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地圖上也沒有記載的路(1 / 3)

秦峰給我打電話,說雲南片子剩下的稿費可以結了,如果我最近有出租車票或者去餐廳吃飯沒開的餐票,也可以一並開了給我報銷。我說我手裏沒多少出租車票,餐票即便開了也不多,不用報了。他在電話那頭說:“我跟我老婆關係變好,全是因為你。左思右想,我們確實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你還不計前嫌把片子做好,我們很過意不去,你也別跟我客氣了,這樣以後有機會,還可以繼續合作啊。”

我說:“那行吧,我就不客氣了。手裏的票加起來也就千把塊錢,可便宜你們了,我今兒趕緊吃頓燕鮑翅去。”

他在那頭笑:“你還是這風格,哈哈哈。稿費等他們報完賬月底會打給你,車票餐票的報銷,一會兒我把工作室的財務拉進群裏,怎麼交接他會跟你說,以前的財務離職了,這是新來不久的。”

我看了看工作群,新財務的微信名叫“Hope”,頭像是碧藍大海裏的一艘帆船,看不出性別,話極少,寫了收發票的截止日期,以及收件地址和收件人發到群裏:景恒街××號××大廈1503室鄧哲慧。

秦峰在群裏說:Hope就是小鄧。

原來帆船是個女的。

我在群裏問:我家離那兒近,直接送過來也可以吧?

鄧哲慧:可以。

我:那您工作日都在嗎?

鄧哲慧:在。

我:那這樣,反正我也沒幾張發票,要不我後天過來吧。

鄧哲慧:好。

幹脆利落。我看著手機屏幕感歎,現在像鄧小姐這樣沒什麼廢話的人還真是不多見。

北京已經進入揚沙塵、刮大風、塑料袋在天空進行高難度飛翔動作、暴雨時不時就來的時間段,這樣的時間段,注定不會平平無奇。

比如,老陳就急赤白臉地給我打來一個電話。

“能見見嗎?立刻,馬上。”

“你怎麼了?碰到流氓了,還是懷孕了?”我正在網上翻看社會新聞找選題。

老陳沉默了一會兒:“很抱歉被你猜中了。”

我把手從鼠標拿開。

老陳接著說:“放心,不是懷孕。是碰到流氓了。”

我的手已經開始握拳了:“哈?!在哪兒,我抄家夥過來,說,剪刀,菜刀,卷筆刀,你隨便挑。”

她的聲音有點哽咽:“別鬧了,我沒開玩笑。你來陪陪我吧,盈科樓下的星巴克等你。”

我飛奔至三裏屯,遠遠就看到老陳坐在咖啡店靠窗的沙發上,捧著咖啡杯發愣。

正待進去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一個燙了卷發頭的大媽。大媽可能隻是在店裏蹭座兒的,我碰到的其實是她手上提著的超市塑料袋,裏麵裝著一件衣服。她嘖了一聲,我趕緊道歉說對不起,大媽卻說:“噴這麼多香水幹什麼啊?以後別噴那麼多了,嗆人。”別說噴香水,其實我連頭都沒洗,立刻抬起手腕聞了一下,真的什麼也沒聞到。於是我一邊往前走一邊說:“得嘞,我回家噴一噸!”

在大媽的低罵聲中,我推開轉門,叫了一聲:“老陳!”

她抬起頭,大眼睛紅紅的,歎了口氣:“唉!”

我挨著她坐下:“究竟怎麼回事,告訴我。”

她抽了抽鼻子,漆黑的長頭發垂在肩上,平日張揚任性的樣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陳說:“是老張,我同事,你好像見過,有一年過生日,咱們一塊兒唱過歌。”

“印象裏有這麼一個人。”

“我經常跟他合作,特別正派一人。我記得我們一起出差,差旅費我負責管,我分一部分給他,他剩下分分角角都會還給我。他結婚沒幾年,跟老婆也很恩愛,我們這些同事跟他們兩口子還一塊兒出去自駕遊,一起吃過飯,關係挺好的。前些天朝陽公園書市,我們搭檔去采訪,完了以後說去吃烤魚,他說他家附近的烤魚好吃,就開車帶我去他家那邊。到了以後他說要不你上我家坐坐,我想這也沒什麼吧,就跟著他去他家。然後他說你瞧這都到家門口兒了,不如去參觀參觀他的房子,我就跟著他上去。他老婆不在家,說是老丈人生病,老婆回娘家探病去了。我們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看,挺大的房子,躍層,樓上樓下都有房間,樓下客廳擺滿了他得的各種攝影獎的獎杯,牆上掛滿了攝影作品……後來到樓上一間屋子,我走在前頭,他忽然把我從後麵抱住了。”

我瞪著眼:“然後呢?然後你就從了?!”

