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飯吃下來,虧得老陳和秦峰努力緩和氣氛,小潘和設計小林盡量擺脫了矜持,我呢,打哈哈遊刃有餘,鄧哲慧不板著臉算做貢獻,所以除了開場勸酒時的尷尬,也不失為一次合格的飯局:無聊,無味,程序完整的集體充饑行為,沒有藝術。
中途我倒是跟鄧哲慧聊了不少。我說:“既然你懂設計,如果有什麼視覺設計上的活兒,你能幫忙做嗎?就當是掙點零花錢。”她眼睛一亮:“可以試試,要真有的話,我得謝謝你呀。”
“到時候你就請我吃飯。”
她抿嘴一笑:“沒私活兒幹,也還是可以請你吃飯的。”
這是表示不再把我當路人了。我拿起裝著果汁的酒杯,轉身對著她,她往她那空杯子裏倒了點純淨水,拿起來,跟我的酒杯碰了碰。
應付完這頓飯,大家各自散去。老陳叫我等一等她,她看起來眉開眼笑,喝得臉蛋兒紅紅。
我們倆站在餐廳外的玻璃拱廊,身子靠在欄杆上。
“你今天滿麵春風,一看就是有喜事。今天幸虧你來解圍,那個李副總看起來特油膩,你還忍得下跟他喝酒。”
老陳說:“其實是真有點口渴了,又看他要跟那女孩兒急,所以還是給他個台階下,人不是壞人,又一起掙了錢,不跟他計較。你呢?是不是又裝孕婦了。”
“我下次打算扮一下盲人,前些天在四環過馬路,明明綠燈,那些電動車啊摩托車還在唰唰往前闖,弄得我都不敢過馬路了,像話嗎?我手裏杵根棍兒,戴上墨鏡試試。咦,怎麼歪題了?快說你有什麼好事?”
“老張倒黴了。”
我又驚又喜:“怎麼成功的?速速道來!不行不行,先別說!我得上哪兒買點薯片去,聽八卦不吃薯片怎麼行!”
她仰頭望天翻白眼:“我真是服了你!”
沒買到薯片,最後是在地下電影院裏買了一桶爆米花,我趕緊抓了幾顆塞嘴裏:“開說!”
老陳苦著臉:“我都沒情緒了,你這個壞蛋。”
她發了幾秒鍾的呆,才把散開的思維抓攏到了一起。
和我們之前預想的一樣,老張沒有死心,覺得還可以跟老陳試一次。老陳裝著沒事,平日上班見到老張也跟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或許讓老張誤認為是一種欲拒還迎。他沒有任何心虛愧疚,茶水間倒個水遇到陳欣,還會故意撞她一下,很輕地撞一下,衣服跟衣服碰一碰,讓她連生氣都找不到借口,即便要發作,估計還會被人說大齡剩女有被害妄想症。老張想來是經驗豐富,吃準了女人的弱點。或許在他看來,女人有什麼弱點?不就是嘛。
但凡豁出去鬧的,可能還是為了爭錢爭男人,就這點出息。老張越發好意思了。倒是老陳,反複自省,審視自己是不是真的透露出了絲毫的暗示,讓人誤會,又或者是不是過於偏激片麵,內心變得陰暗,把人想壞了?
不過陳欣對自己說,現在不是反省自身的時候,都被人揩油了,還在察彼以察己?這是哪來的聖母病?要反省等六十歲再說吧。老張現在這種就像已經跟她有一手的熟絡和近乎,讓她實在受不了。
她決定去找主編,把事情說一下。但還沒等她去,主編的電話先來了。
“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有件事跟你說。”
陳欣本能地覺得這事兒鐵定與老張有關。難道惡人先告狀了?她滿懷悲憤去了主編辦公室。主編是複旦中文係畢業的,“60”後,老派大學生,少有的不油膩且幹了多年文字工作還沒謝頂的男人,當然這也不太能證明他是否真的具備一身正氣。反正老張或多或少讓老陳對判斷一個人失去了準心。
主編看到老陳複雜的臉色,說:“難道你知道?”
“我知道什麼?”
主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恍然說:“也是,你跟張淵搭檔這麼久,肯定是知道的。你怎麼不早說?!”
