺,看出雲湛的氣度不太一般,並沒有驚擾他,而是回到了院子裏。幾分鍾後,他重新回來,跟在另一個人的身後。那個人徑直走向雲湛,開口說:“這位先生,請問有什麼事麼?”
雲湛這才驚覺,回過神來。此刻站在他身前的,是一個相貌清雅秀美的年輕羽族女子,氣質恬淡中略帶幾分灑脫,衣飾並不華貴卻顯得得體端莊。從看門人在她身後垂手而立的姿態來看,她應該就是這個宅院的現任女主人。
“抱歉,打擾到你了。”雲湛微微鞠躬施禮,“我大概二十年前曾經在這個宅子裏住過。故地重遊,看到昔日的舊居,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並無它意。”
他轉身想要離開,身後的女子卻叫住了他:“家仆告訴我,這位先生在門口流連了好一陣子,應該是勾起了不少舊時的回憶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歡迎你進來看看,畢竟盡管相隔二十年,你我卻都曾在同一個地方居住過,也算是有些緣分。”
女子說話落落大方,讓雲湛平添了幾分好感。他也是個爽快的人,想了想,點點頭:“十分感謝,那就打擾了。”
已經二十年沒有踏入過去的家了,跨過大門的一瞬間,雲湛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看到之前雜草叢生的院子此刻被打理得井井有條,假山、魚池、綠樹、紅花相映成趣;他看到馬棚不再是過去那間隻有兩匹瘦馬的歪歪斜斜的破茅草棚,已經用結實的木料修整起來,裏麵養了七八匹瀚州名種的高頭大馬;他看到過去那堵附庸風雅照著東陸樣式建起來、卻因為無力維護而字畫剝落的照壁,此刻已經被推平,換成了花台;他看到堂屋的陳設已變,過去那些充場麵的廉價的字畫古董換成了真正的名家之作。
此外,舊日充滿陳腐氣味的書房,現在一進去就能聞到撲鼻的書香;舊日黑漆漆髒乎乎隻有陳福一個人在其中忙碌的廚房,現在人流攢動,不斷有人運進新鮮蔬菜扔出垃圾……宅院裏有了人,就有了生氣,有了隨著人聲四處流動的活力。
“這座宅子是我的父親五年前買下來的。”名叫雪香竹的女子告訴雲湛,“他之前一直在雁都做官,後來年紀大了,想要清淨,因為喜歡杜林附近的那座小山,幹脆就在這邊買了個大院子,搬回來住。”
“我知道那座山,小時候也時常上去玩,”雲湛說,“雖然不高,但是風景很好。”
“而我一直在中州求學,學習人類的文化,很少回杜林。”雪香竹接著說,“幾個月前,父親病逝了,我才趕了回來。”
兩人談談說說,來到了一排住房前。雲湛指著一個房間對雪香竹說:“這個房間,過去是我睡的。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雪香竹微微一笑:“當然可以。這裏現在是客房,沒有客人的時候都是空著的。如果願意的話,你今晚可以住在這裏,尋找一些過去的記憶,也省得你去找客棧。”
“你能讓我進來看看,就已經很叨擾了。”雲湛說,“就不敢再麻煩了。”
雪香竹看著雲湛:“雲先生,雖然你我剛剛結識,但我覺得你和我一樣,都應該是不拘小節的人。無非是住宿一夜的事情,何必忸捏呢?”
雲湛哈哈大笑:“你說得對。那我就不客氣了。”
客房舒服而幹淨,完全符合一個貴族之家的待客標準。之前的晚餐也很愉快,雪香竹在中州求學,也曾遊曆到宛州,對人類的文化很熟悉,和十六歲之後就生活在人類地盤上的雲湛談得非常投機。最讓雲湛感到驚喜的是,在聽完了他如何喜歡吃肉的故事後,雪香竹不聲不響地給廚師下達了吩咐,在素菜果蔬上齊之後,仆人居然端上來了一盤香氣四溢的烤花鼠。
“我們平時從來不吃肉,所以豬雞牛羊什麼的沒辦法給你變出來。不過現抓兩隻花鼠還是沒問題的,這也算是你的童年回憶麼?”雪香竹做了個“請”的手勢。
“你真是個妙人。”雲湛由衷地豎起了大拇指。
現在酒足飯飽躺在暖和柔軟的床鋪上,雲湛卻不知怎麼的沒了倦意。他又想起了風靖源。下午參觀如今的雪宅時,他曾問起過當年風靖源獨居養病的那棟小樓,得到的回答讓他很是失望。
“我父親買下這座院子的時候,那棟樓就已經沒有了。”雪香竹說,“畢竟裏麵死過人,而且死得那麼慘,後來的主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忌諱,所以從你們手裏接手後,馬上就拆了那棟樓。現在那個位置上的小樓完全是後來新蓋的。”
雪香竹沒有說錯,雲湛想著,風靖源確實死得很慘。那時候這位風氏最後的家主把自己孤獨地關在小黑屋裏任由病痛折磨,並且命令陳福每七天才能進去一次,替他送進飲食和其他必要的物品,運出便溺垃圾。所以後來到了某一天,陳福推門進去的時候,風靖源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空氣中充滿了可怕的屍臭的甜腥味兒。這樣的一個容納過腐屍的房間,除非是那種專門獵奇的怪癖者,正常人恐怕都不會願意保留吧 ?
