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深紅(1 / 3)

花八爺死了。

死在村東頭的牛屎衝坡。一棵枯死的麻栗樹樁似乎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他弓著身子,緊緊地抱住樹樁,像一隻煮熟的蝦米。死相很難看,齜牙咧嘴,一臉的剮蹭傷痕,結著血垢,深紅泛黑。大張的嘴裏,啃著一嘴泥,泥土原本就是紅的,和著嘴裏的血沫子,顏色更加紅得瘮人,已經幹透,像紅磚窯裏一坨燒壞的硬疙瘩。嘴角是一溜串的血漬,一直延到地上,洇了好大的一灘暗紅。最致命的傷在肚皮上。麻栗樹樁根部一直橫生的硬枝,直穿了他的肚子。人們七手八腳地把花八爺從樹樁上掰下來,他已經僵硬,身子仍舊蜷成蝦米狀,掰不直了。人們把他扶成仰麵狀,他的四肢直戳戳地指向天空,瞪著眼,一臉扭曲的痛苦,有些駭人,又隻好把他扶成側臥,一付睡熟的樣子。他的一件背心,一件長袖T恤,兩件色彩斑斕的彝家麻布小褂,都被刺穿了。肚子上一個拳頭大的窟窿,傷口原本已經凝結,動了,又不時汩汩地湧出血漿。那件原本灰白的羊皮大褂,像剛從染缸裏撈起來一樣,怵目驚心的紅。

第一個發現花八爺的是張一錢。

張一錢趕個請早,打算到牛屎衝坡揀拾牛屎馬糞,狗屎羊蛋,漚肥。他的草煙地打理得勤,長勢喜人,去年攢下的熟糞施得七七八八,所剩無幾了。得趕緊備些生肥漚著。這些年,還在用農家肥的不多了。養著畜禽的,牛欄、馬廄、豬圈、雞舍一律都是水泥地麵,不興老式的秸稈、蒿草墊圈漚糞了。畜禽出來,那些個屎尿,用個鏟子,糞桶,收收掃掃即可,老遠地堆在村外,孤零零的像一座座低矮的荒墳,嫌臭。哪像過去,莊稼地裏收回的秸稈、田間地頭割回的蒿草,都要先放進畜禽圈裏,合著畜禽糞便,漚得黑爛黑爛的,挑到房前屋後,堆得山頭一樣,再除一趟廁所,用屎尿把糞堆澆個透,外麵糊上一層稀泥,讓它自然發酵。肥漚熟了,一翻開,黑黑的,細細的,油油的,還冒著騰騰的熱氣。“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這樣的肥料施到田地裏,肥力綿長,田地鬆軟易耕種。莊稼長得好,蔬菜肥厚嫩實,入口清脆甘甜,糧食籽粒飽滿,味道可口香糯。現在,各種化肥讓人目不暇接,一兩袋化肥就可施一兩畝田地,一下子把車載馬馱施農家肥的繁重活解放了出來。化肥取代農家肥,莊稼照樣長勢良好,籽實飽滿。雖然田地逐年板結,耕種困難,種出的蔬菜糧食從味道上也打了折扣,可誰在乎呢!現代化的機械耕作大量取代人工,土地板結,機械油門轟大些照樣耕種。蔬菜糧食味道不好,照樣能填飽肚子。過去的蔬菜糧食味道是好,可不出種,年成不好的時候還鬧饑荒呢。有著這樣省時省事的耕種方式,誰還願意回歸原始勞作,勞心勞力。

張一錢卻不這麼認為。他鄙夷那些隨便弄些化肥、農藥、除草劑就坐享收成的農家人。他常綁著幾句話在嘴上:化什麼肥,老子十多車農家肥才施一畝地,它一口袋就算施完了,莊稼夠吃夠喝了麼?肯定不夠呀!那麼多張嘴,能吃一桶飯,你給它一碗,糊弄天父地母是那麼好糊弄的麼?逑。那些農藥、除草劑,媽的連蟲呀草呀都殺得死,毒藥呀!莊稼天天和這些毒藥在一起,能不中毒。中毒的莊稼,能吃麼?人吃下去能扛得住?逑。他一直固執地堅持用農家肥種地,不用化肥農藥。兒子兒媳不樂意了。人家家家戶戶背個背籮甩打著雙手就種地,自己家老是車拉馬馱弄得筋疲力竭。看莊稼長勢收成,大同小異。鬧過幾回,張一錢固執己見。早幾年,兒子分家另立門戶了。