她憤然道:“怎麼可能!我當時整個人都木了,我跟他說這是幹嗎呀?他說我喜歡你身上的香水味,我以為你想要我。”

我聽到這兒不知怎的想起剛才罵我的大媽,抬起手又聞了聞,再一次確定,我沒有聞到香水味。

老陳接著說:“我當時跟傻子似的,說還是去吃烤魚吧,他很聰明,說那我們就去吃烤魚。然後就慢慢把手縮回去,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心平氣和,堂堂正正的樣子。可我甚至都不敢回頭,連腿都在打戰。他站在我身後說:陳欣你的心理真強大。我特別氣,更氣的是在那個時候我不但沒有呼他一巴掌,還像孫子一樣裝著什麼都沒發生,繃著勁兒跟他去吃了烤魚。我這輩子都不想吃烤魚了。”

她身子微微發顫,目光呆呆的:“江唐,我是不是特賤?

你說我為什麼還要繃著,還要裝成沒事兒人?為什麼我們沒有男朋友,就可以被這麼隨便欺負隨便揩油?我去他家是不是錯了?

我真的沒想到他會有這麼一出,換成是你,難道你不會去你男同事家?不能逮著是個男的就會對你動手動腳啊,在你以為了解他的人品,自以為清楚他的為人的前提下,是不是也不能去他家?

你想,我跟老張都認識十年了,十年了呀,我把他當成老大哥,我對天發誓,從來沒有一點點跟他曖昧的意思,一點點暗示也沒有!我發毒誓!可他怎麼還是把我當成一個,一個……”

“冷靜!你沒有錯,錯的是他……”我聲音一啞,“其實我跟你一樣,我做得也不比你好。”

老陳怔怔地看著我。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跟一個男攝像到外地出差,他要我到他屋子裏看當天拍攝的內容,理由是查漏補缺,以便調整之後的拍攝。他是前輩,我是個打黑工的新人,而且他這個理由似乎挑不出什麼破綻。我就去了他房間。桌子上放著幾塊正在充電的電池,那時候我們用的還是老式攝像機,他見我去了,把帶子在機器裏倒好,告訴我摁哪個鍵看回放,我就一邊看一邊做筆記。

他就去了洗手間。我聽到裏麵有水聲,他在洗澡。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就說我先走了,看得差不多了。他在裏麵說等我一會兒。

我隻好等著。然後他從洗手間裏出來,隻穿著一件浴衣,這個場景讓我很多年以後看到那種白色棉質浴衣都會想嘔吐。我說我回我房間了,他就在玄關那兒把我攔著,我躲不開,他就突然抱我,他那件浴衣上的每一個疙瘩都像針一樣紮過來。

“好笑吧,我說了跟你差不多的話,他說了跟你遇到那人差不多的話。差不多的事情,發生在我們倆身上。”

老陳已經被憤怒占領了,她說:“然後呢?”

我說:“我當然是跑啊,他什麼都沒幹成。我跑到我房間,就在他隔壁,然後把門反鎖,給前台打電話,說如果有人找你們開我的門,千萬別開,一定要報警。我跟你一樣,在接下來跟他相處的那段時間,裝著什麼事都沒發生,因為我害怕,我怕他不給我拍片子,我回去交不了差,而且,我還沒轉正。不過回去以後,我去找了製片人,沒說太多細節,隻說如果你不想組裏出事,就不要安排這個攝像給我,他對我耍流氓。他當然怕出事,之後我再也沒有跟那個攝像合作過。可這個攝像耍流氓這件事,並沒有讓他受到任何處罰。過了兩年我離開了那個組,聽說他因為喝酒喝太多,得了痛風,拿不了機器了,長期請著病假。”

老陳咬著嘴唇,好像要把嘴唇咬出血。

我拿了她的咖啡喝了一口,說:“壞蛋不是我們,男女搭配幹活兒出差的事多了去了,如果每個男的都像他們那樣,這世道得成什麼樣了?正是因為大部分人不是那樣的壞蛋,所以我們會忘記防備,不小心踏進髒水裏。但一定記住,我們沒有做錯事。

我現在唯一後悔的就是我沒辦法去懲罰這個人,也沒有膽量把他做的這件錯事公之於眾。”

老陳從我手上拿過她的咖啡,也喝了一口,決然道:“我們憑什麼要白白受這種欺負。”

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肩膀:“你想幹嗎?”