雲湛還記得那個房間。很寬很大,卻除了一張大床之外幾乎沒有別的家具;有一個不小的窗戶,卻從來都用厚厚的黑色窗簾遮擋住陽光,整個房間裏繚繞著濃重的藥味和說不清道不明的臭氣。父親躺在床上,床頭唯一的一根蠟燭用搖曳的微弱燭光把他照得有如一塊沉默的岩石,隻有到了開口說話的時候,才會爆發出劇烈的喘息,說明他病得到底有多重。
童年的風蔚然害怕進入父親的房間,害怕聞到那股藥味,害怕看到那鬼火一樣飄搖的燭光,但他總還是需要定期去給父親請安。他甚至不敢靠近床頭,隻是站得遠遠地和父親說話,而風靖源也並沒有什麼力氣多說話,說的最多的隻是幾個重複的詞句。
“很好,你長大了,很好。”這是風靖源最常說的幾個字。然後他就會揮揮手,示意風蔚然可以離開了。風蔚然如釋重負地逃將出去,深深地呼吸著外間充滿陽光的新鮮空氣,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如今回憶起二十年前的一切,雲湛仍然能感受到那個早已不存在的房間帶給他的壓抑,同時卻也有另外一份心酸和感動。跟隨雲滅學藝並且加入天驅之後,他對於秘術有了很多了解,也明白了當初讓風靖源受傷的玄陰血咒有多麼恐怖——玄陰就是九州主星之一穀玄的別稱,穀玄代表著黑暗和終結,其星辰力的作用多半和各種抑製生命的效果有關。風靖源中了這種咒術後,生命力就不斷地衰減流逝,全身的髒器發膚都在衰竭,實際上是每時每刻都處在巨大的痛苦中。對於風靖源而言,倘若能早早死去,或許反而是一種莫大的解脫。
但風靖源並沒有選擇解脫,而是強忍著痛苦繼續堅持活下去,隻是為了用他的生命來為那個本名雲湛、現在化名叫風蔚然的孩子提供盡可能長久的保護。
“父親……”雲湛躺在黑暗裏,輕聲念著,隻覺得眼眶微微有些濕潤,但內心卻一團迷亂。父親的身影不斷出現在深黑色的虛空中,忽而是當年那個沒有病痛的健壯的天驅武士,忽而是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的垂死之人,忽而是戴著麵具下手殘忍凶狠的冷血殺手。風靖源仿佛是這三者的結合體,又仿佛整個人被撕裂成了三個不同的個體,漸漸成為一團麵目不清的陰影。
正在想著父親的事,耳朵裏忽然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響動,像是有人翻牆跳進了雪家的院子裏,從聲音來判斷,身手還不錯。雲湛左右睡不著,想著自己食人花鼠無處報答,索性起身出去看看。
他悄悄推開窗戶,輕輕落到地上,循著方才的聲音跟了過去。沒錯,的確有一個黑影在雪宅裏輕手輕腳地前行,看方向是通向雪香竹的臥室所在的小樓,也就是當年風靖源住過的舊樓推倒後所重建的新樓。但雲湛注意到,這個人的腳步雖然很輕,看動作姿態卻並沒有偷偷摸摸的感覺,而且對宅院內的路徑熟門熟路,不似是不懷好意者的偷偷闖入,倒像是熟客來訪。而且從走路的體態來看,這應當是個女人。
有點意思,雲湛想著,一路小心地跟了過去。果然,這個黑影在小樓前遇到了雪宅巡夜的家丁,但家丁並未阻攔她,反而向她躬身施禮,目送著他走進樓裏。雲湛似有所悟,繞到小樓背後,貼身於雪香竹所在的臥室的窗外。
三更半夜的,跑到一個漂亮姑娘的臥室窗外蹲著偷聽,這要是讓石秋瞳知道了,多半要打斷我的狗腿。雲湛自嘲地想。
深夜來客在房門外有節奏地敲了幾下門,雪香竹應該是識別出了對方的暗號,說了一聲“進來”。盡管隻說了兩個字,雲湛也能聽出,此刻雪香竹說話的聲音依舊溫婉淡雅,語氣裏卻多了一種獨特的威嚴和力量,讓這個原本大家閨秀一般的女子,突然間像是換了一個人。而那位深夜來客接下來的稱呼,更是讓雲湛一下子明白了些什麼。
“教長。”深夜來客用充滿尊崇的語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