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倫再度踏進長安那日,天清風煦,市井熙攘如舊。他走在宮苑中,卻無半分應有的輕快之意。
赤族與南國止戰,附庸南國,受製北昭,赤族人民卻終獲安寧。塔倫非舒達,他沒有一統天下的野心,作為屬國來拜會程靖寒,也不足以全然敗壞他心緒。
因此眼下他眉頭深鎖,臉色低沉,另有他故。而這個緣故昭然寫在他及與之對坐的男人臉上。
這些時日,程靖寒食不知味,寢不能眠,心思掛牽。
身在其位,必要謀其事。萬人之上更不由自主。瘡痍的南國接在手上,燙而不得輕放。他不能棄南國臣民於不顧,對朝政不聞不問。他覷著已是赤族可汗的塔倫,想起依舊昏睡不醒的雁兒,細密的汗蒙在鬢邊,心快要撕裂了。
“她中了什麼毒?”幾案上的清茶飄散輕煙縷縷,湃過的果子靜靜累在水晶盞內。他目光如炬,緊盯著塔倫。直覺告訴他,塔倫定知曉內情。拋卻官方辭令,褪去加諸的身份,他隻是一個期盼救回自己心愛女子的男人。
塔倫看著身前的馬奶瓷紋盞,看著他把一本毒經推到自己盞旁。
“書中有著:毒相生相克,可用血飼。又是何解?”
湘竹日夜翻閱典籍,皇天不負有心人,尋到這本書冊。她將書中各種毒發症狀與雁兒做比,終是有了眉目。
塔倫抬頭深望他一眼,見他強坐於此,眉目間盡是焦灼,不由嗤笑一聲。
“你做這副情深貌又是給誰看的?”塔倫譏道。
這冷笑幾近壓垮他神智。他眼神一厲,手按過如意紋雕飾案沿,身子前傾,半怒半哀道:“怎麼?敢情你不是來救人的?還是說你與你那位主子一樣冷血無情……”
“他是狠戾,但你也沒好到哪裏去!”塔倫向來粗放,被其一戳,立時猛拍案麵,馬奶濺至幾案。他紅著脖頸,喝道:“偏偏她就心悅於你,冒死取了金令放你走,最後連死都要死在你身邊!”
他餘怒未消,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
“為了殺舒達,她不得已對你下毒,為此她一直覺得對你不起,心中愧悔。最可笑的是她有了身孕,竟還妄想留下孩子,隻因為那孩子是你的。打掉孩子那日,她傷心得差點跟著一塊去了……”
“等等!什麼孩子?我的?”程靖寒神色大變。殺舒達、偷金令、懷孕。種種事體她一字未露,他懵然不知。
“什麼孩子?你自己播的種,自己不知道嗎?”他沒好氣道,“況且她根本不可能懷上舒達的孩子!”
“為什麼?”程靖寒本能追問。
塔倫麵紅耳赤,熱血上頭。他兀自瞪著程靖寒,道:“你不是想知道她中的什麼毒嗎?好,我告訴你!她先是被舒達種了蠱心毒。後為殺他,在行房事時塗抹了有毒的避子藥液,此藥浸入男人肌理,天長日久殺人於無形,她也被毒藥反噬……”
聽罷他一席話,程靖寒呆若木雞,久久未有回神。原來她早已心懷異誌。他卻當她惜命,誰知她竟是去搏命的。她以蚍蜉之力試圖逃離命運的唆擺,回到他身邊,可他是如此冷酷決絕,不曾給她任何解釋的契機。
那個孩子……毒藥。他神色淒淒,掌心抖顫不止。藥……是哪裏得來的?霎時似有一道電光閃過。
毒藥……阿耶。博濟格。
眼前的迷霧被層層撥開。悲戚、痛苦、悲涼交織在他心頭。他俯著身子,透不過氣來。
良久,他掙動著手指,凝著通紅的雙眸,問道:“阿耶,是博濟格殺的嗎?”
塔倫身軀一震。本氣勢洶洶的他頓時啞了聲。理智告訴他,他應當否認。然他咽了口水,紅漲著臉一言不發。
程靖寒雙眼迷茫,倏而“吃吃”地笑了。塔倫表情凝固,忽地惱恨自己的坦率。若程靖寒一怒之下欲殺雁兒,那他隻能先下手為強。想至此,他的手不由撫上腰間佩刀。
程靖寒坐在原處,肝火未起,心緒不明。北疆的女人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他原該恨上一恨。可他的生父卻是殺害阿娘的元凶。程靖寒癡笑著——這舊時賬一筆筆算來,何時方至盡頭?
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一路的傷痕已然太多,何必再讓鮮血浸染?
“你既與我私下會麵,必已有良方。告訴我要怎麼救?”他開口的聲音已恢複往日平靜,恍若適才無事發生。
塔倫喉嚨一哽,手背上虯曲的青筋緩緩平複,眼中竟有了蒼茫之色。
他從袖中掏出一朱紅瓷藥瓶,慢慢置於案中。
“這是什麼?”
“毒藥。”塔倫直言不諱。
毒藥相生相克。塔倫苦尋,終是尋得第二味相克之毒。混之迦耶毒,製成這毒藥。
解毒方法說來也簡單:需得有人吃下這毒藥,暫時封住經脈,割開肌膚,將毒血引入中毒人身上,與之交融,是以解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