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深紅(2 / 3)

國內外無數攝影愛好者慕名而來,隻為定格燦爛的一幀風景。有的為了拍攝滿意的場景,在周遭的村落一住數月,扛著相機,跑遍方圓百裏的旮旮旯旯。附近這些隱藏在大山深處的村寨忽地熱鬧了起來,經常有人在村裏遊走,問詢飲食起居之所。一開始,巴適的山裏人好客異常,不嫌棄的客人隨便住,跟著主人家隨便吃。漸漸的,村寨裏多起了農家樂,從簡易的窩鋪到像樣的賓館,從粗糙的家常便飯到精細的美食館子。村村寨寨儼然成了一個個旅遊小鎮一般。

兩年前的一天黃昏,花八爺牽著狗從地裏回來。晚霞的餘輝映照在花八爺的臉上,暖暖的。花八爺叭著煙鍋,一臉愜意。在村口,適逢一個老外扛著相機迎麵而來。老外忽然攔住花八爺,說著一口聽不懂的外語,比劃著要給花八爺留個影。這些照相的花八爺見得多了,除了照那些奇形怪狀的山梁子和紅土地,還經常對著村子裏的人、房子、牲畜擺拍。花八爺見怪不怪,一想是個外國友人,得給人家個麵子。整理整理羊皮大褂,把口裏噙著的煙鍋頭扶正,喚著狗依偎在自己身邊,給了鏡頭一個爽朗燦爛的笑,口中一顆碩果僅存的門牙都差點笑崩了。老外拍完照,翹起大拇指,一個勁兒說“good!good!”花八爺沒聽懂,以為老外叫自己“姑爹!姑爹!”忙不遲疑地辯解一番。直到老外拿出一張百元大鈔要塞給自己。花八爺生氣了,推開老外的手,一扭頭回家了。

回到家,花八爺說起這茬,惹得老伴兒子兒媳孫子們咕咕咕地訕笑。孫子費了好大勁,好歹解釋清楚good是老外說好的意思,倒又讓花八爺不好意思起來,急慌慌地出門找老外去。老外早沒影了,老伴嗔怪了一回花八爺沒禮貌。

事情過了就過了,不過多了出笑話。

有一天,花八爺正在地裏盤侍草煙。忽然來了一個扛著長槍短炮攝影器材的小夥子。一疊聲大爺長大爺短的打招呼。二話不說,就塞給花八爺一張百元大鈔。花八爺愣了,一問。原來,小夥子是慕名而來的。想讓花八爺給他做一回攝影模特。花八爺趕緊把錢還給小夥子,說,小夥子,喜歡怎麼拍就怎麼拍,我配合你。小夥子一臉驚喜,趕緊舉起相機。

隨後的日子裏,找花八爺的攝影人就沒個消停。摸到家裏的,找到地頭的,有時還在廁所裏痛快,外邊就一疊聲叫喚起來。弄得花八爺應接不暇。

兒子多了個心眼,上網一查。哎喲,不得了,花八爺在網上出大名了。一張署著一個外國攝影師名字的圖片,紅遍了大大小小的圖片網站。照片上花八爺左手托著個煙鍋頭,一臉爽朗的笑容,眼神看著遠方,身上一席油亮羊皮褂,右手撫摸著一條依在身旁的黃毛狗。背景是紅土地的豔麗。晚霞的餘輝映照在花八爺身上,暖暖的。整幅照片是那麼的溫馨、暖人。點擊率超高,點讚聲一片。許多人在照片後留言,誇獎花八爺形象好,氣質好,有機會一定要親自一睹風采。

花八爺一家人馬上開了個會,與其讓花八爺辛辛苦苦地盤弄土地,不如就拾掇拾掇,供那些攝影人做模特算了。費用嘛,擺拍少則三十五十,多則一百兩百隨便給,合影一律十元一張。起初花八爺不樂意,覺著拍個照嘛,做做樣子,收人家的錢不好意思。可一來二去,攝影人塞給花八爺的錢,花八爺也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雖然沒有明碼標價,那些攝影人也心中有數。這樣,旱澇保收一般,花八爺應著一些攝影人的建議,準備了一身行頭,喚著那條形影不離的瘸了一條腿的黃毛狗,每天拎著個折疊凳,在村口轉悠,等著生意上門。別說,花八爺每天隨隨便便收入個幾百元,稀鬆平常。草煙自是不種了。

