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如黛眉。
遙遙甩在身後的,是逐漸灰蒙一片的,山的輪廓。如同寫意畫卷上飽蘸水汽的寥寥幾筆,離開越遠,就顯得越發地寡淡溫和。
“呼……”回望那一片蔓延山脈,安可棠舒一口氣,“無論如何,我們算是安全穿過蒙多基裏的群山了。”
雪見和遠薰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她們繼續撥開荊棘向前進發。仿佛迫不及待地要與身後的巍峨群山告別。
在蒙多基裏群山中逗留的兩個日夜,暗無天日,苦不堪言。逼仄潮濕的隧道之中,隱匿著陳年腐朽的氣味,那是動物屍體與礦物雜質化學作用後產生的瘴氣。在這種不通風的環境之中,不要說進行長達四十八小時的艱苦跋涉,估計待上個十幾分鍾,大部分人也會頭暈目眩。怪不得召恩說這條通向北方的捷徑甚少有人知曉,就算當地民眾知道,恐怕也沒幾個人敢去嚐試。以身試險的後果,隻是為這如蛇蝮一般的隧道,再添一份殘骸而已。
能咬著牙堅持下來,憑借的絕不是健碩的肉身,而是抵死不棄的脾性。
一如紀雪見和安遠薰。
恐怕此時此刻,安可棠並不能了解她們複雜絞纏的心情。於是,看著她們頭也不回地向前走著,他不禁嘟囔:“這兩個人的體力什麼時候這麼好了。”
然而博膠仍似遙遙無望。
之前潦草紛亂的事件,早已耽誤他們太多的時間。然而就算此刻拔足狂奔,能彌補的不過是光陰碎屑。況且他們在隧道中足足耽溺兩日有餘,比預計的日程還是落後許多。這些晝夜不分,徒勞追趕的日子,甚至讓他們跟丟了時間,忘記了月的盈缺。直到今夜月上枝頭,他們才能準確算出究竟還剩下多少時間。
安遠薰憑借執念頑強支撐著,一心隻想不停往前趕。隻因在高棉國的博膠北城,有她心心念念定要完成的誓約。
而紀雪見呢,原來恢複記憶的狂喜,卻在聽了召恩的那些話之後,瞬間又低到了塵埃裏,拍打起紛揚的灰燼。
前路漫漫,她們終於還是,什麼都無法看清。
鑽出隧道之後,他們便進入長滿蓬草的山區腹地。這一路林木低矮脆弱,蔓草肆意蓬勃,誰都不再說話,隻是一心前行。又是一段漫長枯燥的旅程,幸好空氣清新明快,一路上他們的心情也不知不覺慢慢上揚。
前前後後的三個人,在蔓草中遊弋出一道曲折的軌跡。
“能重新見到天空的感覺真好,就像死了很久終於又複活。”安可棠幾步趕上走在前麵的雪見,小聲說話。
“啊,”走神的雪見仍被嚇一跳,“嗯……是,是啊。”
“雪見,我怎麼覺得你怪怪的?”
“哪,哪有。”
分別時候召恩的叮嚀,以及那一夜雪見親眼看到的一切,已在她的心頭籠上濃厚陰影,驅散不得。此後麵對安可棠,她總會有一些忐忑矛盾的情緒。
她忐忑的,是她不知道眼前的男子,究竟懷揣著怎樣的過去和秘密,又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而矛盾的,則是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問他,那一夜他給遠薰吸入身體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有時候她也會搖擺,會不會那隻是幻覺,或者誤會。
“是不是還在回想以前的事?”
“也……不是。”
“雪見,其實你真的不用再跟著我們……”
“不行!”她脫口而出。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安可棠詫異。
“我已經答應召恩了。”她想也沒想。
“答應召恩……什麼?”
“呃……答應召恩……要照顧遠薰啊,”雪見試圖掩飾自己的失言,“因為他也知道,遠薰身體不太好嘛。”
“喔……”安可棠若有所思,不再接話。
“可棠,你……”想了想,雪見還是把話咽了下去。
“雪見,”安可棠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誠懇,“我知道你……”
話未出口,卻被前方突然爆發的叫聲嚇得魂飛魄散。
因為,走在最前麵的,正是安遠薰!