張一錢的堅持一直飽受詬病。農家肥和化肥的肥力倒是小事,自己的莊稼長勢不錯,一般都高著周遭一個頭有餘。頭疼的是病蟲害,自家田地周圍都用上農藥,自己不用,自己田地自然就成了病蟲害的溫床。那些被農藥弄得病怏怏的主兒,一蹦躂到張一錢的田地裏就生龍活虎。張一錢和老伴用手捉,用水澆,拉著家裏的雞到地裏幫忙除蟲。蟲越除越多,倒把家裏的雞仔藥死了。老伴舊事重提,要張一錢隨波逐流,和大家一起用農藥化肥。張一錢堅決不同意。老伴一生氣,跑兒子家去了。張一錢隻好獨自一人過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倒也自在。

幾番摸索,張一錢發現種植傳統的草煙不招害蟲。草煙性烈,病蟲害輕易不敢招惹。據說草煙能驅百蟲。田地裏幹活,累了田間地頭抽一鍋草煙,合衣而臥,蟲蟻蛇蠍走道都會繞著走。有人侃起草煙的烈性,逮到蛇,不管有毒沒毒,捏著七寸,抽著草煙,衝蛇口一口煙噴下去,蛇立即骨酥筋麻,二口煙噴下去,蛇便軟趴趴地直了,三口煙噴下去,蛇便活不成了。三口煙弄死蛇沒見過,幾口煙弄跑癩蛤蟆倒是見過。有一年雨季天,家裏不知咋地來了隻癩蛤蟆,母親用掃帚連掃帶趕都趕不出去,趕得急了,癩蛤蟆鼓著眼,朝人撲跳,昂昂昂地叫。嚇得母親和我們兄妹哇哇直叫。爺爺看到了,卷上一隻草煙,起勁地抽了幾口,衝著癩蛤蟆噴了幾口煙。癩蛤蟆撒腿就跑,出門坎一連翻了幾個白肚皮。爺爺搖搖頭,這家夥,活不長了。至於這隻癩蛤蟆活得長不長,不敢追出去看,惡心。

不知何時起,本地大麵積種植烤煙。烤煙進了卷煙廠,切成煙絲,卷巴卷巴,變成一隻隻的紙煙,還配有精美的過濾嘴。商店裏隨處可買各種各樣的紙煙,叼一根在口,點上火,洋氣,上檔次。那種叼個煙鍋嘴,手工卷製的傳統草煙沒落了。沒落歸沒落,老一輩人卻忘不了這一口。草煙性烈,嗆人,味道濃鬱,抽起來口感綿密渾厚,一般人抽不上口。抽草煙上癮的人,說草煙回甘有味,味美價廉,紙煙不僅價格貴,味道淡寡,禁不住抽。鄉街子上,總能在某個僻靜的角落,看到這樣的場景:幾個老倌攤開一捆一捆的草煙販賣。也不時稀稀拉拉地圍上一群老倌,掏出煙鍋子,賣主讓上草煙,卷上一隻,抽個不亦樂乎。味道對口,價錢合適,一捆一捆地買走,慢慢抽。

