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宛若破春之日的野山坡,草木一旦拔節,便是勢不可擋的蔥蘢一片。
昨日還是星鬥滿天。而故事的下半闕,卻已是——
日光耀眼。
男孩獨坐於光線中,輪廓被曝光過度的色調所柔化,周身卻漫溢出不可言說的冷。宛若相簿中被定格的瞬間,除卻偶爾微顫的睫毛和空氣中逆光浮遊的微塵,世界靜默一片。他的眼神專注於牆壁上的一幀幀寫真相片:抱著貓的女孩,彼此親昵擁抱的孩子,對鏡頭羞澀微笑的女子……那形容溫暖的圖片,此刻卻被他的眼神鍍上一層太過豔羨,以至悲傷的顏色。
他看得那麼專注,連她在身邊站很久都沒察覺。
“恩辰,恩辰……”
“嗯?”他猛然轉醒,回過頭問,“什麼事?”
“在想什麼呢?叫你那麼久都沒反應。”女孩微微撅起嘴。
若是以前,男孩定會孩子氣地嘻嘻一笑:“在想……在想你……所不知道的事啊!”被他這麼一撥弄,女孩則會紅著臉罵一聲:“喬恩辰,你想死啊!”然後,兩個人就這麼你追我逐,嬉鬧成一團。
而此時此刻,男孩卻隻是輕輕翕動嘴唇,想要說什麼卻什麼都沒說。
就好像他,什麼都懶得對她說。
壯碩的無力感如同浪濤拍岸,一下子有水汽迷蒙在眼前,她卻無法穿透這微妙的距離,回到往日歲月。
她聽見自己故作輕鬆的聲音,企圖將淚水揮發:“哎……難道在發呆?好啦好啦,快點過來幫忙吧。”
“怎麼?”他的聲線冷淡依舊。
“你以為我們前陣子去待雪坡幹嘛的啊?天還沒亮就出發,趕在日出前到達,不就是為了收獲冬雪初融時的待雪草嘛。”
“然後?”他輕輕一蹙眉,快要失去耐心的樣子。
“咦,我就覺得你那天在待雪坡就怪怪的了,難道是得了失憶症?還是發生什麼別的事了?”
她試圖輕鬆又自然的,獲取他的秘密。
男孩卻像被毒蟲蟄了一下,臉色驟然變化,嘴唇哆嗦一下,深呼吸之後卻仍謹慎地沒有接過她的話茬。
“嗯?你到底怎麼了?”女孩再次小心試探。
“你能不能別問那麼多了?非要什麼事都告訴你嗎?”男孩終於爆發。
馬上有水霧彌漫眼前,女孩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語調恢複平穩。
“哦……沒什麼,就是做‘待雪咖啡’啊!就是很多人跑到雪花蓮都會點一杯的‘待雪咖啡’啊,就是被很多人稱為‘世間最後美味’的‘待雪咖啡’啊,就是你從來到雪花蓮就一直吵著嚷著要喝但還沒機會讓你品嚐到的‘待雪咖啡’啊。”
她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終於抑製住差點落下的眼淚。
“哦。”男孩麵無表情地點頭。
“那麼,我做給你喝好不好?”
女孩以為他一定會興奮地跳起來,他卻仍隻是輕輕一點頭:“哦。”
這一回,眼淚終於沒能控製住,撲簌著翻湧出眼眶。女孩重重一跺腳,轉身進了吧台操作間,嘴裏在一個勁地嘟囔:“什麼嘛,這副臭脾氣算什麼嘛!就好像是我在巴結討好你一樣!真討厭!討厭!”
女孩終於發作的任性脾氣,不過是希望能到男孩的耐心欺哄。她以為像從前一樣,一轉過頭便能看到男孩滿是討好的嘴臉:“哎呀,真的生氣了啊?好啦好啦,是我不好嘛……”
可是回過頭,卻隻看到他無動於衷的背影,依然沉默地朝向牆壁。仿佛被他甩在身後的世界都與自己再無關聯,全都是他不值一提的輕描淡寫。
哪怕,那曾是他與她,最快樂圓滿的小世界。
眼淚汩汩溢出,拍打在桌案上。女孩撒氣一般用力研磨著白色瓷皿中的淡綠色碎葉,瞬間揚撒起的清幽,遮蓋住空氣中的一抹酸澀。
女孩正研磨的,便是數日前從待雪坡上采摘的“待雪草”。
顧名思義,待雪草是一種生長於待雪坡寒帶植物。雖然地球上被冰雪低溫覆蓋的區域相當廣泛,待雪草卻隻能在待雪坡存活,無論移植、嫁接還是采用別的方法,隻要離開待雪坡的土壤光照,這種植物便無法生長,很快便枯萎死亡。與春來雪水一樣,待雪草一年隻能收獲一次。而與春來雪水所不同的是,積雪在光照下慢慢消融,尚有大量時間可以采集。而待雪草,卻隻在日出後的短暫時間內才會出現生長。是的,當光線將雪水溶解,當溫度把紅花催生,待雪草便在雪花蓮這種奇花的覆蓋之下迅速抽芽拔節,數秒之內長成一寸來高的嫩芽。此時如果不馬上采摘,它便迅速枯萎,隨著雪花蓮的頹敗一同煙消雲散。
而待雪草的收獲方法,也與一般植物並不相同。仿佛具有靈性和生命,待雪草對生存環境的要求十分之高。如果你直接將它摘下,不消片刻它便香消玉殞,芳華不再。你必須用小鏟子將它連同其根須所依附的土壤一起鏟下,將一整片根須移植回去。
白日裏,讓它在庭園中享受三小時左右的日照,然後將它移至零度以下的背陰處,在黑暗中度過其自我成長的漫漫長夜。
隻有這樣,才能保證待雪草晶瑩剔透的淡綠色澤,才能讓它時刻聞上去都幽香撲鼻。輕輕一嗅便能讓人的思緒陷進悠遠的回味之中。
待到一杯普通的咖啡製作完成之後,從培植土裏的待雪草上采摘幾片嫩葉,迅速研碾成泥狀膠體,細撒於咖啡之中。一抹清幽綠色在熱氣中倏忽溶解,化為絕頂美味,傳遞溫柔香氣。
這便可以解釋,為什麼極北城本不具備生產高品質咖啡豆的氣候環境,而用來烹煮或是蒸餾咖啡的水,最多也就是待雪坡春來之時的甘醇泉水。然而這款“待雪咖啡”卻如此與眾不同,以致蜚聲世界。
答案便是在咖啡製作完畢時加入的神奇香料:待雪草。
此時此刻,伴隨著眼淚一並落下的,便是女孩手中的那一小撮綠泥。她用手指將其仔細揉搓,在熱氣騰騰的咖啡上空降落一場微雨。
“喏。”她把白瓷碟遞給他,口氣中仍有揮之不去的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