“遠薰,怎麼了?”他們大聲喚她。
那時的遠薰,已經率先走到了草甸邊緣。麵對眼前的一片空曠,不知怎麼她卻停下腳步,不再向前。身後的呼喚她置若罔聞,定定站著一動不動。
怎麼?難道前麵就是斯雷博河大峽穀?安可棠心弦一緊。
如此一來,博膠便近在眼前了!
可是,正當他要拔腿追上去,安遠薰卻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遠薰!”
安可棠和雪見被這個意外驚得動彈不得,愣了足有十幾秒,然後才如夢初醒,向前狂奔。
遠薰,為什麼,為什麼呢?怎麼會這樣?你為什麼要這樣?
待他們跑到安遠薰跳下去的地方,眼前卻又是另一副出人意料的景象。
山脈草甸的最邊緣地帶,綿密的草叢和樹木終於告一段落,所謂懸崖不過是大約一米高的微小落差。有一條雋秀溪流溫柔蕩漾於藍天草地中,由東向西浮泛成一條安逸的絲帶。溪水清淺透明,甚至能看得清水中的圓潤石子,輕飄水草和暢泳遊魚。
完全不似Mekong的狂放激蕩,這分明是一尾溫婉柔軟的絲帶。
而安遠薰,正在溪水中潑水嬉戲。她渾身濕透,咧開嘴大笑著,神情飛揚又單純,用雙臂放肆潑揚起一片又一片清甜水汽。
“嚇死我了……”雪見驚魂初定,又有眼淚要溢出,“我還以為她又……”
安可棠卻愣愣說不出話,魂魄似被眼前戲水的女子盡數勾引。
“頭一次看到遠薰這麼開心的樣子,”雪見忍不住笑出聲,“好像小孩子一樣。”
“是啊……”安可棠的雙頰飄上一抹緋紅,眼裏閃耀著戀人專屬的迷戀光澤。
那一刻,他的表情很幸福:“這才是……原來的小薰啊……”
幸福降臨時的炫目光環,那是絕不會騙人的。
此刻的安可棠,便被如此奪目的光線籠罩成一身耀眼。
雪見又感覺迷惑:他看上去明明就是個正徜徉愛河的青澀大男生。可是那一夜的他,為何就像個從森林中走出的蒼老巫師?那時候,他的瞳仁中投射出淡綠色的光,陰冷,詭譎。
“可棠,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想了想,雪見決定還是把心裏的疑團說出來,“你和遠薰,是……什麼關係?”
剛剛提問完,雪見便後悔了。
她想起那個夜晚,在她追問可棠和遠薰的關係時,他曾情緒激動地打斷她,他讓她不要再追問他們之間的事,他說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而這一次,安可棠卻的情緒卻沒有那麼激烈。他隻是稍微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了冷清無奈的笑容。
眼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寂寞,他說:“我和她……其實什麼都不是吧……”
穿過彎曲的吊橋回廊,又繞過一窪墨綠幽深的池塘,他終於抵達庭園的深處。
在怪誕假山和蔥蘢棕櫚的掩映下,出現一棟剔透無痕的玻璃工房。還沒走到門口,便有一股濃鬱香氣撲麵襲來。
男孩輕敲玻璃門。
“咚咚,咚咚。”
無人回應。
他補了一句:“安小……小薰,你在裏麵嗎?”
裏麵仍舊沒有回應,他才推門進入。
玻璃溫室的入口處,飼育著兩株高大的巴西木 ,莖幹粗壯,樹葉肥美,一如守衛聖殿的神獸。撩開層疊綠色,方才可見溫房的內部空間。數十米高的玻璃幕牆,數百平的寬敞溫室,間隔出一方獨立的恒溫小世界。人工光照,循環流水,實時顯示著溫度濕度氧化度的各種儀器,連同栽種於濕土間的植物,以及培育於試管中的花朵,完全形成了自成一派的生物體係。
男孩繞過綠意盎然的蒲葵 ,又經過芬芳四溢的九裏香 ,來到溫室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