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Vieene城的河邊想起那時的情景,不由一個人笑出聲來。除去少了地鐵和tramway(裏昂的輕軌列車),少一些高樓,多了些山坡小路和城市邊大片大片的田野,Vieene和裏昂並沒有太多的不同。其實法國的城市分別都不大,在法國待得久了就會以為整個歐洲都差不多,無論從建築還有城市的格局,甚至包括所有城市內都會有一條河貫穿,當然這可能僅僅是我個人的錯覺。雖然這個小城比起裏昂還要安靜、祥和,但隻花了一個小時我就把整個市區給轉完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從不喜歡鄉村的裏昂會選擇來這裏。當我再回到市中心的教堂時我又看到了和我同車的女孩,她坐在教堂的台階上,經過我時正好有風吹過,她慌忙按住了自己的裙子。
她說她是來VIEENE找工作的。VIEENE是夏季打工的地方,這裏農場種了好多櫻桃,成熟時農夫會請學生幫忙采摘,這算得上是中國留學生最普遍的工作了。我笑她怎麼這個時候就跑來了,至少提前了半個月。她說自己已經在VIEENE已經轉了幾圈,可是因為法語太差根本不敢開口和人說話。說這些時感覺她已經快哭了,我按照她記事本上的字條帶著她來到農場的管理處,可是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案,現在櫻桃還沒有成熟。我們兩個人走在鄉村的小路上,隔好久才會說上一句話,偶爾轉過頭看她時,她也總是正是轉過頭看著我。我問她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工作,她笑著說是因為一個朋友,隻是那個朋友最後沒有陪她一起。她問我為什麼會來這裏,我誠實地回答不知道。看著她驚訝地看著我,我笑著說是你朋友把他的票給了我,讓我來陪你找工作的。她笑著捶了一下我的胳膊。
裏昂不止一次說過我和他是同一種人,既不屬於中國人的圈子,也不在法國人的社會裏。我和他這樣的人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永遠都是孤立的。我的人生便是一場孤獨的戰爭。這是差不多裏昂對我說過的最有哲理的話,很是讓我有些不習慣。那時我們正站在富爾維耶爾山頂,身邊不時經過一些準備去山頂大教堂的遊人。我問他在這場孤獨的戰爭裏我是怎樣的角色。裏昂笑著說你是國際紅十字會組織來收拾戰場的。我哈哈大笑,收拾戰場不如重開辟一個戰場,我帶你去個好地方。裏昂不相信剛來法國半年的人能知道什麼好地方是他不知道的,而事實證明他的確沒有去過那個地方。
我和她又遇到了麻煩,當我們來到火車站準備返回裏昂時,車站的工作人員卻告訴我們下午SNCF(法國鐵路公司)開始罷工,今天到明天上午再沒有一列火車。法國罷工頻繁,有時感覺法國人罷工其實就是一種臨時休假。隻是沒有想到一次罷工就把我們扔在這個小城。這裏沒有長途汽車,我和她在路邊等了好久也沒有搭到可回裏昂的便車。她的表情隨著太陽的落山越發顯得陰鬱,我隻好一路安慰她,這個小城甚至連旅店都不好找。最後我們住在了吃飯的那家飯店裏。飯店的老板是一個可愛的胖老頭,聽說我們是因為火車罷工回不了裏昂,老頭馬上表示願意留宿我們一夜。老頭很喜歡中國,一直拉著我們聊天。她很少插話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老頭把我們帶到了飯店二樓的一間幹淨的小屋裏,聽說那是他兒子曾經住過的房間。露著木梁的小閣樓裏全是老式的木製家具,她撲倒在床上抱著被子吃吃地笑,好一會兒才說:這可是我第一次住在法國人家裏。她轉過頭看了看我把身子向床內挪了挪。我累壞了,便也一頭倒在床上,她抽出被我壓到的頭發,手臂放下時正好壓在我的身上。隔著衣服我也能感覺出她的手很熱,她歎了口氣說好像在做夢一樣,來到VIEENE竟然住在法國人家裏,我什麼時候才可能像你一樣法語那麼好?我法語好?
