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零落雪(1 / 3)

中間大約隔著七八丈的距離。

兩點一線,始終保持勻速又穩定的節奏感。

一端突然加速,另一端便提足疾行;一端無故停頓,另一端便迅速隱匿。決定速率的頂點,與戰戰兢兢的末梢,在潮濕豐盛的綠林中劃出一道長度恒定的線段。

朝向東方行進著。

“嘖。”最前麵的女人突然停下腳步,不耐煩地回頭,瞪著身後的男人。

“哈啊?”男人嚇一跳,雙眼瞪圓,“怎麼了?”

“……”看著他刻意作出的無辜表情,女人舔了舔嘴唇,將到了嘴邊的質問吞咽下去,“嗯……沒什麼……提醒你走路當心點,這林子裏毒蟲生猛。”

“哈啊?喔……”男人明顯鬆一口氣,連連擺手,“原來你是擔心這個,放心啦,我一路都有撒香桃木 粉末喔。”

男人一揚手,空氣中又飄起一陣濃鬱的樟腦氣味。

“可棠,你知道的,我們這一路前途叵測,最好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女人又盯了他一眼,話中有話,“你應該不會忘記我們這次出來的目的吧?”

“遠薰,”安可棠沉聲道,“這件事情,你說我會忘記嗎?”

安遠薰一怔,隨即點點頭,轉過身向密林深處繼續行進。

“是的,遠薰,我當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怎麼可能忘記自己的使命?”埋藏在心底的話並沒有說出口,安可棠咽一口唾液潤喉。

有一絲微涼的汗液,沿著額角滑落。

他回過頭,二十米開外的白色身影迅速隱匿在一抹深綠色中。

“好,很好。就這樣順延著這道藥草氣味,開始一場漫無止境的追索吧。你……千萬不要跟丟喔。”

安可棠麵帶微笑,揚起右手,再次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味覺的弧線。

這一次,是略帶甜味的一抹清涼。

這密林中的繾綣光陰,已經過了第幾日?

她隱約記得。

第一日,她穿過無邊灌木,任窸窣脆響在身邊折斷。

起初尚是懨懨幹枯的枝椏,如同長期棲身於荒漠中的水仙,任溫度將骨肉蒸發成枯藤,再零落成風中的灰飛煙滅。

疾步行走了不過三兩時辰,天色光景便越來越暗淡,濕氣也越來越沉重。幹枯的黃,逐層進階為單薄的翠,馥鬱的綠,滴水的青,最後則是無盡的黑。抬起頭來,隻看見深不可測的蒼穹——層疊林木堆砌而成的蒼穹。偶有夏風推搡,才有星子般的光點破空亂入,灑下一地亮片,瞬即消失不見。於是心裏忐忑:此時究竟是晌午還是子夜。

突然竄出的未知生物時不時驚動她的魂魄,幸好這隻是擦身而過的驚險。不知為何,那些本該肆無忌憚的食人獸,或是劇毒花,那些曾在探索頻道了解過,卻從不曾會晤的一切古靈精怪,仿佛心有忌憚,避她不及。

她握緊他留給她的那枚小瓶,一路走得戰戰兢兢。

第二日,她經過斷壁殘垣,到處散落雨打風吹的曆史殘片。

威武聖獸,窈窕少女,壯碩大佛,還有排排幢幢的雕樓畫棟,皆在漫天塵埃中被斷腕削臂,混為一談。她被這混亂而觸目的遺址深刻震懾,一時間丟棄三魂七魄,瞠目結舌地到處行走觀看。

這塊是她的側臉,那根是他的弓箭,在古城廢墟邊緣,她驚奇發現,蜿蜒著這抔遺址荒草,竟是一彎尚未幹涸的清泉。恍惚光線中,她看見有肩負寶瓶的豐滿少女,在溪水邊濯衣浣紗,言笑晏晏。

突然又揚起一陣風,吹送來氣若遊絲的清甜藥草味,提醒她尚有未盡的旅途在前方蔓延,不可再貪圖這神跡的嘴臉。

第三日……

不,究竟是第三日,還是已經輾轉過了六七八九天,或者仍隻是在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內內徘徊。

是的,她穿梭於密林中,片刻不敢懈怠。跌跌撞撞,疾走攀援,她完全不敢掉以輕心,就怕跟丟那絲若有似無的氣味。

她沒有精力來思考這裏究竟屬於何處疆界,離自己的家鄉又有多麼遙遠。

她亦沒有膽識來回味自己姓甚名誰,回憶裏究竟遭遇了怎樣的艱險。

偶有走神恍惚的瞬間,她的太陽穴便肆無忌憚地疼到天崩地裂。

於是她隻能走,不停走,跟著氣味走,沿著他和她約好的方向走。

當她感覺饑渴,隨處拾得的漿果便可用來果腹暖身。說來奇怪,從沒有人教授她熱帶叢林植物學。她僅憑直覺,便能將有毒無毒輕易分辨。那些詭譎花哨的誘惑,被她盡數拋在一邊。送進嘴裏的,都是回味無窮的清爽甘甜。

