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體柔軟,勤練瑜伽,為的是能毫無困難地給自己解開裙子背後的拉扣。
床邊空餘地方放著地震應急包,裏麵的礦泉水與食品、電池會及時更換。肺炎流行的時候,我在應急包裏加了酒精、口罩、護目鏡、防護服。
睡覺前必定檢查門是否反鎖,門前、窗台放細長的玻璃瓶,盡管有一次被掉落的玻璃瓶驚醒,最後發現作祟的不過是夜風。
總的來說,我想我有足夠的勇敢去過一個人的生活,當然,這話不該隻是說說——住在這棟樓裏,也並不總是和諧安樂,我恰巧就遇到了考驗。
比如我樓上那家人(金毛犬嘟嘟一家在他們隔壁),就是一家讓人極度鬧心的活體音煞。他們發出的噪音,比扔鞋要令人痛苦百倍。每天一直到淩晨一點左右,我都能聽到男孩子跑來跑去的腳步聲,輪子在地板上的滑動聲,拍皮球的聲音,板凳倒在地上的聲音,大人罵孩子的聲音,孩子尖叫的聲音,大人唱戲的聲音,大人笑鬧的聲音……我以為這不會成為常態,但住了幾天我就明白,為什麼之前的租戶在我去看房、詢問房屋狀況時,眼神複雜,欲言又止。我大概猜出那個女孩沒有說出口的訊息了。
可我已經搬來,且簽了長約,搬家對於單身女子來說真的是件頭疼的事。所以一開始我隻是忍耐,幻想樓上的喧囂與躁動能恢複平靜,畢竟不是我一個人住在這棟樓。後來我去找“樓長”周叔叔,請他幫忙去樓上說一說,周叔叔在我話沒說完就止住了我:“小江,我知道你的情況。他們一家人是很鬧,你隔壁老呂兩口子,耳朵都聾成了那樣,也受不了了,去說過,沒轍!我們真拿他們沒辦法。那家人生了三個男孩,小孩兒就不好管,而且……小孩母親在生第三個的時候得了肌肉萎縮症,已經癱瘓了,隻能坐在輪椅上,都不能說話了,孩子的父親我們從來就沒見他出現過,應該是把這家子給撂了吧。”
我被他說出的慘況震驚到,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不解:“可我明明聽到男人說笑的聲音啊?還有女人唱戲的聲音。”
“那是小孩的外公外婆,他們現在住在一塊兒。你想,除了他們,還會有誰來照顧這一家子人呢?白天有個保姆會來,但保姆也管不了孩子啊。”
“那我怎麼辦?!”我哭喪著臉。
“我去說說,我去說說。”
周叔叔去說了,給我回話,說那家人態度還行,說知道了知道了,會注意的。我暫時放下心來。
也就安靜了一天。
第二天繼續深夜十點拍皮球。
我開始聽《金剛經》。
我能體會到孩子母親的悲慘。想報警的打算也確實被他們的實際情況逼退。一個女性,不管她是否出於自願,總歸是成了生育的犧牲品,我即便報了警,警察對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癱瘓婦女,能說出什麼來呢?隻怕反而轉頭就會對我進行勸誡。
第三天,堆好的積木大概被推倒了無數次。
我戴上耳機,聽有聲讀物《忍在當下》。
第四天。這種牆皮單薄的老樓,完全無法承擔樓上的震動,我盯著天花板,灰塵落在我眼睛裏。
我把衣服穿上,打開門,上樓。
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在我敲門的時候,我能感覺一二三樓除了這家的所有住戶,全都趴在貓眼上觀察,而且我也知道,在事情沒有一個明確的結論時,不會有人出來蹚渾水。
此時的樓道,是個鵝城的縮影。
門開了,我都沒看清楚開門的男孩是什麼樣子,他就跑到另一間屋子裏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不耐煩地問:“誰呀?”
“樓下的。”
“幹嗎?”
我往玄關裏頭走了一點,看到淩亂不堪的客廳一角,日光燈大開,地上是積木、皮球、塑料小凳,一個五十來歲的短發女人走出來,眼神很凶:“怎麼了?”
我盡量禮貌:“你們太吵了,每天鬧到很晚,很幹擾我的生活,能不能注意一下。現在都十一點多了,小孩拍球能不能白天拍?晚上大家都要睡覺……昨天你們鬧到了快一點。”
“已經很注意了!我說了,我們家三個小孩!之前蹦來跳去的時候都已經勸住了!昨天沒鬧啊,明明十一點就停了的。”
“娃沒鬧了,大人可開始唱戲了,是您吧?吊嗓子,十一點半,後來又有男的說話。小孩子管不了的話,大人是不是可以多注意一下?我連你們商量著買衛生紙都聽到了。”
她急了:“你誰啊你!出去出去,大晚上到別人家像什麼話。”
“我是誰?”
我是八步趕蟬、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腳水上飛、雙刺蓋七省的……倒黴蛋。
我瞪著眼睛:“一個孕婦!我是一個孕婦!我還懷著孩子呢!你們不能這麼欺負人!再這樣吵下去,我出一點點狀況,我發誓我會跟你們鬧得雞犬不寧魚死網破玉石俱焚同歸於盡皆大歡喜!我警告你,不要太過分!”
說到最後一句話,忍不住再上前一步。這時我突然看到更多的客廳的情況,在曾是視覺死角的地方,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穿著花格子睡衣的短發女子,身形臃腫不堪,顯然是一種激素失調造成的胖,她正愣愣地瞪著我,偏著腦袋,嘴張開,發出“啊啊”
的聲音。如果上輩子我跟她認識,我真是實在想象不出是哪一種孽緣,要我們在這輩子用這樣的方式重逢。我不知道她想說什麼,是生氣,不滿,抱歉,憤怒,還是別的,無從得知。
突然,一個皮球從裏屋飛出來,三個小孩衝出來搶球,你推我打,瞧了瞧我,做個鬼臉,笑鬧著又衝回裏屋。
我被徹底駭住,這家人迥異常人的狀態,透露出無法形容的難堪、混亂、滑稽,以及淒慘。
小孩的外婆並沒有因為我說我是孕婦態度就發生多大改變,也許她認為全天下人的難處與她相比也算不了什麼:“你是孕婦我們也沒辦法。你威脅不到我。”
單身女性不管用,作為“孕婦”看來也隻能自認倒黴。
讓我真正憤怒與失望的正是這句話,我能想象這憔悴的老母親大概已被生活折磨得焦慮和充滿怨懟,可當我親眼見證生活的苦把女人的同理心打得稀碎,仍舊讓我十分無力和失落。
我站著沒動,說:“我本來想報警的,知道你們家的情況後就放棄了,你們的情況我理解的,但也請理解一下我。我現在是錄了音的,你們鬧的、說的,我都錄了音。”我拿出手機,輕輕晃了晃。其實我又撒了謊,我沒錄音。
“嚇唬誰呢?誰還不會報警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