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這些不可愛的女生(1 / 3)

胡同口總停著一輛麵包車,夜裏昏黃的路燈下,三三兩兩的男女會上車去,過一會兒又下來,小麵包在煙霧繚繞的夜色中震來震去,將平靜的樹影攪得紛亂。很多時候,我站在遠處,是多麼地向往。

終於有一天,我和陸坤也走上前去,邁進了實質性的一步——上了車,陸坤回頭,對車外的男人說:“老板,兩串雞翅,一串腰子,二十串肉筋!”

還有三瓶北冰洋,他喝一瓶,我喝兩瓶。

“我爸病了一年多了。”他起開瓶蓋,將汽水倒進塑料杯子裏,“有時候他會偷偷溜到很遠的地方去,那次我同事找到他的時候他在良鄉。有時候他會撿很多空瓶子回家,沒生病的時候是個特別愛幹淨的人,但一發病,我連垃圾箱都要收起來,要不然他會從裏頭掏東西吃。”

“怎麼會這樣?”

“我媽去世後,他非常傷心,傷心到腦子都糊塗了。”

“你每天在派出所,怎麼照顧他呢?”

“想過送他到養老院去,最近正在找合適的地方,我確實沒有能力照顧他,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不說,我也被整得焦頭爛額。

他現在做事情和說話都沒有邏輯,難保不會傷害到別人。對不起啊今天。”

我覺得很抱歉:“我不該踹老人家。對不起,今天我請你,就當是賠罪。”

他一笑。

燒烤老板將肉串送進車裏,他伸手接著,放在小桌上。

車外路燈下,一小夥子站著發美發店廣告,這麼晚了,竟然還沒有下班。

小夥子將廣告紙遞給一過路的女郎,女郎沒接,朝他鄙夷一笑,快步離去,小夥兒愣了一會兒,怒吼:“我有這麼可笑嗎?

有嗎?我可笑嗎?可笑嗎?!”

我和陸坤都看著這一幕。

陸坤說:“唉,這也是個傷心人啊。”轉過頭,他愣了愣,“你笑什麼。”

“警察都像你這麼多愁善感嗎?”

“人過於傷心的時候會失去理智,失去理智就會有可能做出危險的事,許多壞事發生的原因多半也都是因為傷心。我對傷心的人比較警惕。”

“嗬嗬。”

其實他說得沒錯。那次我砸賈大少的車,一來是因為賈大少醜事暴露,二來,我腦子正疼的時候接了一個電話,就是那種操著一口廣東口音連普通話都掄不清一上來就問我還記不記得他這個老朋友的那種騙子電話。

“親愛的,還記得我嗎?”騙子說。

“記你大爺。臭騙子!”

騙子覺得不可思議,追問:“你怎麼發現我是騙子的?”

我說:“回幼兒園先學一下掰舌頭再說話行嗎?七十二行不學專學騙人,丟不丟你媽的人?”

那頭就怒了:“我媽惹你了?我就騙,騙死你!”

我說:“你知不知道我有個外號:黴星中的魁星。你今天遇到我算是倒大黴了,你打通我的電話,恭喜你,我斷定你一年之內進監獄,三年內變成癩痢頭,十年都掙不到錢!”我還是留有餘地的,沒有說得太過分。

“老子……臭女人!”騙子惱羞成怒。

我也氣,把這個號碼拉黑,電話一掛就去砸賈大少的車了。

陸坤微笑著晃了晃汽水瓶,把我從回憶裏拽出來:“怎麼咬牙切齒的樣子,你還好吧?”

我端起紙杯在他的汽水瓶上碰了碰:“很好,已經不是玻璃心了。”

“時間還是管用的對吧?”

“嗯,還有生活。”

車外的小夥子還在繼續吼:“我有這麼可笑嗎?有嗎?”

“有完沒完?我還要做生意呢,一邊兒嚎去!”賣燒烤的大叔忍不住喊了句。

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

陸坤的烤串自然沒法吃完,他下車時頓了頓,回頭對我說:“三年前那天,其實我也失戀了。”

他下車走到半途,我扒著車門大聲問:“那後來呢?”

“嗯?”

“後來又談戀愛了嗎?”

“和你一樣,一直在放假。”他一手架住了燒烤大叔的手,一手擋住廣告小夥的拳頭,不知道我有沒有看錯,他朝我笑了一下,牙可真白。

回家後,手機顯示陸坤通過了我的微信好友邀請,這人還挺有架子,我一開始問他微信號,他還故作姿態地說:“不行,我工作上的事不能讓你們這些電視台的看太多,不好。”

我說: “ 你不告訴我可以, 我把我的號發短信告訴你好了。”

他終於加了我,發信息過來:

你的微信名叫“挫那歐巴傻狼黑”?什麼意思?