當她感覺困頓,便拾掇出一塊幹燥隱蔽的地麵,和衣安眠些一些時間。她從不顧及床榻是否舒適安全,亦不介意那些在遠處眺望的賊眉鼠眼。一個連回憶都喪失的人,還有什麼好顧慮煩擾?她與天地同眠,每一覺都睡得安寧香甜。

那些累贅繁瑣的包袱,與不可言說的回憶,都已葬身於那一片火海之中。她能隨身攜帶的,不過是一件破舊肮髒的及膝棉服。

雖然她很奇怪,為什麼自己會穿著冰寒地帶的服飾,卻降臨於這二十多度的濕熱人間。但她不再去揣測那些太過渺茫的過往歲月,隻是全神貫注於這道味覺的追索。

直至天光燦爛,忽而又暗黑無邊。

小夜,她仍記得她叫小夜。

這是她唯一知曉的與自己有關的兩枚音節。

這是他賜予她的辨識ID,在這陌生浩渺的人間。

小夜來自哪裏?

小夜要去做什麼?

小夜可有不得不去見的人,和不得不去完成的事?

夜風吹亂了她強忍疼痛的眉眼。

於是她知道,自己除了不問緣由地追蹤下去,其實並無處可去。

一滴,兩滴,三滴。

黃綠色液體,墜落清湯白水,倏忽消散不見,徒留異香撲鼻。

安可棠轉過身,把一碗熱騰騰的湯水端給正閉目養神的安遠薰:“晚餐好了,趁熱喝了吧。”

“嗯。”安遠薰接過來,卻在拿起湯勺時蹙起眉頭,“可棠,這百米粥……”

“啊……是不是不太喜歡這味道?”安可棠連忙解釋,“我隻是,隻是加了點白胡椒 ,這雨林裏的濕氣實在太重了。”

“不,不會。”安遠薰索性放下湯勺,直接端著碗“咕咚咕咚”喝了好幾口。

然後,她抬頭對他笑:“喝完了,真的覺得精神多了。”

呼——

他深深籲一口氣。

怎麼竟有種逃過一劫的僥幸?

然而安遠薰的下一句話,卻又讓安可棠再次緊張起來。

“那個女孩……”她挑挑眉,卻沒有了下文。

“嗯?怎麼了?”安可棠抬起頭,不安地看著她。

“你說,我們把她獨自一人丟在雨林裏會不會不太好?”安遠薰若有所思,“畢竟她一個女孩子,又遭遇了那麼嚴重的事故……”

“哦,你是說這個。”安可棠撓撓頭。

“那還能說什麼?”安遠薰眉峰微蹙,“可棠,我覺得,你最近有點奇怪。”

頓了頓,她補充:“自從見到那個叫……小夜的女孩之後。”

安可棠沒有接話,他把沸騰的鍋仔從爐火上取下,把剩下的百米粥全部倒進安遠薰的碗裏。

“你不吃?”

“我不餓。”

“可棠,我知道你在生氣。”安遠薰按住他的手,“這幾天我們幾乎是日夜兼程,體力不是一般的消耗,你怎麼可能不餓?”

然後,她把碗遞到他麵前。

那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清爽乳白的湯底裏,是熬得濃稠的黑白綠紅。那些上下漂浮的尖扁橢圓,便是添加多種特製香料,並用雨林裏的天然香木做燃料熬製數小時,彙集百米之精華的——百米粥。在熬粥的過程中,必須要保持湯鍋處於沸騰翻滾的狀態,然而又不能熬幹熬糊。因此需要烹調人時而添柴,時而揭蓋,時而加水,全神貫注,懈怠不得。

“剛才我一直在休息,你卻一直在忙著做餐點,不補充點能量是不行的。”安遠薰又把碗向安可棠麵前遞推了推,眼神中寫滿懇求。

安可棠隻得接過這碗百米粥。

眼前的這碗粥,營養豐盛,異香撲鼻,隻要喝下這熱乎乎的湯水,馬上就會體力倍增,神采奕奕。

可是……

安可棠的雙手竟有些微微顫抖。

“乖,快喝了吧,喝完你就有力氣趕路了。你知道,要是月盈之前趕不到博膠,我們就前功盡棄了。”安遠薰扳著手指頭,仔細計算,“之前我們為那個女孩子,已經耽誤了不少時間,我們必須把這些時間趕回來……”

——哐當!

瓷碗突然被安可棠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