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〇二章 殘春(2 / 2)

隻是這於她是解藥,於他人是毒藥。服毒之人縱然有解藥,亦有內力損毀之虞;若無解藥,更是死路一條。

塔倫掏出藥瓶時,懷揣一絲惡意。他倒要看看這個讓阿布多魂牽夢縈的男人,麵對生死,會怎麼選?

程靖寒看著流淌朱紅的藥瓶,試探伸出手,眼裏有一瞬的恍惚。有個聲音義正言辭道:汝乃一國之君,絕不可因一女子斷了社稷。

是啊。他視線迷蒙,顫顫抓起藥瓶,拔了瓶塞,仰頭倒盡。

毒藥沁苦,滾下喉嚨的那瞬,他想他許是瘋了。

留下方滿周歲的皇子,任南國一朝被人蠶食。以後青史該如何撰寫他?

至少今後她得獲自由,從此倘佯天地間。一如……他為她所賦之名。他眼神轉向窗沿外歡脫的雀兒,口中湧出血來。塔倫不料他決斷如此之快,臉色驟變,急急起身封住其幾處大穴,讓毒一時不得侵入心肺。

“郎君……”本候在落地屏外的湘竹近身之時,麵容倏白。程靖寒撐著身體,一聲不吭,拖著步伐徐徐走入內殿。

光透過菱花窗格,光影映在淺羅紗帳,利刃劃破程靖寒臂膊,利光反刺在湘竹眼中。

毒藥已服,除了遵照解毒之方,已無他法。她神情凝滯,站於帳前一步不離,眼睛牢牢黏在兩人身上。

粘稠的血自傷口緩緩滲出,流入白玉甕,流入雁兒的身體。

他靠在她身側,見她衣襟皺褶,探出手意欲撫平。在觸至胸前時,指尖似被硬物阻滯。他遲疑片刻,輕掀襟口。

手指定在那澄黃溫潤的腕釧上。他小心將其取出,食指顫顫,撫摸起那纏枝蓮雁紋。

鏨金腕釧上的刻紋淺淡些許,想來是它的主人時而摩挲之故。

腕釧溫熱漸次流失,他捏著腕釧,眸中泛濕。

她竟還留著。

他凝視著沉睡的人兒,看著鮮血流淌,手扣入她指間,牢牢抓住。人這一生,隻要是心甘情願的,那便值得。他仰頭瞥見帳頂朦朧的合歡鏤雕,他終是理解了阿娘的話。

世事難兩全。阿娘,來日黃泉路,您可會怪責孩兒舍棄自己,舍棄南國?

帶著些微燥熱的風拂過帳幔,湘竹始終緘默,眼睜睜地看著男人的臉色愈發蒼白,唇色漸深。反觀他身畔的女子,在數日昏睡後,麵龐初見粉色。

覆水難收。他不留餘地,縱自己憂思如焚,亦是無力回天。然而此刻男人卻是出奇的平靜,好似他才是那局外之人。

血仍在嘀嗒流逝。程靖寒此前緊握的手漸漸失去氣力。他胸口滯澀,咳喘著,終是噴出一口血來。

“郎君!”湘竹緊忙扶住他,小心拔下軟管,給兩人止血。

他胸膛劇烈起伏,沸滾的真氣漸漸偃旗息鼓,即將無力對抗蔓延的毒素。眼前明媚驕陽似被濃雲遮罩,湘竹的眉眼染上晦暗。

“郎君!”她急切呼喚著眼瞳逐漸渙散的程靖寒。他若睡去,恐再難清醒。便是華佗在世,也唯有搖頭太息了。

他手中尚握著腕釧,轉頭深望沉睡的雁兒——她卷睫輕覆,呼吸平穩。他掙動身子,將腕釧仔細放回原處。

“別……教她知道了。”他氣息衰弱,桃花眼眸將深潭蘊藏。

別教她知道是我救了她,別教她知道我死了。

湘竹一怔。若是國喪,舉國皆知,如何相瞞?

郎君自己甩手而去,卻是把難題拋給我們。

程靖寒耗盡心力,沉重的身軀跌在榻沿,頭垂落在湘竹右肩,氣若遊絲。

“郎君……”她側過頭,再忍不住,眼尾悄然落下一顆晶瑩。

一臉陰沉的塔倫肩靠著殿門,目睹了這一切。他原想著了不起自己以身試毒,不經想這男人倒有兩分氣魄。

程靖寒若真的死了,阿布多這輩子都不會與自己和解了。

罷了!他暗自憋悶,負氣踏入殿中。他看看牙關緊閉的程靖寒,又看看那個他記掛至今的小女子,隨手丟出一個囊袋。

湘竹猛然一驚,遊移不定地望向他。

“你……”

“廢什麼話!不吃就等著給他收屍吧。”他黑臉忿然道。

湘竹反應甚快,抓起囊袋,取出藥丸便往其嘴裏灌。

“哼!不怕我給你主子下毒麼?”

“你若要他性命,必不會如此迂回。”湘竹探其脈象漸穩,心頭鬆弛。她以絹帕揩過淚痕,將程靖寒安置好,起身盈盈一拜。

“妾深謝可汗救命之恩。”她這一舉止倒讓塔倫一時語塞。良久,他冷哼一聲,道:“別高興太早。程靖寒如果敢辜負她,我定取他狗命!”

湘竹數日來陰鬱的臉龐終現笑意。

“妾自當如實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