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他的那一瞬,我還猛地想起多年前,在這個院子裏,另一個人給我的那個吻,曾那麼用力,似乎要用盡力氣。原來我也對別人做了同樣的事情:那麼用力,不過是因為明白從此就後會無期。
有時候,那些甜蜜的誓言與纏綿的溫存,不過是為了那最後的目送,那些難言的忍耐與用力的挽留,不過是為了告別。
不見麵了,就代表最終會忘記了嗎?時間說也許。更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向過往揮手說了再見。
留下的,不過是一些後遺症而已,在水逆或不水逆的日子裏發作。我被等待傷過,在等待中失去過,所以加倍害怕等待,逃避等待。
經過幾番並不複雜的修改,雲南的片子竟然順利審過,後期製作完畢後正式交活兒。出於之前對我的歉意,甲方還沒結賬,秦峰自己先墊錢給了我一半稿酬。我按說好的數目,從這一半稿酬裏先把王霄嘯的錢全部給結了。
這段日子其實累得夠嗆,所以每晚早早就上床。
晚上十點多,手機不停震動,是王霄嘯打來的,我迷迷糊糊接了。
“江唐,我又分手了。”
“啊……這麼快?不會是那個日本姑娘吧?”
“那姑娘就沒搭理我,是×××。”
我不記得有這個人:“哦。”
“隻能從頭再來囉。我托朋友在雲南給我租了地,幾十畝種藍莓,幾十畝種葡萄。哥打算辭職去種地。”
“哈?”他想種地我倒是不稀奇,以前他還跟朋友合夥開發什麼有機環保材料,用玉米澱粉或者大豆纖維做成垃圾袋和毛巾,開了個淘寶店,幾乎沒有銷路,我吆喝了一些朋友在店裏買了些垃圾袋和毛巾,立刻有人在店裏提問:“垃圾袋既然是玉米澱粉做的,可以吃嗎?毛巾是不是也可以吃?”王霄嘯那火暴脾氣上來,直接在問題下麵留言:“我是店主,您說您沒事吃垃圾袋幹嗎呀?您可以買來吃吃看。”就為這,店子被人投訴。王霄嘯說:“我不幹了!”
我猜他現在這種藍莓的心思,估計也就是隨便說說,倒是想起有個托他拍的片子需要補一點鏡頭,便告訴了他。
王霄嘯斬釘截鐵:“拍了的。”
“沒拍!”
“拍了的!”
“沒拍!!”
“我還不相信我的記性嗎?絕對拍了的!!!怎麼會錯?你自己去翻場記。”
不願認錯的我立刻起床,拿場記出來對了一下,卻是一怔:“嗨,你真拍了,真拍了。對不住,我錯了。”
王霄嘯說:“認識這麼多年,這是你第一次向我認錯。”
“我是個怪人吧。又怪又軸。”
王霄嘯沉默了一會兒,說:“有時候你是挺討厭的,尖酸刻薄,憤世嫉俗,但以我對你多年的了解,我知道你其實是因為特別在乎罷了。你對你的生活和你接觸的人其實都很在乎,所以你才會這樣。”
我的睡意幾乎被他這句話震沒了:“大哥,你成功地讓我詞窮了。”
掛了電話,隨意翻了下微信,看到陸坤給我發的信息,時間是四小時以前:
“一起吃晚飯?”
我一個激靈。之所以現在才看到這個信息,是因為我把他設置為了“信息免打擾”。
瞧吧,這都是“後遺症”害的。
大概歸於氣血熱的原因,每次別人發信息給我,我一般在幾分鍾之內都回了。可我總會遇到一些人,他們主動發信息給我,在我秒回之後他們就再也不回應我了,而且即便回應我也是數小時之後。為了減少這種情況發生,我把所有回我信息超過兩小時的人全拉入了“消息免打擾”,這樣我也基本上可以一兩個小時後才回複他們了,公平起見。
這一招,同樣也用在了陸坤身上,因為他也經常冒個泡就很長時間不出現。我說過,我討厭等待,更討厭在等待中被刺傷,所以,我將他也設置成了“消息免打擾”,或許,這能讓我假扮成一個滿不在乎的“贏家”。
不過,陸坤也許是因為工作情況特殊呢?他隻是一個普通的派出所民警,工作也還是具備一定危險性的,萬一他正在出生入死呢?所以我看著他發來的信息,還是決定脫離我的保護障,給他回個電話,痛快點。
他沒接。
永遠在呼喊,永遠聽不到回音,等待的戈多永遠不來,我不喜歡這樣。我甚至有些氣急敗壞:是不是該把他的電話也劃入黑名單中?手指在設置按鈕上劃來劃去,最終還是作罷。幾分鍾後他打來:“對不起啊!轄區有點麻煩事,我剛才正在處理。”
“我知道,你是大忙人。”我的語氣不免生硬了些,“能問下大忙人是什麼麻煩事嗎?”
“一個姑娘想不開要跳樓,我帶人去了一趟,人沒事了。”
這……直接就懟得我無話可說,滿腔怒火毫無發泄的理由和出口,我吐了口氣:“得虧沒跟你一塊兒吃飯。”
“你打電話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他在那邊笑。
“不,是為了向你解釋。”
“解釋什麼?”
“就是為什麼你約我吃晚飯那條信息,我四小時後才給你回電呀。”
“哦,都四個小時了?”
我幾欲怒發衝冠:“你要不要聽我解釋啊?”