張一錢好抽草煙,也種得一手好煙。莊稼種不成器,草煙又有點市場。張一錢找到了耕種的門路。

張一錢種的草煙農家肥施得勤,土頭調理得肥沃,種出草煙來煙葉圓潤厚實,油味足,抽起來滋滋響,口感濃鬱,市場上很搶手。靠著種植草煙,張一錢的日子過得不緊不慢。

張一錢趕早撿糞是有原因的。早些時候,畜禽糞便沒人要。張一錢不用請早,有閑暇,晃晃悠悠地村前村後轉轉,就能揀拾到好多。三年前,花八爺和劉三斤眼看張一錢種植草煙有收益,也湊起了熱鬧,開始種植草煙。起初,兩人不學張一錢用農家肥。化肥一施,煙葉照樣長得很好。拿到集市上一賣,卻無人問津。煙葉好是好,味道口感卻很差。那些買煙的老倌隨便抽兩口,吐著唾沫便把大半截卷煙扔了。兩人鼻子上碰了灰,虛心起來,也學著張一錢用農家肥。村子裏原本養殖的就不多,曾經路頭路腦的隨處可見的畜禽糞便緊俏起來。為了盤侍土地,種出好煙,三人都較著勁撿糞漚肥。還好,兩年前,年滿80歲的花八爺意外地找到了另一行當,自得其樂去了。村裏唯一和張一錢較勁的就隻有劉三斤了。

畜禽越來越少,糞便自然不夠多。張一錢越起越早,往往天邊魚肚白就出門了。

牛屎衝坡是糞便最多的一處。鄰近幾個村的牛羊放牧都要經過這裏。

張一錢天蒙蒙亮就到了。牛羊還未出牧,暫時撿不到糞便。張一錢找了村口的一棵老樹,蹲在樹根下,點上一鍋煙,抽了幾口,那些繞著人糾纏的蚊蟲瞬間就跑遠了。張一錢對自己煙葉的勁道還是得意的。一低頭,模糊看到前邊樹樁下一坨灰白。以為是風刮來的蛇皮口袋,張一錢心裏一喜,正好撿回去裁成長幅裹草煙。喜枚枚地趕下去,看清了,卻是僵臥的花八爺,叫了幾聲沒動靜,一探鼻息,沒氣了。嚇得哇哇亂叫,腳下一軟,癱坐地上。回過神來,連滾帶爬地衝到村口,連哭帶喊。

花八爺的死是破天荒的大事。

棵鬆村在烏蒙山脈的一個夾皮溝頭。山高地遠,也就三四十戶人家。平素死個人,一嗓子吆喝,有親沒親,有怨沒怨的都會趕攏來,幫著主家料理後事。

花八爺死得慘烈。更何況,花八爺是個名人了,名人咋能死得不清不楚的。

花八爺成為名人,很偶然。

雲貴高原上,海拔落差很大,溫潤多雨的地方很多,許多地方在高溫多雨的條件下,土壤裏的鐵質經過氧化慢慢沉積下來,逐漸形成了炫目的紅色,發育成紅色土壤,人們叫做紅土地。雲貴高原的紅土地隨處可見,顏色豔麗,規模宏大的卻不多。滇東北的東川、尋甸一線,從東川的紅土地鎮,連接著倘甸兩區的金源鄉,一直延伸至尋甸的六哨鄉,方圓近百裏,被譽為是雲南紅土高原上最集中、最典型、最具特色、色彩最鮮豔奪目的紅土地。那是怎樣的一種紅啊!像仙女織就的紅錦,攤開著,起伏著,籠罩著,給山梁子縫上了一條紅裙;像無數人舉火把歡呼,跳躍著,奔走著,耀眼著,讓山梁子火龍一般扭動起來;像頑童在臉上施重了的胭脂,這裏一塊,那裏一塊,紅得驚心動魄,紅得忍俊不禁,紅得莞爾調皮;像身著獨特大紅衣裳的彝族姑娘,飄逸翻飛,端莊賢淑,含蓄委婉……紅土地豔麗多彩的色澤、大氣磅礴的氣勢,被越來越多的攝影愛好者所青睞。那些縱橫在山梁子上的土地,依著山形地貌,被叫出了許多響亮的名字:錦繡園、落霞溝、螺螄灣、七彩坡、樂譜凹、打馬坎、花石頭、大丫口、多依樹、月亮田、老龍樹、多情穀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