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薰，你在嗎？”男孩又弱弱地喚了一聲。
她的工作台前卻空無一人。
“奇怪，不是她叫我這個時候來的嗎？”男孩嘟囔一聲，卻隻好等在跟前。
她的工作台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工具：試管，顯微鏡，酒精燈……還有很多他從未見過的古怪儀器，似乎女孩用它們來進行香料的蒸餾、提純、分離、淨化等等。各式器皿散亂著放在桌上，有黃金製成的微型杆秤，有研磨香料的碧玉磨台，有儲存藥材的翡翠匣子……
男孩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根本不敢隨意觸碰。
有過很多次，男孩就站在玻璃幕牆的另一邊，視線越過層疊錯落的植物花卉，看女孩在工作台前聚精會神地工作著。他並不明白她正在做什麼，但他的鼻翼，卻那麼清晰地嗅到了，那些從玻璃縫隙中漫溢而出的繽紛香氣。
他有些陶醉地閉起眼睛，流連忘返。
“唔，這種好清涼，那種好綿長，還有一種香味聞起來很舒緩很心安……”
那個時候的男孩雖然身在室外，卻如同置身於似錦繁花中。那個背影太好看，那種味道太好聞，以至於讓他常常忘記手頭的工作，拿著菜圃裏的鋤頭鐮刀，呆呆地站上好久。直到有人氣急敗壞地找到他，或是女孩突然回頭，發現正凝神呆立的他。
這時候，他才會紅著臉一溜煙地逃走。
而此時此刻，他終於第一次進入她的領域。在他身邊充盈著的，是那些再熟悉不過的氣息。
“唔，這種味道似曾相識，那種好像是第一次聞到，還有種甜甜的香氣真好聞……”他不禁閉上眼睛，深深吸氣。
“喂，你在做什麼？”
突然響起的清脆女聲，嚇得男孩一下子睜開眼。
他漲紅臉頰，支支吾吾：“安小姐……”
“什麼？”女孩佯怒的眉眼在迫近。
“小……小薰……”男孩慌忙糾正。
“嗯，”女孩總算滿意了，“讓你來這裏幫忙的事，我已經跟老爸說過了。”
“哦……”男孩點頭，“那需要我，做些什麼？”
“咦，你以為做我助理是那麼簡單的事嗎？”女孩眉眼一豎，“我還不一定要你咧。”
“哦……”男生轉身要往外走。
“安可棠，你幹嘛去？”女孩莫名。
“回菜圃啊，你不是不要了我嗎……”男孩一臉無辜。
“我沒說一定不要！我是說不一定要！”連自己都被繞進去了，女孩有些冒火，“總之！當然要先考試啦！”
“哦……”
“接下來給你五支試管，你挨個兒聞一下，隻能聞一下喔，”女孩故意裝成很嚴肅的樣子，“然後，就去把這些味道所對應的植物給我找出來吧。”
男孩點頭，接過女孩遞來的考題。
五支粗細長短一致的試管，裝入了大約五分之一的無色液體，應該是女孩從植物中初步提煉的香氛精油。男孩把一支試管拿到鼻前，略微搖晃一下，鼻尖輕輕一凜，隨即撤掉試管換上下一支。
“哈啊？這樣你就能記住了？”
在女孩的想象中，門外漢總該抱著試管翻來覆去地聞上好幾遍吧。
“嗯。”男孩點頭，隨即走向氣味紛雜繚亂的植物森林。
他走走停停，鼻尖輕嗅，很快便抱著滿懷的植物走回來。
“喏，這個是白鶴芋 ，微弱清淡，卻回味悠長。”
他將盆栽和試管交給女孩。
“嗯，這個很溫柔的味道，是馬蹄蓮 的香味。”
他又將另一株從清水中取出的水生植物插在她的懷抱中。
“還有，這個是鳶尾。”
“以及，這一叢洋柑橘。”
原本男孩抱著的植物此刻全部轉移到女孩的懷中，紅的綠的，高低蔥蘢，讓她看上去就像一株顏色繽紛的聖誕樹，滑稽可愛。
“喂，安可棠，還不快點幫我拿下來！”這棵聖誕樹已經搖搖欲墜。
“哦，好，”男孩一麵幫她解圍，滿臉認真地問，“請問，這考試有沒有過關？”