“請說。”
我告訴他我把他設置了消息免打擾,也告訴他這隻是為了表示公平,他在那頭“嗯嗯嗯”的,我覺得他的笑就好像沒停過。
“明白了,以後我也注意,”陸坤說,“我會衡量,如果沒辦法做到盡快回複,我就盡量不發信息給你了。”
我把手機拿遠了一點,臉側了一下,朝外邊吹了一大口氣,我怎麼這麼有氣。
“你還在嗎?在聽嗎?”他依舊帶著笑意,“在那種時候,我就不給你發信息了,直接給你打電話啊!”
“……”
“你聽到了對吧?”
我終於忍不住笑:“剛才出警驚險嗎?”
陸坤賣關子沒說,第二天我在微博裏看到了,女孩身子已經飛出高樓外邊,一雙手緊緊拉著她的雙腿不放,拉她的人半個身子也懸在屋外,微博上是這樣寫的:民警縱身一躍救下輕生女孩。
我看了好幾遍,又在熱搜裏搜到了旁觀市民從多個角度拍攝到的現場視頻,我看了又看,真想給陸坤獻花去,啊不,送錦旗?我還是親自去找他吧。
我買了兩大袋AB的奶茶和漢堡包,在派出所門口給陸坤打電話。
“真不巧,我請了一天假。要不這樣,你……你到我家來吧,我同事也在。”
他把定位發給我。他家就在派出所附近小區,走路十分鍾不到,我猶豫片刻,還是去了。
20世紀90年代的居民樓,外牆已經整修過,看著不算太舊。
樓道跟所有老樓的樓道一樣,牆皮剝落,地麵雖然幹淨,牆麵上還是貼著各種狗皮膏藥似的廣告。陸坤家在十五樓,朝南的房子,站在門口,能聽到屋裏的笑語。
我敲門,陸坤在裏麵應了一聲,走過來開了門。
“來啦?”他朝我微笑,臉雖然背光,眼睛卻亮閃閃的。我舉起手裏的AB食物袋朝他揚了揚,他接過,也沒客氣,朝裏麵說:“漢堡包來了!”
哎哎哎,怎麼讓我想起以前去菜市場,遇到的賣豬肉的小哥,我問小哥:“豬蹄兒在哪兒?”
小哥說:“豬蹄兒一直往前走!”
漢堡包大大方方進了屋。
客廳裏坐著四個青年,全都是二十來歲,除了鄒誌明,還有兩個男的和一個短頭發女孩。
“這是誌明,你們見過的。那是劉錚、夏翔,他們是我所裏的同事,這是肖英,肖英是誌明他們反扒隊的隊長。江唐,在電視台工作。”最後一句介紹我。
我不是自來熟,難免給人不太好相處的假象。眼前這幾人剛才大概是在聊工作相關的事,也可能就是在聊昨天陸坤的“英勇事跡”,但我來了以後,顯然就有點冷場了。那個叫肖英的女便衣,很大膽地打量我,目光更像是在“審視”,我看著這個英氣逼人的女孩,她年紀很輕,沒想到竟然是鄒誌明的頭兒。
夏翔好奇地問:“你是在哪個頻道上班啊?”
“嗯……我們不叫在哪個頻道,是叫在哪個中心,哪個部門。”
“那你是什麼中心、什麼部門的啊?”其他人也插話。
“很不起眼的中心和部門。”
“電視台能有什麼不起眼的呀。”他們都笑。
劉錚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許某某的記者。類似的問題,每個在電視台工作的人可能都會遇到,而我們的答案一般都是:“部門太多,員工也太多,不是每個同事都認識的。”我說不認識。
陸坤遞給我一杯水,我問:“怎麼沒見你爸爸?”
他說:“前兩天送他住進了社區養老院。”
養老院究竟靠不靠譜,你不怕你爸又跑出來?我腦中閃過疑問。
陸坤提議吃我帶來的漢堡包,誌明笑道:“那家的漢堡我吃過,好吃!”
“確實挺不錯。”陸坤說。
肖英訝異道:“你不是說過那些都是垃圾食品嗎?炸醬麵怎麼辦啊?我把要用的食材都帶來了,麵啊,醬啊,黃瓜青豆。還帶了肘子。”
陸坤笑著說:“炸醬麵也吃,肘子更要吃!肖隊長醬的肘子那是沒話說的。”
我在心裏說,肖英,哼哼,我好想讓你消音。
大家一塊兒鋪桌子,燒水泡茶,端盤子遞筷子,做準備工作。我把漢堡包拿出來放進了一個大盤子裏,趁空閑工夫,參觀了一下陸坤家。房子采光非常好,南北通透,冬天一定會很溫暖,樸實的木質家具和溫潤潔淨的木質地板,有好聞的清潔劑氣味。高高的書架占了一麵牆,書架邊上靠著一把吉他,原來他還會彈吉他。書架上有很多刑偵類的書,還有一些政治學曆史學方麵的書和外國小說,其中有特德·薑中英文版本的小說集,空餘的地方摞著厚厚的紅證書,擺了幾個相框。一個相框裏是陸坤穿著警服和父母的合影。照片裏的陸爸爸慈祥可親,陸媽媽秀美溫柔,看著大概也就五十多歲,陸媽媽頭上竟是一根白頭發也沒有,老兩口坐著,陸坤笑意粲然地站著,將手放在他們的肩上,警服上別著各式獎章。我腦子裏是竟是《三俠五義》裏的這一段:“武生打扮,眉清目秀,年少煥然。”用幾十秒掃完這張照片,不敢讓目光停留太久,想著這個家庭的現狀,我心裏頗為陸坤難過。我去了陽台,地上擺放著蘆薈、文竹等盆栽,有一個小仙人掌,隻有我手掌一半的大小,用小瓷罐裝著,顯得非常呆萌。我彎下身子看,陸坤走過來:“拿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