陳欣越發確定主編跟她想的是同一件事,她頹然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哽咽道:“我怎麼能早說?要是早知道就好了。”又氣又恨,兩道眼淚落下來。
主編狐疑地看著她:“社裏已經做出辭退的決定了,把你叫來,是想著你跟他熟,也認識他家裏人,萬一他們又來,你可以幫忙勸解一下。”
陳欣抬頭:“啊?!什麼情況?”
主編:“你不是知道嗎?張淵偷腥的事兒。”
陳欣紅了臉:“話雖如此,但是……雖然我說出來也覺得惡心——他可沒偷著啊。”
主編拍案:“怎麼沒偷著?!看來你還是沒搞清楚。”
原來,我的好朋友陳欣並不是老張“狩獵”的唯一一個女性。已婚的老張之所以能朝她這個多年“朋友”下手,估計是處於一段暫時混亂的空窗期,性急因而失智,又或是被環境寵壞了,有恃所以無恐。總之,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古訓早已失效。老張早就已經跟雜誌社的統籌方曉靜維持了長達兩年半的不正當關係,方曉靜其實一直想轉成編輯,但苦於學曆不夠,寫作也確實不太行,所以一直在行政部門憋屈著。她的調動,其實老張說不了什麼話,再加上老張十分愛惜羽毛,所以空頭許諾較多,物質的付出上也比較摳門。熬了許久,方曉靜決定跟老張冷戰,結果冷戰了幾天,老張反而更不上心,有回歸自由的表現了。方曉靜便將自己平生最具才華的文筆,盡情揮灑在一篇舉報長文上,主編有幸成了第一個讀者。
主編特意晚下班半個小時,讓張淵到他辦公室,質問事情真相。張淵當然不承認。主編將打印出來的厚厚的材料摔到他麵前,憤怒地說:“今天下午,我已經看了關於你的將近兩萬字的黃色小說,你們那些亂七八糟的齷齪細節,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了!我,我連你惡心的裸照也看到了,你竟然還在這兒跟我裝模作樣?張淵,你糊塗透頂啊!”
主編痛心疾首:“我知道你們搞攝影的,風流,花心,喜歡追求新鮮,但你也應該守住安全的紅線啊(他用的是非常傳統的中國語言)!現在搞成什麼了?一個好好的單位,多少年來都是清風正氣,現在成了什麼,成了你搞破鞋的地方?!”
張淵麵如土色,癱在椅子上不能動彈,雙腳沉重,這下是在河裏濕透了鞋。他似乎悔不當初,也許不是後悔把單位搞髒了,而是悔在遇到了一個克星:打印出來的舉報文,滿地紙張,一字一句寫滿他們的過往,沒有空格的“廢都”,不打碼的情殤,赤裸裸的不雅照,“愛”的捆綁。
主編的憤怒有一大半來自恐懼,這件事暴露出去,就是雜誌社巨大的醜聞。誰敢姑息,誰就倒黴,糞桶打翻滿屋臭,得趕緊把糞桶倒幹淨。張淵和方曉靜現在就是一對臭氣熏天的糞桶。
主編立刻向上級彙報,辭退老張和方曉靜。但在這之前,還是對老張一番好言相勸,大概就是靜心沉澱幾年,做點好作品,仍有洗盡前恥的機會。雜誌社反正效益也不好,紙媒嘛,越來越難做了,總會有樹倒猢猻散的一天,不如早點走。
張淵不缺錢,除了五險一金這事需要自己解決稍顯麻煩,沒了這份工作,對他暫時沒有太大影響。他認了。
但方曉靜這盞燈裏的油起碼還能再燒個三五年的。
她殺了一馬來:“我懷孕了。”
主編心裏咯噔一跳:“誰的?”問話一出,他都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問得好像自己也蹚過這攤渾水。
“當然是我老公的。”
主編在轉椅上扭來扭去:“哎呀哎呀,你們這些人啊,我怎麼說你呀。小方,你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呐,你也是有夫之婦,怎麼,怎麼就……”
方曉靜非常冷靜:“我在材料裏寫得很清楚,我是上當受騙了,我是受害者,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把材料發到網上,讓公眾來判斷一下。反正現在網上都喜歡討論這種熱點。”
“你跟張淵的事,單位是不知情的,毀壞單位的名譽,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壯舉。不是都要當媽了嗎?鬧得眾人皆知,你老公怎麼看?你的孩子你還管不管,有這樣的媽,你為他想過沒有。”
方曉靜說:“那你作為我單位的領導,為我想過沒有?”