花八爺死得莫名其妙。一幹家人守在牛屎衝坡哭得昏天黑地。兒子憤恨地扛來斧頭,與幾個本家兄弟把那棵肇事的麻栗樹樁砍倒,剁得粉碎。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各種猜測開始蔓延。有說花八爺的死是意外,有說花八爺的死是謀害。有幾個惋惜的攝影人出主意,趕緊報警,弄個水落石出。一幹家人止住悲聲,趕緊撥打了報警電話。

警察來了,哄開人群,拉著皮尺這裏量量,那裏看看,照了些現場照片,找了些人做筆錄。兒子眼睛瞪得牛鈴鐺大,問偵查結果。警察搖搖頭,說現場亂糟糟的,現場已經被嚴重破壞了,一時半會兒查不出個所以然。等著慢慢調查,先把人抬回去入土為安。警察的敷衍話讓一家人不高興了,兒子更是跳起八丈高,叫囂道,你們沒本事查,老子自己查。我爹身子骨硬朗得很,山上下坡大氣都不喘幾口,哪會是意外呢?肯定是被人害死的,找到狗日的,我一斧子劈了他。幾個本家兄弟揚了揚手中的利斧,跟著瞎起哄。警察急了,吼了一通,亮出了手銬,才把一家人的無理取鬧鎮住。

花八爺好歹抬回家,停好喪。搭好靈堂,村裏的長者聚攏來,打算幫著治喪。兒子不同意,拎著斧頭守在靈前,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給父親報仇。一家人和一幫至親也不同意入葬。警察也管不了家務事,叮囑了一番不痛不癢的話,走了。

花八爺就停在堂屋中央。老伴一邊哭,一邊和幾個本家親人把花八爺渾身擦洗幹淨了,一身血汙汙的行頭胡亂卷作一團,收在院子一角落裏。幾個壯漢幫忙,骨頭喀嚓喀嚓響,好歹把花八爺的身子掰直了,換上幹淨的殮衣,套上殮鞋。

花八爺的眼睛瞪得老大,老伴和兒子撫了幾次,一直瞑不了目,隻得哭喊著弄了一塊黑布蒙著。兒子捶胸頓足,爹死不瞑目呀!惹得一幫親人戚友哭天搶地。

花八爺一時不下葬。村裏人隻好竊竊私語,猜測著花八爺不同的猝死版本,自然散去。屋裏隻剩下家人和一幫至親。大家七嘴八舌,數排著各自的怨恨與質疑。

第一嫌疑人肯定是張一錢。張一錢第一個發現爹,賊喊捉賊。再說,張一錢種草煙有收入,花八爺跟著種了一久,奪了他的生意,定是懷恨在心。兒媳哽咽聲戛然而止。公公的死確實讓她悲從心來。花八爺這兩年的收入,一回家就交給自己。家裏蓋得起小洋樓,花八爺功不可沒。花八爺走了,一條廣闊的財路斷了。她哭得傷心欲絕。村裏的老人們私下議論,多孝順的兒媳呀!自己沒了,要是得到兒媳的這哭聲,心滿意足了。老人們不知不覺又扯些婆媳之間的陳年舊事,捯飭些怨言出來,卻又惹得那些小媳婦的白眼,趕緊住嘴。

對對對。一個本家老婦人叫起來。有一回我看見張一錢和八哥因為撿一泡牛屎還爭吵過一回呢!

