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便是一場孤獨的戰爭

當我知道裏昂的死已經是三天以後的事情了。

沒想到自己會在床上躺了那麼久,頭雖然不是那麼疼了,但右眼依然腫得沒辦法睜開。我低著頭走進教室坐在角落裏隻是不想讓人注意,隔了幾分鍾我抬起頭,才發現大家都轉過身看著我,我試著笑了一下,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回應。

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認為裏昂的死與我有關,後來就連法國的警察也找到了我,不過隻是簡單的幾個問題,我隻告訴警察那晚自己並沒有見過裏昂便結束了談話。本來整件事也沒有什麼懸念,更不可能像留學生論壇裏所寫的那樣:“留學生裏昂離奇死亡,留下種種謎團。”裏昂不是一個複雜的人,連遺書都寫那麼幹淨利索。聽說上麵隻有三句話,第一句便是:“我是自殺的,別問我原因。”因為裏昂的這句遺言讓全法國的留學生都認識了他,留學生論壇裏連續幾個星期都在討論有關他的死。裏昂總說自己是個做大事的人,用這種方式出名倒是很符合他的個性。

在法國這不是第一次留學生自殺。聽說每年都有迫於學習、生活壓力而崩潰的,除了自殺還會有精神錯亂的。我來法國一年多,法語還停留在隻可以買菜問路,申請不到大學也找不到工作隻能混在語言學校,不去上課就整天貓在家裏,相比之下我倒是絕對應該屬於在壓力下崩潰的那種人,裏昂不是。就在他死後一個多月,還有一張幾百歐的退稅支票寄到他家裏。每次裏昂找不到我給我打電話時都問我是不是沒錢吃飯已經餓死了,我每次都隻能苦笑著回答說你死了我還不會死呢,結果這一句話竟然變成了現實。

我又是連續幾天沒有去學校,總有同學打電話、發短信給我,這在以往的一年裏是幾乎沒有的事情。不過他們全都是問我有關裏昂的事情,我不會八卦,索性關了電話。躺在床上,我的右眼會不知不覺流淚,眼睛被打傷時以後就是這樣,根本沒辦法控製。就像那一天聽到裏昂死去後我的右眼便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淚如泉湧,我懶得跟他們解釋這隻是神經反應,和悲傷毫無關係,但留學生論壇馬上讓我的名字出現在裏昂的討論頁裏。說我可能是唯一會為裏昂哭的人,而後來裏昂的父親來到法國將裏昂生前的遺書公布於世更是讓我和裏昂的關係變得撲朔迷離,於是開始有人叫我唐先生。

忘了說,裏昂是從裏昂最高的富爾維耶爾山(Funiculaire)頂跳下去的,而那一天正好是四月一號。

裏昂從裏昂的山上跳下,是不是有點繞嘴。但裏昂偏偏喜歡這樣,裏昂這個名字是他到了裏昂這個城市以後才為自己取的,他的真名叫什麼已經很少人知道了。為此裏昂還自創了一句法語順口溜作為自己的網絡簽名:Leon regarde un lion à Lyon(裏昂在裏昂看見了一隻獅子。Leon是人名,lion是獅子,Lyon是城市,三詞同音)。裏昂來法國四年,從未換過城市,安心待在裏昂,可見他對這個名字和城市的喜愛。與我不同,裏昂來到法國真的好像如魚得水,裏昂從來無心學習,一直混在語言學校,但說得一口好法語,比有些正式大學裏讀到博士的人法語說得還要流利。他可以隨便就找到不錯的工作,在別的同學隻能給中國餐館刷盤子洗碗累得要死要活時,裏昂就已經可以輕鬆在法國餐館當garcon(招待),說說笑話逗逗法國老太太開心就能拿到很高的小費。本來像裏昂這樣的人應該會有很好的號召力,但裏昂偏偏好像隻學習了和法國人打交道,卻忘了和中國人怎麼相處。大家都說他個性差,極難相處。第一次進入這個法語學校就有同學警告我不要接近裏昂,說裏昂在法國待久了最看不起中國同學,而且憑著法語好便經常騙同學,好多同學都吃過裏昂的虧。在國外要想以最快速度打入社會,和先來的同學打成一片是極其重要的,一來吸引經驗,二來成幫結派力量大。像裏昂這樣能混得開的人自然會有人願意和他接近,盡管有人警告,開始還是有不少同學願意去接近裏昂,可是時間長了大家便如同避開瘟疫般遠離裏昂,對此裏昂從來都是無所謂的樣子,隻是對於裏昂的傳說倒是越來越多,說他住在非常好的公寓,鄰居都是純正法國人,不像我們住的學生公寓裏經常有越南人和非洲法屬殖民地的黑人。還說他總把賺來的錢花在酒吧和賭場,最多一次輸了兩千多歐。不過傳說歸傳說,我從來沒有聽過裏昂自己對別人說過這些,不知道別人都是從哪裏聽說的,一直到後來有一次我們倆坐車回家,我問他怎麼不開他的法拉利,他奇怪地看著我說他不會開車,哪裏來的法拉利。