主編說:“單位怎麼為你想?你們做的是錯事,敗壞的是道德與紀律,怎麼還這麼堂堂正正的,還不能受到懲罰了?”
方曉靜說:“喲,這是在教育我嗎?很抱歉,現在不是我上課的時候,我需要工作,我有我的夢想,如果沒別的事,請容許我回到工位上去工作。我非常珍惜我的工作。您不要擔心什麼,這件事,講仁義是相互的,單位對我仁義,我就對單位仁義。也可以這麼說,其實我不在乎這個單位,我在乎的是你們這幾位好領導,單位沒了誰不都是好好的嗎?可不能沒你們這幾位啊。我保證,隻要我好好在這兒工作,從今往後一定安安分分恪守紀律,你們要高升,那自然最好,我送你們高升去,你們如果要還當我領導,那我自然更開心不過了。你們現在是不能辭退我的,對吧?不僅僅是因為我要當媽了。”
主編被擊得無話可說。
老陳原本隻是想去找主編申訴一下自己的遭遇,但萬萬沒想到有人已經捷足先登打了一場勝仗。但方曉靜的情況和她的情況是不一樣的,而方曉靜的勝利,又有何勝利可言?
主編說:“這件事到現在單位已經做了處理,本來不應該再有什麼事了,可是誰也沒想到,有人找上門來給張淵求情,說不能辭退他,張淵已經四十多歲了,開除了他,人就毀掉了。小陳,請你來,是想讓你跟副主編一塊兒去做做他們的工作。”
“他們?”
“張淵的老婆和丈人。”
陳欣不能更震驚:“他們來給那渣男求情?!”
主編一聲長歎:“這兩人一來,我跟副主編都沒話說了,大概都能猜出點什麼。張淵老丈人還生著病,他老婆之前是一直沒有工作的,可能女方家裏一直仰賴著這個……這個渣男吧!他們那麼在乎張淵的這份工作,老人愁眉苦臉,女的一直在哭,可張淵自己,或許根本就沒把單位當回事,也沒把他們當回事。”
“這都什麼時代了,這都什麼人啊……”陳欣不忿,憐憫,更感受到一絲羞恥。
主編想讓陳欣去跟張淵的老婆談一談,讓張淵老婆理性對待這件事,再以同事而非單位的名義送點慰問金給張淵住院的老丈人,畢竟老人也算是張淵的家人。張淵也在雜誌社幹了差不多快十五年了,這點人情還是可以講的。按過去的習慣,員工家裏要是遇到喪事,單位還能出車子去送殯,這也不是說咒人家老丈人,隻是說明送慰問金也是有情理可講的。
我忍不住問: “ 那你去送錢了嗎? 你自己受的欺負怎麼辦?”
老陳搖頭:“我沒去。我說,張淵做了錯事,是應該受到懲罰的。我不認為他的妻子和老丈人來求情,輪得著我來憐憫。單位要跟員工講理講情麵,那應該單位自己去講。我隻是一個普通的職員,也是一個有自己判斷的女性,別想利用我跟張淵所謂的交情,讓我去做我不認可的事。”
老陳今天喝的酒,有多少難言的情緒在裏頭,我現在才明白。假如沒有張淵老婆和老丈人這一出,也許她出氣能出得爽快幹脆,即便會有什麼不好的結果,也還可以鬧一場。但現在,一杯澀酒,除了吞下喝幹,也沒什麼潑出去的辦法了。
“我不甘心,也沒辦法。你不知道他老婆在單位走廊逮到我,拉著我哭,看著……可憐啊,我能給她再雪上加霜?”
這是六月初的天氣,天光仍舊是那種正午才有的亮。等我們準備離開,雨卻下起來了,雨滴變成了大燈下亂竄的飛蛾,老天爺在玩修圖遊戲,水汽做的筆刷飛來舞去,漸漸模糊掉街區的輪廓。
雨水讓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我們看著雨中的世界,心事重重。
老陳輕聲說:“江唐,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年紀越大,就越是被‘應該’還是‘不應該’這幾個字困住?心裏沒有這幾個字的人,會不會更自在?”
