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深紅(3 / 3)

那些趕來打算分一杯羹的老頭老太。行頭雖然光鮮,但是神韻上與花八爺的差距還是很大。從形象上就打了折扣,自然得不到攝影人的青睞。

劉三斤不同,他有自己獨特神韻。身材和花八爺差不多,形貌有自己獨特的氣質。從形象上看,欠缺的不過是花八爺的須發。花八爺須發欺霜賽雪,劉三斤卻因為小了十多歲的緣故,須發白的程度沒有花八爺的壯觀。但劉三斤有個明顯的優勢,一隻紅通通的酒糟鼻,又大又紅,紅得像深秋的指天椒,透亮堅挺。其實,劉三斤原名不叫劉三斤,這個名號卻來得名副其實。年青時,幾個二愣子在一起喝酒,打了賭。

劉三斤誇下海口,每食一斤。合著年輕氣盛,幾個二愣子拿來稱,足金足兩,劉三斤一澇而食。麵不紅心不跳他,能走能跳,能跑能叫,讓一幫人咂舌不已。自此,劉三斤便叫開了。就在前年,劉三斤六十有八,一次宴席上,幾個愣頭青硬要和劉三斤較個真章。劉三斤微微一笑,讓人用秤約著斤兩,一袋煙工夫,喝酒一斤,吃肉一斤,吃飯一斤。把幾個愣頭青弄了個大花臉。有人戲稱,劉三斤的酒糟鼻也怕有一斤。劉三斤嗬嗬地笑,割去稱稱看,差不離吧!

劉三斤沉默寡言,做事在心裏。學著和張一錢種草煙,或多或少有些競爭。有人給他出主意,草煙沒張一錢的好賣,每去集市的時候,約著張一錢蹲回館子,一錢酒下去,張一錢就真成了張一錢了,誰還和你競爭。劉三斤嘿嘿地笑,你去呀。村裏便偷偷流行兩句歇後語:水桶掉底了,不說掉底,說,劉三斤的酒——沒底。說某人喝酒不行,戲稱,張一錢端酒碗——一錢倒。

劉三斤為了走花八爺路線,不惜偷偷模仿花八爺的一言一行。花八爺走路外八字,劉三斤硬生生把自己的羅鍋腿撇成外八字。花八爺喜歡捋羊胡子,劉三斤照葫蘆畫瓢。花八爺笑聲爽朗,哈哈哈透著豪邁。劉三斤一改平日裏嘿嘿、嗬嗬的笑聲,哈哈哈也笑出些氣韻。

為了模仿花八爺,最離譜的兩件事,劉三斤都做了。花八爺有條黃毛狗,是馬路上撿來的流浪狗。不知被誰缺德的開車軋了,右腳骨頭碎裂,血糊糊的。花八爺撿回家,不知遭了兒媳多少白眼。花八爺找了草藥,竟然奇跡般地把狗腳給治好了。隻是碎裂的骨頭接不回去了,狗腿短了一截,走路一瘸一拐的。狗從此和花八爺形影不離。花八爺出名了,狗也成了花八爺有力的陪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需要擺個什麼姿勢,花八爺一個眼色,一句話,一個手勢,黃毛狗一一做得活靈活現。讓那些攝影人讚歎不已。找一條同模同樣的狗是不可能的。劉三斤養著條白毛小母狗,一狠心,一錘子砸了小母狗的右腳。劉三斤身邊也多了條一瘸一拐的狗了。

有攝影人說,花八爺的那顆牙是寶貝,在鏡頭裏很有力度。有錢了,花八爺原本要補上假牙的,被人這麼一說,加上家人的反對,就打了退堂鼓。劉三斤咬咬牙,用根麻線拴了一顆門牙,麻線一頭拴上門扣,叫孫子猛然一關門,拔下一顆來,嘴裏血糊糊的。拔到第三顆,劉三斤一來實在吃不住痛,二來被老伴發現了,一通臭罵,方才作罷。劉三斤叮囑老伴和孫子,不得把這醜事說出去,人家問起,就說不小心摔的。孫子嘴岔,終於還是傳了出去。氣得劉三斤三天沒吃飯。

劉三斤的特點也被不少攝影人所拾得,酒糟鼻在鏡頭裏異常凸顯,與紅土地有相得益彰的效果。上了不少鏡頭,也得到了一些零碎的閑錢。可花八爺畢竟是名人了,劉三斤又怎能比得了花八爺。劉三斤不氣餒,一有閑暇,也整理整理自己和花八爺一套差不多的行頭,在村口村尾轉悠。村裏風言,等花八爺老去了,劉三斤指定是接班的主兒。

劉三斤和花八爺雖說沒有公開地鬧紅臉黑臉,路頭路腦遇見彼此幾乎扯不上閑話,眼睛裏都長著刺兒。

肯定是劉三斤了。兒子斬釘截鐵。爹死了那麼長時間,壓根兒就不見老狗日的身影,連他的家人都似乎沒見著,一定躲起來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數落了一回劉三斤的種種不是,紛紛達成了共識。