有人開頭,各種零碎被搬上台麵來。就在大家一致要找張一錢來問的時候。花八爺的老伴停止了抽泣,叫出聲來。

哪能呀!老伴總算插上嘴,滔滔不絕地數叨。張兄弟是個好人,那年秋雨連連,你爹腰疼病犯了,起不得身,我又奶著孩子。生產隊分糧食,眼瞅著糧食分得七七八八了,要不是你張叔主動找隊長理論,把糧食給咱家挑回來。你們怕都餓死了。再說了,你爹種草煙那會兒,人家還手把手教你爹施肥,集市上幫著你爹算賬。你爹早就不種草煙了,人家會忌恨什麼呢?你爹逢次大難,人家不怕嫌疑,第一個趕來報喪。張兄弟是個實誠的人,你們別瞎嚼舌根了。老伴說到傷心處,一邊說,一邊直抹淚花子。

老姐姐喲!你說到我心坎裏去了。門口忽地傳來張一錢的聲音。

張一錢三步並作兩步走,一進門就跪在老伴的麵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老姐姐呀,我就是擔心自己的好心遭到侄兒們的猜忌,一直躲在門外偷聽。我咋會做這種肮髒事呢?老哥哥的死得慘呀,我也很難過。老哥哥是個實誠人,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

兒子瞪了兒媳一眼,一把揪住兒媳,走到張一錢麵前。撲通跪倒,磕了三個響頭。說了一番自責的話,又說了一些感激的話。張一錢趕緊站起來,扶起兒子兒媳,抹了把淚道,難得你們相信我,還說什麼見外的話,希望你們查個清楚,為老哥哥討個公道。我是外人,就不打攪了。說完,衝著花八爺的靈堂作了個大揖,婉拒了兒子們的客套挽留,挺著腰板,大踏步走了出去。

不是張叔,又會是誰呢?兒媳揉了揉胸口,剛才被兒子的一把抓痛了。說著,暗地裏用右手狠狠地掐了身旁的老公一把。老公齜牙咧嘴,差點叫出聲來,瞪了一眼媳婦,沒吱聲。撓著頭皮苦思著。

劉三斤這個老狗日的。兒子忽地叫嚷起來。

對呀!今天好像壓根就沒見著這老雜毛。兒媳若有所思。

肯定是他,心虛躲起來了。氣氛高亢起來。

花八爺做成了名人,村裏躁動起來。好幾個老頭老太也學著花八爺,準備一身行頭,在村頭村尾轉悠。可那些攝影人看不上眼,一進村,就找花八爺。老頭老太們討了沒趣,散了。

有個人卻不依不饒,就是劉三斤。

花八爺雖然是漢族,置辦的一身行頭,說白了,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彝家老漢形象。廣袤的紅土地上,犁鋤興旺地居住著漢、彝、苗等各個民族。炫麗的彝族、苗族服飾,鮮豔奪目。點綴在崇山峻嶺間,自是一番風景。尤其白彝族的服飾,以大紅大藍的色塊為主,豔麗奪目,是那些攝影人爭搶的鏡頭。花八爺的行頭,以彝族為主,又綜合了苗族、漢族特點。頭上一頂羊氈帽,戴了四五十年了,被汗漬浸得油黑鋥亮,隆起了密密麻麻的羊糞蛋一樣的凸起,古董一般。一件羊皮大褂,鬆鬆垮垮地掩在身上。內襯著一件兩件彝族小褂,顏色豔麗鮮亮。下身倒是一般的老年人四大幅褲子,寬鬆得很,走起路來,扇得起風。腳蹬一雙解放牌力士鞋。加上他稀疏花白的山羊胡子和頭發,古銅色的皮膚,溝壑縱橫的麵龐,口裏碩果僅存的一顆門牙,不離手的一根三尺有餘的爛銀煙鍋。活脫脫一個飽經風霜,有著滄桑故事的長者。花八爺最讓攝影人喜歡的,還是他的笑容。幾番磨練,花八爺已經掌握了各種各樣的表情塑造,需要沉思,需要落寞,需要溫情,需要微笑,需要嚴肅,都能充分調動眼耳口鼻,手勢動作,做出十足的韻味。尤其大笑的時候,一個爽朗的笑的表情可以凝固在臉上兩三分鍾,讓攝影人轉換不同的角度進行取景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