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人類多一個感官的能力,也許會聽到一種近似於車輪碾過軌道的聲音,就好像每個人的一生都被一些滑軌牽著,拖拽著,一隻巨大的隱形機械手正在擺動屬於他們的滑軌,一些無形的聲音在意或不在意地討論:要不,就這樣安排吧?
我們當然聽不到這些背後隱藏著的東西,聽到就沒意思了。
我們隻是用最簡單的方式觸探著對麵這個人。相貌,身高,衣著……感覺。差不多就可以了。他\/她,剛剛好。
金毛是細長的眼睛,笑的時候很自然地眯起來。我比他矮一個頭,頭發很濃密,蓬蓬地紮成馬尾。我側過身子,替他把鐵門撐開一些,他推著車過去,說,謝了。然後走了。
在已經形成的宇宙中,“確信”是一種天賦能力。我知道我們還會遇見,無數次,他會來找我。果然,晚上快十點,他打電話到我宿舍叫我出去吃夜宵。他也是如此確信,確信我完全不會見怪,哪怕我什麼都不吃,他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我的注視下吃完一碗麻辣燙,把嘴燙得紅彤彤的。
“吃完啦?”我說。
“嗯。”
“那我回去啦。”
“我也回去了。”
兩棟宿舍樓,他往北走,我往南走,我走了幾步他突然奔過來,拉住我的手,這是我成年以來,第一次有男生主動拉我的手。太好了,我剛成年,足夠年輕。
後來金毛帶我回他家見家長。叔叔阿姨對我很好,很親切,準備了很多好吃的。吃完飯,金毛暗示我幫他媽媽洗碗,吃完飯,我便去了廚房。
他媽媽在我身邊,微笑著接過我洗好的碗,突然對我說:“以後你們要是結婚,我幫你們管錢。”
盡管將來是那麼遙遠的事情,那時我忽然覺得靈魂出竅了,靈魂飛到遠處去看到了一些事情,再突然回來對我悄悄說:“你們不會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被我出竅的靈魂打敗了,還是被他媽媽這句話打敗了,事情開始慢慢發生了變化。總之,我和金毛後來分開了。
也許還是太年輕,看得不太遠,這才使得我們各自走向了相背離的方向。又或許,愛在那個時候隻是一個較為模糊的概念,“愛自己”倒是愈發清晰。
我從長夢裏醒來,坐在床上看著窗外搖曳的光影,得出結論:或許我自始至終都很不可愛。
不可愛的女生很多。我有幾個女朋友,都不算可愛。阿慢姐結婚了,景晗、宋安安、老陳等還跟我保持著密切的聯係。我常和她們約著去三裏屯的“簽簽好棒”吃串串,或者在“老書蟲”
喝咖啡看書聊天。
跟我在同一個電視台工作的景晗有個外號叫“死神”,因為她采訪過的很多人要麼坐牢了,要麼死了。有一次她去采訪一個老專家,老專家對著鏡頭許願:“我多想活到150歲,能為國家再多做點貢獻!”結果一個月以後專家就因心梗去世了。類似的事在景晗身上發生太多,我們這些看客在最初的驚愕之後也就漸漸淡然,直到景晗自己的企業家男友也因為經濟犯罪被她親自送進了牢裏,我們就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了。這事兒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講。
在拍賣行工作的宋安安是個海歸,有個意大利前男友,這位前男友是微生物學博士,同時還讀了個MBA,可以說是文理全才,但宋安安喜歡他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在得知他把一份可以讓他去麻省理工繼續學習的獎學金用來買了一個很貴的相機之後,她才深深墜入了愛河,雖然他們倆最後還是分了手,但我們都很欣賞安安做選擇的清奇魄力。
老陳跟我就算是平凡級別的討厭女生了。三裏屯有家拉麵店剛剛開業的時候可以免費吃拉麵,我和老陳去連吃了三天。可是跟男生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們卻是會搶著買單的傻妞。我們這種女生喜歡找不可愛的女生當榜樣,看著她們都過得自在招搖多金且開心,就覺得倍受鼓勵。同時,我認為這個世界之所以發生那麼多悲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女人不團結,我願意致力於促進女性之間的團結,這讓我顯得聰明。我也希望我在“討厭”女生的大集體中進階,變成了不起的討厭女生,但在這之前,我也可以享受我的平凡。
