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後遺症(1 / 3)

宋安安的公司為春拍做預展,需要攝影師拍攝宣傳片,我把王霄嘯介紹給了她。王霄嘯沒問報酬,先問我:“你朋友?男的女的?”

我把手機裏的照片拿給他看:在海邊蕩秋千的宋安安,裙擺飛揚,白膚大胸,一張與世無爭的娃娃臉,笑得像熱帶蘭花。

王霄嘯眼睛放光:“這妞兒可以啊!”

“別想了,已經名花有主。”

“不會吧?”

“真的。”

“找的什麼人啊?”

說實話,宋安安現任男朋友什麼樣,我也不知道。

距離正式開展還有兩天,展廳隻開放給少數客人,安安給我和景晗都發了電子請帖,特意說明:展品不錯,人少,值得一看。

買是鐵定買不起的,也沒什麼興趣,慧思拍賣行征得了中國香港女富豪萬蒂娜的家藏古書,即將公開拍賣,這個消息見諸北京各大報端,預展就在首都博物館,據說有頂級珍品。

我站在一個展櫃前,麵前泛黃的紙頁好像能透過玻璃散發出淡淡墨香。挺秀的清晰字跡書寫著春風晴雨,煙柳杏花。旁邊玻璃台座,用宋體字寫著說明,這頁信劄來自一個叫鐵琴銅劍樓的藏書樓。

“景晗不來了,”安安走過來,站在我身邊,“說是要探監去。”

我一怔:“她還是放不下?”

監獄裏的那個人,是景晗曾經的愛人,也是她親手送進去的“敵人”,一直拒絕她的探視。他們之間的故事,夠寫一本書。

“應該很難吧。換作你我,估計也一樣。”安安歎了口氣,大概是這段日子的忙碌即將告一段落,她整個人都緩過來了,白皙細膩的臉,像阿古屋珍珠一樣發光。

“我見你遛了一圈,覺得展品怎麼樣?”

“隻是覺得說不出的美,不過,把這美跟值多少錢畫上等號,這能力我還是差一些的。”

她抿嘴笑:“這批藏品被藏家珍存許久,其中有天一閣和鐵琴銅劍樓的舊藏,之前蘇氏也跟我們爭,最後還是被我們拿下了。”

“天一閣……好幾年前我還去過呢。那個萬蒂娜,就是最早在中國香港開買手店那位?”

她點點頭,忽然側過臉,我們都看到了正艱難地邁著小碎步朝我們跑來的王霄嘯。

“宋小姐,那邊拍得差不多了哎。”王霄嘯樂嗬嗬地說,同時朝我眨眨眼。

工作中的宋安安其實看起來非常嚴肅,因為她的老板就是一個極其嚴肅的人——古書拍賣界大名鼎鼎的方建鳴。“辛苦了,一會兒我帶您去找一下我們方總,他需要介紹一下這次拍品的情況。您可以到茶歇處休息一下。”

“沒問題。”王霄嘯很嫻熟地繞開她拒人千裏之外的氣場,“你能幫我個忙嗎?”

“請說。”

王霄嘯朝幾米外的地方指了指,在兩列平放在木質展台上的古書中間,是個穿著暗藍色洋裝的纖瘦女孩。那是一個日本專家的助理,日本姑娘,專家大概是去洗手間了,王霄嘯想把握這難得的機會。

“我之前聽到你跟他們說日語,走,幫我翻譯一下!拜托!”他把安安拖走。

我暗暗搖頭,王霄嘯啊,你這個毛病,真是到哪兒都改不了。

中午,安安開車帶我回東邊。

“你真幫他翻譯了?”

“我說那人是個二貨別理他。”

我大笑。

安安也笑,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抬起來,摁住右邊的眼袋。

“怎麼啦?”

“眼皮跳。”

“右眼跳……”

安安打斷我,把手放回方向盤:“那句話就是胡亂組合拚湊的。就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樣,就沒有個標準說法。總是有人胡亂說,一會兒道高一尺,一會兒道高一丈,究竟是一尺還是一丈?永遠混亂永遠無解的命題,最後變成任意調來調去隨便用的廢話。反正我左眼跳的時候我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的時候我就說右眼跳財。好壞都由我自己來決定就行了。”

“我不論是哪隻眼睛眼皮跳,好像都會遇到水逆。”

“水逆……舊情複燃高危期哦,那我可得提高警惕。”

她有幾個前任,最終都變成了可怕的樣子。有一個說著話動不動就用手拔嘴邊的短胡須,另一個人的眼睛常會不自覺地狠眨,眨眼的時候還會抽動嘴角。如果他們沒有變成前任,如果他們和她繼續走下去……那她現在的男朋友就有可能是神經官能症患者。

“啊,還有一個,記得用獎學金買相機的那位嗎?”

“那個‘意呆’?”

“哈。分手一年後他發電郵給我,說給我買了一幅老版畫,用國際快遞寄出了,祝我生日快樂。我挺感動的。收到禮物後給他回信表示感謝,他又給我發了一封郵件過來,最後一句話是:My penis is a traffic light, always being green to you。我的‘老二’就是交通信號燈,對你永遠開綠燈。把我給氣的。”

我哈哈大笑:“你氣什麼呀,男未婚女未嫁,又曾經是情侶。”

“是,先把不尊重和騷擾的意思撇開,再想一想,如果一份本來還挺深厚的感情最後隻剩下這一件事,是不是也挺沒勁的?”

