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原來是你(3 / 3)

這時孩子的外公出來了,五十來歲的男人,身材高大,花白的短發,他勸住妻子,對我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們會注意的。”

女人緊繃的情緒好像因為我而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指著我大喊:“你出去,出去!我要報警了!”

我往後退,不再看她,也不再看輪椅上那個可憐的孩子媽,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對男人說:“麻煩您協調一下。我也有困難。

你們白天怎麼鬧都可以,鬧到這時候真不合適了。”

男人說:“好的好的。”

“出去!”

男人訓斥她:“你這人就這樣,對誰都這麼說話!”

“咱家有病人,這女的帶細菌進來怎麼辦?!”

我離開,樓梯裏回蕩著我單薄的腳步聲。對於我碰到的這個麻煩,我能做的都做了,解決不了也沒必要再去糾纏了。理性提醒我,麵對時刻處在崩潰邊緣的人,我還是不要去當那最後一根稻草。

我第二天就去買了一對耳塞。而在這天的晚上,我已經開始條件反射似的等待噪音臨近,焦躁地在客廳和臥室之間走來走去,不時抬頭看看天花板。

“咚,咚,咚!”

皮球又在響了,我欲哭無淚,開始打開手機找租房信息,音煞無法化解,本姑娘隻能一走了之。

“咚咚!”皮球又彈跳了一下,但好像被誰踩住了,然後,慢慢地,像石頭沉進湖底,最終沒有了聲音。

我等到十二點,除了隱約的輪椅滑動的聲音響了一會兒,不再有別的噪音。接下來的日子裏也是如此。即便深夜有聲響,也不是讓我發瘋的那種了。

那天上門溝通,並不是沒有效果。

住在二樓,對安全問題也必須重視。

隔壁呂爺爺家被盜了。深夜,老兩口在臥室睡覺,竊賊撬開防盜欄從陽台溜進屋裏,偷走茶幾上呂爺爺原本打算拿去交網費的現金1000元。呂爺爺和老伴郭奶奶當年是在重慶為我黨搞諜報工作的,夫妻同心其利斷金,為迎接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到來做出了貢獻,老兩口說起當年,充滿懷念,郭奶奶說:“我們倆總是在一起,他姓呂,我姓郭,所以同誌們都合著一塊兒叫:鋁鍋、鋁鍋!”我說你們不是鋁鍋,你們是不鏽鋼!老人聽了特開心。

沒想到,“不鏽鋼”夫婦家裏竟然進了賊。人倒是沒事,隻是氣得夠嗆,被兒女暫時接去同住。隔壁暫時空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聽鄰居們閑聊,得知對麵一棟樓裏有戶人家也被偷了,但那次偷竊事件極為詭異。被盜的人家裏所有的金首飾,哪怕是鍍金的,全不見了,但其他東西完好無損,銀質的、鉑金的、鐵的銅的紙的麻的都在,丟失的全是金色的物體。連口紅管上的金色圈口,也被摳下來了,就像被利齒咬下去的。

我腦子裏已經演出了許多B級片的恐怖戲碼,推斷這變態賊說不定會卷土重來。也許他已經觀察了我們這個區域一段時間,對我們每個人都做過研究,也許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我家,就是我。

那幾天我簡直如坐針氈,通宵開著燈。可也解決不了什麼實際問題,我必須要有理性應對的方法。

次日,缺覺的我雙眼紅腫,腳步飄忽地走進那家“×事良品”店。

這是一條相當成熟的街區,曾經,有五花八門的商店。比如“媽媽的味道”,以為是家常菜,結果卻是奶媽和月嫂的代理店。還有很多“動感”小宇宙,一過年便關張,年後便重新開業。我很好奇,但總是沒有遊覽的勇氣。路過它們時我隻能把腳步放慢一些,朝裏麵掃兩眼。

我終於走進了一家小宇宙。

正吃著一盤外賣麻辣燙的光頭大叔險些被一條寬粉噎住,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才確認我是個成年人,他將寬粉反芻到口裏嚼了嚼,吞下,說:“隨便看。”

簽上字,貨到手。大叔很細心地告訴我充氣的方法,並給了我一頁彩印圖文說明。末了,他說:“其實可以在網上買的,還更便宜,花樣也多,你何必……”

我凜然地看著他。

他重新捧起他的麻辣燙,吸溜吸溜地吃寬粉。

我帶著我買的東西回了家,打算用一個月,看有沒有效果。

我給它取名字:壯士。

壯士看起來孔武有力卻挺嚇人,眼珠漆黑麵頰蒼白。我佩服和充氣假人相處愉快的人們,我沒有類似的品位及勇氣。我擁抱著它,像抱著神聖的供品,看好位置,小心翼翼把它放在窗前立著,我在家的時候,就把它裹在窗簾後頭。壯士負責夜裏為我站崗。

有了壯士之後,生活陡然變得規律了。我能夠早睡早起,天亮之前準時醒來,拉開窗簾,讓晨光灑滿雙頰。

堅持了一個星期,雖然睡眠還可以,但我漸漸有點害怕壯士的存在,我不敢盯著它看,怕它會在某一天開口說話,跟我調情。

第二個星期快結束的時候,我決定放棄。那天晚上,我打算將壯士放了氣,疊好了,偷偷扔到外麵垃圾箱裏去,結果一道閃電在天上晃了晃,大樹瞬間搖撼枝葉如同海潮洶湧,我拎著它的肩膀站在門口,手放在氣塞前久久不動,我忽然有點不忍心,不忍心讓它到外麵淋雨。

壯士蒼白的臉凝望著我,我屈服:好吧,最後一夜吧。

雨到半夜漸漸停了。

One night in Beijing。

就是這天晚上來了不速之客。

報警後不到七分鍾警察便趕到,按理說不需要這麼長時間,這個舊小區停車道、消防車道全被私家車占了,警車開不進來。

120也來了。救護車隻能停在小區大門口。

竊賊摔斷了腿,右胳膊被他親手鉸斷的防護欄劃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他慘叫了兩聲。發出第一聲嚎叫時他還跨坐在我家窗台上,待喊出第二聲,人已掉在樓下堅硬的水泥地上,那裏有幾個碎掉的啤酒瓶。

做筆錄的時候我已從興奮中漸漸平靜,一麵回述著事情大致的經過,一麵緩緩將“壯士”放了氣,疊好收起,患難之交忠誠衛士,為我在窗前站了兩星期崗的男人,我永遠不會拋棄你了。

警察身高有一米八左右,和我差不多年紀,膚色微黑,大眼睛,男人有這樣的大眼睛其實會顯得嬌氣,但因為他有一身製服護體,所以還好。我和他並不是第一次見麵。我想起來,他好像叫陸坤。

陸坤俯瞰著我放在膝蓋上的壯士,豎起大拇指:“這招兒不錯!”

嘿嘿,我雲淡風輕一笑。

“嘿嘿,原來是你啊。”他也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