老陳說:“不能讓老張逍遙自在。”

我說:“我當年也想過,也很怯懦地分析了一下,隻要我采取行動,我都難免會受到傷害,而且這傷害的程度可能遠遠高過那個王八蛋得到的懲罰。這事兒我甚至都不敢跟我父母說,一來我媽肯定又會氣得睡不著覺,二來,他們估計到最後會責怪我。”

老陳無力地靠在沙發背上:“我都想跟之前那個大哥談戀愛了,這樣是不是就有人保護我了?”

我歎道:“這個方法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說不定會是飲鴆止渴。”

她捶了我一拳。

我補充了一句:“大哥估計早就另尋新歡了。”

如果時間真的有倒放的功能,也許當年被騷擾後,我不會因為擔心失去一份並不穩定的工作而放棄勇敢發聲,不會拿“反正說出來也沒用”這種心態安慰自己。可人往往總是被所謂的理性絆住。

現在我即便想說什麼也晚了。我沒有告訴老陳,那個披著浴袍打算在一個招待所把我放倒的猥瑣男已經死了,死的時候隻有四十五歲,心肌梗死。我在單位的網站看到訃告,反複看了好幾遍,確認就是他,而不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訃告用簡短的文字公布他的死訊,表達對他的哀悼。終於,我要說什麼都已經晚了。

“以前我在一個小說裏讀到過,如果一個賊在一個地方偷東西沒偷到,他很可能不甘心,會再偷一次。你記得幾個月前我們小區鬧賊的事兒吧?就是因為在小說裏讀到那個分析,我提前做了準備,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

“ 嗯…… ” 老陳開始思索我說這話的用意, “ 你是說那人……”

我說:“我沒法斷定什麼,但你可以做一點準備。如果要懲罰他,就要罰得有理,罰得解氣。”

老陳站起身來,去買了兩塊芝士蛋糕端過來,說:“我現在覺得有點餓了。吃吃吃,咱們一人一塊。這兩天我都沒怎麼吃東西,真是有病。我一會兒上班去,你呢?”

“咱們那個雲南的活兒,稿費可以結了,秦峰讓我交票去。

你今天晚上要沒什麼事,我請你吃飯?”

“嗨,我不過就是牽線搭橋,跟我還客氣,我又沒做什麼。

按理說,我才是該請你吃飯,害得你被追殺。”

那段經曆,好像已經隔了很久,其實也不過是兩個多月以前,這兩個多月,發生了多少事啊!

幸運星影視公司的財務鄧哲慧有一張白皙的瓜子臉,眉毛烏黑,是一個很秀麗的女子。她的眼神很清澈,藏不住重重防備的意思,警惕與防備會讓人不夠放鬆,露出苦相,但她沒有苦相。

有許多女孩子的性格被放進生活的碾子,會被磨出一種獨特的氣質——由委屈、討好、需索、自信被打壓後的自卑,以及別的一點什麼,組成年深日久的乙方氣質——怎麼看怎麼像一個乙方。

如果不去對抗,這種氣質一般不超過五年就會形成。有一些甚至不必進入社會就會形成,從小在家裏一直被當作乙方,長大後自然會附帶著濃鬱的乙方氣質,年紀再長一點,變成怨婦式的乙方,那就更糟糕。人群之中甲方畢竟是少數,多的是乙方。鄧哲慧不像個乙方,倒不是因為她是個財務,許多財務在員工麵前像甲方,在領導麵前也仍舊還是乙方。鄧哲慧的眼睛裏有一種“不買賬”“不服管”的感覺,有這種感覺的女孩,哪怕向人表現出順從,你也知道她這是外化內不化,把人當笨蛋耍。

我為什麼會對一個打不了多少交道的人如此留意,一方麵是因為她跟她辦公室其他人比起來顯得不同,另一方麵,是我交票給她的時候,在雲南片子項目裏跟我一起工作的剪輯小潘也過來交票,拿著她的iPad,請鄧哲慧幫她看看裏麵一個角標的設計。

我說:“你們公司真是人才多能,財務也做三維設計。”鄧哲慧麵無表情,接過iPad認真看,並沒有一句回應。還是小潘解釋:“哲慧的本專業可是藝術。”