我:“挫那”是韓國古裝劇裏陛下的意思吧,歐巴這意思你明白啊,傻狼黑就是……那個……陸坤:哦,傻狼黑我知道。你單位領導看到它怎麼說?

我:我兩個手機。單位那個名字正常些。

陸坤發了一串問號。

我回了一個柴犬表情。我另一個微信名其實叫“不忘初心的JT”,太過正義凜然,就不炫耀了吧。

陸坤:你在電視台主要做什麼?

我:拍點小紀錄片,記錄老百姓生活,有好事也有壞事、難事。

陸坤:喜歡這個工作?

我:目前還是比較喜歡的。你知道我為什麼選擇做紀錄片?

陸坤:為什麼?

我:就是可以盡可能不虛構。我喜歡讀小說,但特煩那種假惺惺的避諱,比如,明明就是在北京發生的事,非得要寫成P 市,明明是北大,也寫成P大,有意思嗎。所以我拍片子,能說點真的就說點真的,等不能說的時候,就不幹了。

陸坤:所以我也選擇當警察。直麵真實,不加掩飾。但這個工作可不能說不幹就不幹。

我:嘿嘿。

陸坤:你喜歡看韓劇呀?

我:偶爾。

陸坤:我喜歡看韓國電影。劇看得就比較少,主要是沒時間。

我:那看電視節目嗎?

陸坤:當然。

我:比如?

陸坤:《法治進行時》《法治在線》之類。

我很想發個翻白眼的表情,但想想還是算了:晚安。

陸坤:晚安。

我翻了翻他的朋友圈,內容很少,設置了半年可見,我翻了半天並沒看到什麼奪人眼球的東西,不過,陸坤應該是一個有愛心的人,他轉了好幾條那種籌款救助的鏈接,每一條上他都注明:“真實可信,請大家伸出援手。”

警察也不是萬能的,警察也需要大家的幫助。

我把手機放下,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感覺好像回到了大學時代,不一會兒就睡了,夢到了久遠的過去,在夢裏一點都不傷感。

我看到那個喝得微醺的我,抱著同宿舍女孩跳舞,我們是那麼快樂單純。我輕輕搖晃身子,把頭揚起來,我看到一個很美的男生,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下,他是如此潔淨漂亮,青春正當年。他也在看我,朝我晃了晃手裏的酒杯。我朝他喊:“下來玩呀!”

他笑了,真的從二樓走下來,步入舞池。他前額的頭發是金色的,他解釋道:“本來染的是墨綠色,後來褪色了變成這個顏色。”

“那我叫你金毛好嗎?”

金毛說:“好!”

也不過就是一起跳跳舞,沒別的想法。就像軍訓的時候,女生絞盡腦汁想的是找機會偷懶睡覺,男生拚命想辦法牽一根電線從水房連到宿舍,就為了有電燈照著玩撲克牌。

他帶著一幫男生,而我帶著一幫女生,我們決定結伴玩。去賓館開房,一起玩“殺人遊戲”,玩累了就輪流去睡一會兒,真是很乖的孩子。玩到第二天晨曦亮起,又一起去麥當勞吃早飯,兩個女生分吃一個漢堡,男生一人一個。還要上課去呢。八點開始上課,計時開始。眼睛大概能堅持到十點,十點整,大家已基本上處於翻白眼的狀態,十點半,教室裏已趴下了一大排,全都撐不住了。老師氣得在講台上摔書。

全顧不得了。睡吧!放開了睡吧!反正年輕。

我在夢裏都笑了起來。

人和人的相遇,就像兩個宇宙的交集,在某些特定的時刻,竟然會是很容易的事情。

還有一次,距離對方50米的時候,我和金毛再次相遇。

他推著自行車往外走,我則是往裏走,兩個人在距離對方50米的時候互相看到。

“哎,是你!”

“嘿,是你!”

我們同時笑了,像電影裏蹩腳的橋段。我那時候有種“正好是你,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錯覺。

在真正認識後,我們發現,兩個人的名字其實經常同時出現在一個地方。在學校文藝社團的招聘公告裏,初選,複選,終選,我們的名字其實一直在一起。在誌願者的名單中,我們的名字之間隻隔了十個人,當然,在彼此都不認識的時候,就像分別在不同的宇宙,即便名字和名字在一個宇宙早已相遇,名字的主人在另一個宇宙還是互不認識。後來宇宙開始坍縮。不同的宇宙像飛塵一樣相互撞擊,吸引,重合,本來就是個無序的,沒有理由的過程。比如,這兩個名字的主人迎麵朝對方走過去,在50米的時候,他們正式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