我聽了不禁苦笑。
裏昂曾經一度要提高我的法語能力,他說和他在一起時不許再說中文,隻用法語交流,這樣的結果便是我們在河邊坐了兩個小時喝了半打啤酒也沒有說出十句話,無論他問我什麼,我都是最簡單的回答OUI(是)或者NON(不是),最後他隻好高舉雙手說放棄。對於我在法國找不到工作,又不想學習的這種不思進取,裏昂很是頭疼,他問我銀行裏還存著多少家裏給的錢,我如數相告,裏昂說隻剩這麼點錢還能沉得住氣,你也是古往今來的第一人。他說我一定是沒吃過苦的人,還感覺不到生存的壓力。我反問他什麼是苦?裏昂抓著我的衣領衝著我喊著:什麼是苦?苦就是你家裏花了那麼多錢把你送出國,結果一下飛機就被中介扔在了機場。苦就是你花錢請同學吃飯,給他們禮物,最後他們還是把你隔離在外;苦就是你做好人的時候沒有人理你,你做壞人的時候別人反而圍著你轉。這是裏昂唯一一次的歇斯底裏,可是隨即他又轉換成原來那付吊兒郎當的麵孔告訴我剛才隻不過是在嚇我。
夜裏她在我身邊翻來覆去,然後小聲地問我有沒有睡著。我說沒有,她馬上轉過身把身子靠了過來。在黑暗裏我能聞到她頭發上好聞的洗發水的味道,我能看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爍爍發光。她興奮地問我在想什麼,我說在想一個朋友。那一夜她說了很多,直到我在迷迷糊糊中似乎還能聽到她的喃喃自語,醒來時我看到我和她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第二天,可愛的法國胖老頭不僅沒有向我們要住宿費,還免費為我們準備了早餐。比起昨天的沮喪,她今天顯得興奮無比,即便在餐桌上還緊緊抓著我的手。胖老頭一直望著我笑,在她去洗手間的時候,胖老頭一邊發出隻有卡通片裏的巫師才會有的笑聲一邊對我說他早就看出我們倆是一對,說是這次罷工和他成全了我們這對中國孩子的愛情。臨走時他又硬塞給們一大堆水果,而她也已經開始盤算著聖誕節要帶著禮物再來拜訪胖老頭了。
在留學生中,比朋友更為堅固的關係那當數男女朋友了。兩個人在一起可以申請到COUPLE最高的房補,再加上分擔房租、生活費甚至上網費,兩個人在一起真的可以節省很多錢,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可以消除彼此的寂寞,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幾乎成了留學生在國外最首要的任務了。裏昂就總勸我既然不想打工,就趕快找個女朋友吧。可是我天生不適合群居,哪怕兩個人也嫌多。我來法國半年多,竟然連一個女同學都不認識。裏昂後來也說要給我介紹女朋友,介紹法國女朋友。按裏昂的說法法國女孩熱情、豪放,和她們在一起一定能改變我這個悶蛋。我反問裏昂怎麼不找一個法國女朋友?裏昂苦笑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找過呢?在裏昂初來法國不久,也曾經有幾個女朋友,包括中國、韓國和法國的,但都沒辦法堅持太久。我好奇地問有個國外的女朋友是什麼感覺?裏昂說就一個感覺:沒法交流。盡管語言過硬,但裏昂強調這種交流不是指吃飯聊天或者上床做愛,是更深層的,但深到什麼程度,裏昂自己也說不清楚。
從飯店出來她就靠在我的身上就一直拉著我的手,我一路隻是沉默,她依然在我身邊嘰嘰喳喳,如同在郊旅般興奮。我不知道如何打斷她,也不知道應不應該去附和,她甚至開始設想我們倆以後的生活。離火車到站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倆坐在河邊,脫了鞋把腿泡在河水裏,剛下過雨水還有一些冷。我從包裏拿出蘋果,遞給她一個,自己手裏拿了一個。她突然問我眼睛是怎樣受傷的,我告訴她是蘋果打的,說完我們倆都笑了。我用力咬了一口手上的蘋果,然後使勁將它了扔出去。蘋果在河麵上打出一個小水花,河水輕輕搖晃幾下後便又恢複了平靜,再也看不到一絲變化。她看著我做完這一切眼神裏充滿疑惑。我告訴她心裏充滿煩惱時用力咬一口蘋果,然後再把蘋果扔出去。煩惱就會隨著蘋果一起被扔出去。我問她要不要試試,她卻隻是默默地把蘋果吃完。在回去的車上我們分坐在兩個座位上,再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我們在地鐵站分手,我才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她的姓名,我還沒跟她要過電話號碼,她也同樣。
我以為從VIEENE回來以後自己就可以對裏昂的死釋懷,結果晚上依然翻來覆去睡不著,隻要閉上眼就會看見裏昂站在我麵前。我不知道為何如此,在夢裏裏昂一言不發,表情亦不可怕。不像是所謂的托夢,想想隻能是自己心理衰弱。淩晨一點我披上衣服出門,走上了vieuxlyon(老裏昂區)的上山小路。裏昂的夜不是很冷,天空也沒有太多雲,就算沒有路燈,借著月光也可以看到很遠。我順著山路一直走到富爾維耶爾山的背麵山坡,那裏被一道鐵網隔開,裏麵荒草叢生。我第一次帶裏昂來到這時他一臉驚奇,這裏能進嗎?我告訴他有鐵絲網攔著並不代表不能進,隻是代表不讓人進而已。這裏可能是教會的果園,山坡上滿是櫻桃、梨、蘋果,還有其他說不出名的果樹。但能看得出基本沒有人管理,滿是雜草,草叢裏、果樹下也都是往年成熟落下慢慢腐爛的果實,或者醉漢留下的酒瓶。來到法國第一次讓我感覺興奮就是誤打誤撞進入這裏,而裏昂第一次進這個荒廢的果園時表現得要遠比我興奮得多。那時差不多已經是六月中旬,樹上的櫻桃正是成熟時,我們倆就坐在樹枝上咬著大串在超市裏要賣十幾歐的櫻桃,最後吃到兩個人的牙齒連續幾個星期連喝水都會發疼。以後的日子,我和裏昂經常在半夜時分到果園裏偷吃櫻桃,坐在兩米多高的樹枝上看著山下隱約的燈光,我們倆總是大段大段的時間都不說話,偶爾開口又總是同時發出聲音。裏昂問我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難道真的是一個不會發愁的人?我把他帶到蘋果樹前,讓他看樹上那些雞蛋大小的青蘋果。我告訴他煩惱時我就在這樹上摘個蘋果咬一口然後再扔出去,煩惱就會隨著蘋果一起被扔出去,結果那一晚裏昂就在站在這棵樹上不停咬蘋果、扔蘋果。
現在時候還早,櫻桃都沒有成熟,蘋果樹上才開出淡淡的小花。晚風吹過竟然有花瓣打在臉上,我突然想起在VIEENE那一夜,她的頭發摩擦我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