我微微驚訝,所以多看了她幾眼。鄧哲慧將左手食指抵在下巴上,無名指上的玫瑰金婚戒發出淡淡光芒,她看著那個角標,輕聲說:“字體有點呆了,顏色也糊了,背景色的透明度也要調整一下。一會兒我去你們那兒瞧瞧看怎麼改,這邊電腦裏沒有工程文件也做不了。”

小潘連聲道謝。

鄧哲慧這才抬起頭,看我一眼:“完事兒了,如果票有問題,我會發微信告訴您。”

送客的意思。得嘞。

第二次見到她,是在交完發票後的第三天。

“幸運星”負責雲南項目的李副總監牽頭,請所有參與人員吃飯,除了住院的王霄嘯。秦峰自然參加,老陳也會來,負責後期的剪輯、三維設計也來了。大家就在國貿找了一家館子要了一桌菜,副總監叮囑服務員單獨將幾個清淡的菜做好打包,一會兒送到醫院給王霄嘯,算是心意。“王攝像真是辛苦了,當然,江導演是大功臣,沒有江導演的傾力奉獻,就沒有咱們這個片子。”說著要給我倒酒。我說我不喝酒,他愣了愣:“就喝一點。”

我笑著說:“懷孕三個月了,真喝不了。”

副總監完全愣住:“喲,江導演都結婚了啊。真看不出來。”秦峰也吃了一驚,嘴張開,擺出了“啊”的口型。我知道用這招不太合適,但撒謊說懷孕比說酒精過敏管用,既懶得再多做解釋,也擺脫了無謂的勾搭,誰也別想冒險動我的“胎氣”,逼我喝酒。所以這麼些年的酒席裏,我總懷著那個比懷哪吒還耗時的“娃”。偶爾有人也問過,娃的爹是哪裏人,我隻回答說是地球人。鄧哲慧就坐我對麵,在副總監身邊,柔順長發披在肩頭,穿著剪裁得體的黑色絲質襯衫,白色長褲,依舊是個神情淡漠的麗人,漆黑的眼珠還是朝我溜了一下,流露出一絲好奇。

副總監的酒總得倒下去,身子一轉,將酒瓶對著鄧哲慧的空酒杯:“今天小鄧過來,就是給我們開錢的,誰開錢誰就是老大,來來來,我敬老大一杯。”

鄧哲慧捂著杯口:“不好意思,我不喝酒的。”

“淺嚐輒止,就來一口。”

“對不起,真不能喝。”

副總監這時候麵子下不來了,雖然依舊和顏悅色,語氣卻帶著“家長”式威嚴:“不要這麼高傲嘛,我們倆什麼交情,你還不給我麵子?來來來,就喝一口!”

小鄧側過臉,朝他微微一笑:“我跟您有個屁的交情。再跟我來來來,我可就掀桌子了。”

字正腔圓脆亮的北京話,聽起來怎麼這麼好聽。我皺著鼻子,眯起眼睛,朝她無聲地“哇”了一下,以表讚美。

副總監臉色不能再尷尬,太陽穴青筋都在跳。最後還是遲到的老陳來救了場:“哎呀呀,我來喝我來喝。我遲到了,抱歉啊各位,堵在永安裏足有三十分鍾,你們說像話嗎,這爛交通。李總急什麼呀,別說喝一口,咱們倆先幹一杯成不?”

老陳把包放到一個空座兒上,拿了酒杯走到副總監身邊,把台階都送到他眼前了,他怎麼可能不下呢。兩人互相倒酒,說客套話,秦峰也沒幹愣著,也去打圓場。鄧哲慧臉色鬆了鬆,很禮貌地對老陳說:“您坐我這兒吧。”起身讓座,老陳微笑點點頭,坐到她的位子上,鄧哲慧的目光掃了一圈兒,然後朝我這邊走來,我身邊的小潘也乖巧地挪了挪:“來來來,鄧姐姐坐我這兒,您挨著江老師好聊天兒。”

我心想,她怕是跟我沒得可聊。

鄧哲慧坐下,把碗筷重新擺了擺,我猜這姑娘怕是處女座。

她看著盤子,輕聲問:“你真結婚了?”

我主動斷定這是問我了,便也輕聲說:“騙傻子的。”

她撲哧一笑,轉頭看我一眼,不再冷冰冰,笑容竟頗為溫暖。我說:“那你有孩子嗎?”她點點頭,說:“女兒兩歲多。”我說:“你剛才那樣,不怕得罪領導?”她一笑:“酒桌上能讓你得罪的領導,還叫領導嗎?我工資不是他開的,大不了不幹。”話雖這麼說,但她還是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