“喂，你得意什麼，”女孩拍拍手，“雖然這幾個都答對了，但是……還有一道題的答案呢？”
男孩一拍腦袋，露出“我怎麼把這個給忘了”的懊惱表情。
然後，他竟然牽起她的手，拉著她在香氣馥鬱的溫室中穿行。
“啊……你怎麼……”女孩緋紅了臉頰。
男孩卻不理她，堅定無比地引領著她，向著他們的目的地行進。
終於，他們在一株高大壯碩的巨木前停下。然後，男孩微笑地看著女孩，點點頭。
女孩的魂魄尚未回歸，她紅著臉訥訥地問：“可棠，怎麼了？”
“答案啊！”男孩的嘴角，露出一副勝券在握的笑容。
“答案？什麼答案？”女孩似乎意識到什麼，滿臉通紅，“啊……可是，可是現在談這個，還有些太早吧……我們……年紀還太小了……”
“你在說什麼？”男孩朝前方努努嘴，“我說這個啦，最後一題，答案是南洋杉 啦！”
“啊，原來你是說這個……”
“哎……你以為我說什麼？這麼大一棵樹，我可沒辦法搬到你麵前啊。”
“喂，你怎麼敢這麼跟我說話啊！”
“本來就是你的表現很奇怪好不好。”
“……”
年輕雀躍的聲音，交織著花房裏撲朔迷離的香氣，盤旋在玻璃棚頂折射進的陽光裏，蕩漾成永恒又甜美的音符。
那是安可棠的十三歲，他第一次走進安遠薰的玻璃城堡中。
那時的他並不知道，從此以後，他將和她攜手走進一片馨香滿天，花瓣紛飛的芊芊城池。那裏有熏人的暖風，有醉人的芳香，有少年時絕對熾熱的初次心動，有單純輕盈，恨不得此生都不會轉醒的圓滿夢境。
那是一座花香四溢的愛情之城。
男孩也同樣並不會知道，就在他進入玻璃工房之前，女孩在溫室裏輕輕噴灑了一場茴香香氛雨。原本非常緊張局促的他，在溫房裏聞到一股讓他身體溫熱，心跳加速的味道。隨後，他便覺得身體中充盈著力量和勇氣。
是的，如此這般，他才會牽起她的手，邁開屬於他們的第一步。
茴香，Fennel，代表堅定，與勇敢。
是的，愛你讓我勇敢，也請你，勇敢地愛我。
哪怕香消玉殞，仍要繼續下去。
那一段悠長的敘述時光，讓安可棠的臉龐，一直沉浸在幸福甘甜的回味中。
而故事的終了，他終於苦笑一下，將溫暖結界盡數打破，回歸到現實的蒼涼之中。
“嗬嗬，所以你現在知道了，我和她真的什麼都不是，”安可棠說，“我隻是她家的……嗯，下人。”
眼前的安可棠解釋翔實，眼神真摯。可是，雪見的耳畔又響起召恩的叮囑，以及那夜她在恍惚間看到的一幕。
那麼，安可棠剛剛所說的那些，究竟有多少是真的？還能再相信他嗎？
“所以……你從十三歲開始，就在遠薰家裏幫忙？”雪見試著探尋更多訊息。
“不，不是，我……應該從生下來開始，就注定了是安家的一員吧。”安可棠解釋道，“從我爺爺的爺爺開始，就一直追隨遠薰的祖先，在安家擔任管家的角色。我們應該原本並不姓安，但是在漫長歲月的消解中，我們終於丟掉了自己的姓氏，成為安家龐大體係的一部分。似乎這也預示著我們家今後的子子孫孫，都注定是安家的下人……”
“可棠……”雪見聽出他並不好受，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安家是當地一個曆史悠久的香料世家。家族的所有成員幾乎都在從事香料的貿易和研究。而具體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無人知曉。但是，安家的生意影響範圍相當廣泛，幾乎遍及整個南亞地區，前陣子甚至和歐洲的一些國家也開始有了貿易往來。安家的產品，包括香料、香水、香氛、香精油、食料……總之隻要你所知道的和‘味道’有一點點關係的領域，安家幾乎都有所涉及。所以，在這個經濟並不算發達的國度裏，安家的財力和影響力都相當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