一番起哄。大家摩拳擦掌,就衝劉三斤家去了。老伴心慌得緊,想了一會兒,也沒什麼頭緒,隻是攀著靈堂哀哀地哭。

一幹人氣勢洶洶,稀裏嘩啦推開劉三斤家的門。

院子裏,劉三斤一家人在忙著殺雞宰羊,一派喜氣洋洋的樣子。猜測似乎坐實了,兒子立即發作,揮舞著手中的鐮刀,大叫大嚷起來。一幹人鼓噪著,叫囂著,就要動手。

劉三斤四個兒子倏地聚攏了,手中拿著宰羊剁肉家夥。花八爺的兒子是棵獨苗,又叫嚷著衝在最前,氣焰頓時矮了半截。兒媳一看情勢,哭叫著拿出潑辣女人的伎倆,就要撕扯過去。

劉三斤從堂屋裏衝了出來,臉色鐵青。大侄子,你這是要幹什麼?

兒子嚷道,你害了我爹,還裝什麼逼樣。

你說什麼?劉三斤氣得渾身發抖。你爹的死我聽說了,咋把髒水往我身上潑哩!

你自己做了什麼自己知道?兒媳披頭散發,厲聲高叫。天殺的,為我爹償命!

爹。別跟這幫雜種一般見識。他們就是來找茬的,我們四兄弟不是軟柿子,誰想捏就捏著玩。來呀,狗日的,弄死一個夠本,弄死一雙賺了一個。劉三斤的大兒子一臉橫肉。把手中的尖刀揮了揮,寒光閃閃。

兒子這邊雖說人多勢眾,咋呼得緊,卻不是打虎親兄弟的料。幾個心虛的把手中的棍棒垂了下來,叫囂聲低了許多。

兒子也有些心虛,卻有股氣撐著。老狗日的,你為了奪我爹的行當,什麼缺德事都敢做,這回下陰招害了他,還嘴硬。看看你們一家,高興得過早了吧!又是殺雞,又是宰羊。我爹還沒下土呢,你就要吃肉喝酒慶祝了。今天不給個說法,拚死算逑了。人聲又鼎沸起來。

劉三斤氣得渾身直哆嗦。好歹喘上一口氣來。指著兒子的鼻頭吼道,小雜種,你說什麼?老子七十大壽,召集齊了一家人,弄點酒席礙你事了?你這二愣子,好歹不分,來我家胡鬧一場,到底想幹什麼?

啊!兒子忽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兒媳腦袋活絡,趕緊一撲爬跪下,咚咚咚地磕頭。

對劉三斤的猜測成了鬧劇。一幹人灰溜溜的,中途幾個不是很鐵的親戚,拐過牆角就沒影了。

日子一晃眼過去七天了,兒子和一幹親友把花八爺一輩子得罪的沒得罪的人排排坐,綹了個遍,毫無頭緒。警察來過幾回,不痛不癢,案件就一直懸著,沒個說法。

勸解了幾回,兒子脾氣強,村裏幾個長者都不登門張羅了。天氣炎熱,花八爺雖然裝了棺,塞了棉,仍然屍臭惡心。不得已,兒子和兒媳尋著村裏的長者,一家家上門磕頭。

好歹治了喪,花八爺入了土。出殯那天,一向團結幫扶的棵鬆村,破天荒地好些家戶不參加送葬。

人入了土,蓋棺論定,花八爺半夜起來上廁所,不小心滑下土坡,沒了。

兒子兒媳在村裏得罪了不少人,不得不一家一戶去道歉。

村裏照樣來了許多的攝影人,打探花八爺。問到劉三斤,劉三斤甕聲甕氣地說,死了。攝影人要劉三斤給他們當模特,劉三斤一臉暴怒,翻著白眼球轟人。

老伴收拾花八爺的遺物,驚異地發現老羊皮褂上有兩個破洞。像是狗牙齒撕開的。忽然想起家裏的黃毛狗從花八爺死時,一直就不見蹤影。一打聽,劉三斤的白毛小母狗也從那天就杳無蹤跡。

村裏風傳了一個花八爺死因的詭異故事。花八爺半夜起來撒尿,形影不離的黃毛狗奮力一撲,把他撲倒,滾下去的時候,被麻栗樹樁紮死了。黃毛狗和白毛狗逃走了,遲早還會回來的,說不定會帶回一窩凶狠的大狗,劉三斤造的孽得有個結果。

劉三斤草煙也不種了,深居淺出。有人說,偶爾看到劉三斤。一段時間不見,劉三斤目光呆滯,頭發胡子雪一樣白,比花八爺的還白。

兒子和劉三斤的幾個兒子拎著棍棒去鄰近十裏八鄉找兩條狗,卻一直沒有找到。隻有漫山遍野紅土地的紅,紅的讓人眼慌,心也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