其實我和老陳的認識也是蠻意外的。
我經常一個人去看電影,作為單身女性,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這很正常。可我的一個已婚女同事就說她絕對不會一個人去飯店吃飯或者去電影院,因為那樣會顯得很可憐。在我看來,去飯館和去電影院的目的隻是為了吃飯和看電影,並不是要在誰麵前顯示自己可不可憐,所以還是應該大大方方地去。我每次獨自去電影院都好像帶著一股凜然之氣,那也是我工作一天後無比放鬆的時刻,頭沒洗,臉沒洗,穿著T恤拖鞋就去了,像個要抓奸的大房。有一次剛落座不久,有一個長頭發女孩到我身邊坐下,身上是很好聞的淡淡花香,她把鞋一脫,蜷著腿,目光炯炯朝向熒幕。也許她也聞到了我身上的香水味,我倆隨後對視一眼,頗有點大房之間惺惺相惜之意。
電影結束後我去影院旁邊的滿記吃甜品,點完單後很自然地坐到一個獨自等餐的長頭發女生對麵。女生年紀跟我差不多大,白皙的圓臉,眼睛也圓圓的。她的杧果撈先上,又接著上了一份杧果班戟。她見我枯坐著,一對圓眼睛微笑著看著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先吃我的。而且我點得有點多了。”
我說:“呃……那我就不客氣了。”
她遞給我叉子,我們倆分吃了四個班戟。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說:“你剛才是不是去看《地心引力》了?”
她說:“是呀,啊,你是不是坐我旁邊?你的香水是Dior的Lucky!”
我一笑:“你是Byredo的Inflorescence。”
她笑靨如花:“幸會。”
“幸會!”
我們倆好像兩個女俠。
她說你也喜歡看電影呀,我附和,說我還喜歡吃小龍蝦,不過北京這兒的小龍蝦是真沒有南方的好吃。她說我知道有一家,要不要我帶你去?
後來我們一起去吃了小龍蝦,聊起來算是半個同行,她是一家雜誌的記者,我們倆成了好朋友。
兩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子偶然邂逅就成了知己,這段經曆堪稱浪漫,說明美好的緣分確實是存在的,這應該也適用於男女之間。我們當然也期待能跟某個可人的男生有這樣美好的偶遇。
老陳說:“有一天我下班在公交車站等車,戴著耳機聽音樂,天上開始下那種你不必打傘盡可以淋一下的毛毛雨,我當時心想,這要是在韓劇裏,說不定就是男主角站在我身邊,把我的耳機突然摘一個下來,塞到他自己的耳朵裏。結果……”
“結果你發現他是流氓?”
老陳苦笑:“首先,我沒有遇到韓劇男主角,其次,倒是有一次有一個男的站在我身邊叫了我半天我才聽到,我把耳機摘了看著他,他長得也還可以,他對我說:‘姐,遊泳健身了解一下?’”
老陳其實跟我差不多歲數,比我大一個月,所以我就叫她老陳。老陳從新聞係讀研出來,一直希望能找個和自己學識相當的對象,但每次她都會碰到哭笑不得的狀況。
“我要求高嗎?不高!”她痛訴,“也不指望非得是什麼海歸,什麼研究生,什麼博士後,本科就行了,有點文化就行。結果,那人跟我推薦書,說,你應該多讀讀陳演格的書,增加文化修養。”
“陳演格?”我蒙了一會兒,恍然,“哦,陳寅恪啊!我的媽。”
“他每天會發一首他寫的古體詩給我,讓我評價。我多半不理。他說:女孩子不要排斥詩歌,不要排斥中國的古典文化。前些天他發了個朋友圈,我覺得我必須要把他拉黑了。”
“為什麼?”
“他開車往通州那個方向走,在路上拍了張照片,寫著:好一個大煙夕!什麼,煙夕?!是煙囪好嗎!煙囪啊煙囪!我的天呐!”
我笑得呼吸困難,差點從凳子上摔下去。
老陳打來電話,硬要讓我陪她去相親。這一次的對象是她親戚介紹的,一個來自農村的企業家。
“你自己去就行了唄,幹嗎非要我一起?萬一人家最後看上我怎麼辦?”我說。
“不可能。”老陳幹脆地說,“要沒這點自信我也就不會拉著你了。跟你說,他早就看過我照片了,我們加過微信,他把我幾年前的記錄都翻出來看了一遍,他說他很欣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