中國的留學生在國外會形成一個怪圈,有時你會覺得這個圈子小得可憐,偌大一個裏昂城好像所有中國人都互相認識。而有時這個圈子又顯得無邊無際,你處於其中和一個人在孤島沒有什麼分別。對於我便是後者,即便來了一年多,認識的人也不過是同班內的十幾個人,還僅限於在課堂上,下了課我連他們的MSN都不知道。裏昂曾經嘲笑我怎麼混得比他還慘,至少他還認得幾個法國人,而我真正算得上認識的不過是住在公寓樓下的幾隻流浪貓而已。我說這樣也不錯有一天死在法國都沒有人知道,難得清靜。裏昂狠狠吸了口煙,卻慢慢吐出,隔了好久才說未必,你以為不會有人知道,其實全世界都知道,你根本躲不過的。當時我並不相信這句話,現在我信了,足足有十個同學帶著裏昂的父親找到我家。我住在一個偏僻的小公寓,環境不錯,價格還便宜,是裏昂幫我找的。他還幫我找到了一個女生房補名額為我申請到了最高CAF(法國對學生的住房補助),我差不多算得上是免費住在這兒,我問裏昂為什麼願意這樣幫我,他沒有回答。我不依不饒,又肉麻地問他會不會到最後也把我騙了,裏昂笑了,說一定會的,會把你騙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一大堆人擠進我的房間那架勢的確有些嚇人。裏昂的父親來勢洶洶,而跟隨而來的同學的臉上則全寫著好奇。我不明白怎麼回事,裏昂的父親也不說話,他隻是盯著我看,時間長了大家都不免有些尷尬,最後裏昂的父親放下手裏的提包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同學這時才告訴我,裏昂的遺書上還剩兩句話,一句是把他曾經借我的書還我,另一句是把他的筆記本電腦送我。書本是我的還給我無可厚非,電腦卻是裏昂那年新換的MacBook,足足一千多歐。這份大禮足可以讓我與裏昂的關係在別人嘴中再次升級。

裏昂的父親來法國辦理裏昂的死亡手續,屍體沒辦法上飛機,隻好在法國火化裏昂的屍體,留學生論壇上說裏昂火化的那天去了好多同學,大家送了五個花圈和無數束鮮花。裏昂的父親看到自己的兒子在法國有如此多的朋友頗感欣慰,臨走時不惜在中餐館擺酒答謝大家,當然不會有我。那一天我依然躺在家裏睡覺,同學又打來電話把我吵醒,他說網上又有最新消息:裏昂的爸爸說你拿了裏昂的錢。我不敢怠慢連忙打開電腦,果然有關裏昂的帖子頁數又是大增,有人將裏昂父親在酒桌上的話一一記錄了下來,在酒桌上,裏昂的父親喝紅酒喝到醉,不停說著一些裏昂小時候的瑣事,隻是最後突然喊了一句王八蛋。不知道這句是不是罵我,因為他後來還說到裏昂整整一年沒有給家裏寄過一分錢,以往裏昂每年都會寄四五千歐元回家的。我連忙到網上銀行查我的賬號,並沒有多一分錢。想了想我便把視線轉移到了那兩個提包上。從它們被送來到現在我還一下沒有碰過,我滿懷希望地打開提包的每道拉鏈,結果依然一無所有。想想自己也笑了,裏昂雖然沒有女友,但也不至於把錢白送給我。如果我真的拿到了錢,被人議論一番倒也值了。我仍不死心把我借給裏昂的書每一本都仔細翻過,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張支票,結果支票沒有找到,倒是在那本《在路上》中掉下一張車票。票是去往裏昂旁邊一個小城Vieene的,明天便是最後期限。

我已經忘記是怎樣和裏昂認識的,好像從我們第一次聊天時就已經熟識了。在我來到法國半年多以後,身邊的朋友大多都已經成幫結夥,上課坐在一起竊竊私語,下課時也湊在一起大聲談論哪個超市商品折扣最多,或者炫耀自己旅遊或者打工的經曆。唯獨我依然一個人坐在教室的角落裏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突然一個聲音在我身邊響起:一群傻逼。這就是裏昂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不置可否,可能是我的態度引起了裏昂的興趣,他走過來坐到我的身邊,遞給我一枝煙然後問我從哪裏來的。我知道他一定以為我和他一樣在法國已經待了很久,是從法國其他城市後到的裏昂,我告訴他我剛剛來法國幾個月,連裏昂城都沒有轉清楚。對於我開始說的話,裏昂一直認為我是在騙他。我們認識很久以後他還經常笑我,明明就是一個菜鳥,怎麼就能裝出一付看透世態炎涼的樣。可是有什麼辦法,我隻是不愛說話,即便是從中國飛到法國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我也同樣一個人安靜的待著,就像現在我坐在早晨第一班去往Vieene的火車上,二等車廂裏隻有我和另一個中國女孩遙遙相對,我也許應該走過去和她說話,她已經幾次望向我,但我卻隻是安靜的坐著,就像裏昂在和我滔滔不絕的時候,我也隻是這樣安靜地坐著。

裏昂說他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和中國人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一點想說話的欲望。但和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他在說話我在聽。用他的話說,如果兩個人待在一塊什麼也不說就太像法國文藝片了。比起不說話來,兩個人莫名其妙成為朋友更像是文藝片所為。那天再上課時裏昂沒有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一直坐在我的旁邊,以後的日子也是如此,其實我和裏昂相見的日子並不太多,有時他需要打工,而大多時間是我不去上課。那時我還住在學生公寓,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拉窗簾也不開燈。裏昂第一次來找我,敲開我的門小聲地問我是不是參加了什麼邪教組織。我說自己不過是不喜歡陽光。裏昂對於我的話很是有些不以為然,他告訴我裏昂有最好的陽光,為了證明自己所說的不是假話,我硬是被他拉到了塞納河邊,曬了一下午的太陽,結果從那次以後我也養成了在河邊曬太陽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