“我不知道。”我說,“真的,我不知道。”
深夜十一點,晚飯才剛剛開始。
我跟陸坤在他家小區的一個小飯館裏。他麵前是宮保雞丁蓋飯,我的則是清湯抄手。老板和一個夥計搬了椅子坐在外頭乘涼,店子裏的客人隻剩下我們倆。
“抱歉,我的飯點兒害人。”
“就當夜宵了。”我喝了一口湯,又吃了一個餛飩,“咦,味道竟然不錯。”
“在這兒開了七八年了。別看店子不起眼,但店主用心,做出來的味道不比家裏差。他家以前還做水煮魚香辣蛙什麼的,特好吃!最近這幾年才隻做蓋澆飯和一些簡單的餐食。”
“東三環這樣的小店不多了。”
“嗯,下個月他們也會搬走。”他說。
潮水往前奔湧著,總會抹去一些東西,被抹掉的珍貴,也隻有在意的人會珍惜。
陸坤平靜的眼中,仍有深深的留戀。
“對了,端午假期我要離京一段時間。”我看著他略顯憔悴的臉,“你呢,怎麼安排的?能有時間休息嗎?”
“節假日事情最多,但應該還是能有一天喘口氣。你去哪裏?”
“帶我媽去日本旅遊,年初就定好的行程。”
“你爸呢?”
“我爸不想折騰,在家休息。”
他喝了口紫菜湯:“阿姨跟你一起從北京出發嗎?她什麼時候來?我看能不能去接她。”
“不用,我跟她在大阪會合,假期結束各自回家。”
他眉毛一揚:“還怕父母管著你嗎?其實,被他們管的時候,如果你心裏不願意,可以試著外化內不化,不用對抗。畢竟,有父母管著,也還是一種幸福。”
我笑笑:“外化內不化,聽起來怎麼這麼奸詐。”
他也笑,埋頭大口吃飯,左手搭在盤子邊緣,手掌上是明顯的擦傷。我沒問他的傷從何而來,因為他早就對我說過,受傷是無數的日常中再日常不過的事。他看到的人生百態,經曆的甜酸苦辣,或許比我要多得多。
有人走進店子裏來,一直走到我們身邊,站定。
“哥,江唐姐。”那人開口。
是鄒誌明。
陸坤仍低頭吃著飯,沒應聲。
“誌明,”我把空位上的椅子稍微拉了拉,以為他跟陸坤約好來這兒,“坐吧,要不要吃東西?”我拿菜單的時候,陸坤飛快抬手把我的手摁住。
“我知道錯了。對不起。”誌明仍然站著。
陸坤眼睛盯著桌子,將筷子輕輕一扔:“我們走吧。”徑自站了起來。
“幹嗎呀?”雖然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這樣把誌明撂這兒怕是不合適,我說,“我自己叫個車回去,你們倆聊吧。”
“不用,我馬上就走。”誌明抬手擦擦眼角,看著陸坤,硬著嗓子說,“哥,如果你覺得我在警隊不合適,我可以辭職。我還年輕,不愁找工作。”
“要滾就滾,別嘚瑟!”陸坤仍是沒看他,掃著桌上的二維碼,把飯錢付了。
誌明使勁咬著嘴唇,想說什麼,最終沒有說,轉身往外走,陸坤大聲說:“鄒誌明,你記住,你要是就這樣辭職,先別說你對不對得起誰,你就是個爬著滾的蛋,連走路都不會走了!”
誌明頓住腳步,肩膀在顫抖。我第一次聽到陸坤飆髒話,驚訝之餘,感受到的卻是他的心痛。
誌明眼中是憤懣與委屈:“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知道嗎?這樣說我,不公平!”
“你是幹什麼的?!”陸坤指著他,“天下不公平的事多了去了,幹警察承受的不公平也多了去了,可在許多人看來,這是應該的,小子,你明白你幹的是什麼工作嗎?受不了滾蛋!”語氣一轉,卻是對我說:“走,我送你回去。”
拉著我,不由分說往外走。我回頭,鄒誌明倔強的目光看著我們,站在原地沒動。
陸坤的車就停在小區裏,我們上車,一路他都沒再說話。
開到我家不過幾分鍾,他把車停在路邊,路上駛過一輛環衛車,正在往兩邊的國槐上噴藥水,陸坤把車窗迅速全部關上。
“等一會兒再走。外頭正在打藥。”他說。
“我有歌單。”我說,“要不咱們聽聽歌兒?”
他把音響打開。我將手機連上藍牙,音量調好,摁下播放鍵。輕柔前奏結束,是渾厚溫暖的女聲,唱出第一句歌詞:Isn’t it roman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