安安又說起她本科時的一個男同學,那個男生追過她,被她拒絕了,這個男生不算她的前任,但她還是拿他舉了個例子。

畢業後安安去廣州出差,男同學已經結了婚,帶她去他家參觀遊覽,看看這兒看看那兒,幹幹淨淨的一個三室一廳,大幅土氣恭喜發財式結婚照,廚房裏的不鏽鋼電飯煲。

這時男同學炫耀似的說:“你當年要是跟我好了,這個家的女主人就是你。”

後來男同學又到北京來出差,請安安在北京西站附近的一個餐館吃飯,之所以在這個餐館吃,是因為樓上就是同學住的招待所,連住帶吃是可以報銷的。所以同學讓安安放開了吃。

吃完了飯,安安告辭回家,男同學陪她走了幾步,忽然轉過身對安安說:“你能抱抱我嗎?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抱抱我。像個好同學那樣。”

安安說:“就像好同學那樣握個手吧!”離男生近了一些,聞到男人到了一定歲數後,衣服上掩蓋不住的屁臭。

“我覺得這種人很討厭,當然我也討厭我自己竟然還跟他有著聯係,後來我想了一個辦法,問他借錢。”

“借給你了嗎?”

“但凡是這種氣質的男的,多半都不大方,他們會是最摳門的。我把那微信消息一發出去,他就把我拉黑了。”

車繞過東四十條附近的環島,繼續往東行進,滿路的洋槐花。我突然想起了金毛,他可能也已經結婚了,聽說他也在一個機關上班,會不會也變成這個樣子?

安安說:“對過去的人、事、物都要謹慎一些。以舊物為例,不是所有的舊物都可以當作珍品或者古董的,舊物裏頭,壞掉爛掉臭掉的占大多數,另一些能用的,也不過是贗品假貨,刨開了它們,剩下的呢,還得做好除菌消毒各種工作,還記得我去年滿手長癬的事吧?就是舊書碰多了……反正,舊東西隻有極少數是值得留下的,極少,極少。”

安安住在瑞士公寓,把我放在三裏屯,掉頭往回走了。我去“老書蟲”點了個簡餐,揀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每來一個客人,自動門就會打開。吹進來的風,已經有點熱了。這裏基本上還是十年前的樣子,除了對麵的爛尾樓變成了高端酒店,各式餐廳生生滅滅換了幾撥。就在“老書蟲”後邊,走一段路,轉個彎,曾經有一個建築,上麵掛著一個巨大的“滾”

字,好囂張,好氣勢,等你走到麵前才知道那是“滾石”,後來在時間的衝刷下,“滾”旁邊的那個“石”字被磨沒了,又過了一陣子,連“滾”字也沒有了。

我和金毛最後一次見麵,就是在這個名叫“機電院”的院子裏。其實那時候,我知道我已經不喜歡他了。

分開半年後,他給我發信息,約我見一次麵,我想了想還是去了。

他說:“我在那裏等你。”

那裏,指的就是老書蟲,我們經常約會的地方。我陪他吃完一頓簡餐,他提出到院子裏走走,我也沒有拒絕,心裏卻在想之後離開的事。走了一會兒,他忽然定住,怔怔地看著我,然後將我擁在懷裏,嘴唇壓在我唇上,用力親吻。

以往曾那麼渴望的浪漫橋段,倘若早一點發生,我一定會感動得哭起來。可奇怪的是,已經發生了,甜蜜與幸福的滋味到哪裏去了呢?羞澀的忐忑與驕傲飛到哪兒了呢?

人來人往,所有人都在看著一個男孩在親吻一個女孩。

可我也是在這個時候明白,愛情,真的是說沒就會沒了的。

多久以前,我們相愛,覺得極樂或是永恒也不過如此,唯一的煩惱就是在一起的時間怎麼都不夠。我曾經那麼黏他,可他總是不接我的電話,總是讓我找不到人,後來他坦白,那隻是因為他喜歡看我為他抓狂的樣子,那時候,畢竟我喜歡他比他喜歡我要多一些。終於,心還是離開了,就算是他碰一下我的手,我也會強烈地抵觸,忍受無比的尷尬。他親得我舌頭都是痛的。

結束的時候更多的是輕鬆。

他送我回家。我下車,向他揮了揮手。他微笑,然後一直凝望著我,帶著一種我不太明白的清醒和釋然。

記憶中,這就是我和金毛的最後一次見麵。

再之後,我又有了幾段戀情,銘心刻骨原來是回旋的歌,時不時就會來那麼一兩首。而成長是一個解謎的過程,有些滲透在記憶中的細節,過了許久才真正能品出滋味,尋覓到暗藏的密碼。

甚至在我和賈大少相處的最後一天,我其實也早已心生離意,隻是一直沒有下決心,直到最終決定放棄,之後的一切崩潰不理智,也不過是生自己的氣。我記得我向賈大少伸手,擁抱他,緊緊擁抱,力氣之大,都把他嚇著了。

沒什麼的,也許,大家都明白。我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