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地圖上也沒有記載的路(3 / 3)

聽到這裏,我們同時笑了。

我側頭看看他,街燈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打下暗影。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今天真有點喪氣啊。”

我笑著說: “ 喪氣, 也是無數日常中再尋常不過的日常吧。”

聽到我引用他的話,他輕聲笑笑。

安靜的夜,暗淡的街燈,Diana Krall的歌聲隨著纏綿的鋼琴,如泣如訴。

“音樂伴著夜色,夢想可以被聆聽,難道不浪漫嗎?”

陸坤的眼睛看著前方:“誌明青梅竹馬的女朋友,就是那個跟他一起跳國標舞的女生,還記得吧?那個女生其實在一年前去世了。”

我微微一驚,在心裏“啊”了一聲。

“女孩被人帶上了歪路,吸毒。誌明送她去強製戒毒,那女生戒毒的時候產生了嚴重的戒斷反應,腸梗阻,沒有搶救過來,死的時候才24歲,大好年華。誌明很自責,但也知道送女朋友去戒毒是沒有錯的,隻是一切都無法挽回。後來他一直很想調到緝毒大隊去,但是不行,因為自身條件不夠,且還需要時間。今天上午他在地鐵站執行反扒任務,遇到當年那個帶他女朋友吸毒的人,就因為這個人,誌明沒控製住情緒,差一點脫崗。肖英當時也在,跟我們通報了那人的位置,他是名單裏的重點關注對象。

我們派人把他帶去所裏做了尿檢,排除了吸毒嫌疑,放回家了。

但對誌明,所裏還是對他進行了很嚴厲的批評和警告處分,如果不是肖英當時拽住他,情況再嚴重些,他是可能被免職的。”

“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吧。”

“即便如此,也是犯了錯誤啊。有時候一個小小的錯誤,可能會引起很壞的結果。”陸坤苦笑,“我知道他也清楚。他現在的心情不好受,是真的委屈啊,可這樣的委屈,說起來又算得了什麼?這樣的心情,必須要自己學會一口吞下去,承受不了就沒有辦法往前走,也沒有辦法去做自己真正想做到的事。”

我的記憶,有一瞬間飄到很遠的地方。我說:“有一年,很早的時候了,那時候我還在一個文藝欄目,去拍片子,被人扔了臭雞蛋。準確地說,是臭皮蛋,直接砸到我臉頰上,我到現在都能記起那股我永遠忘不了的味道,還有蛋殼在我臉上碎掉的聲音。”

陸坤轉過臉看著我,似笑非笑:“原來除了被追殺,你的經曆這麼豐富。”

我撲哧一笑:“那天我是去拍一個手藝人做花燈。那時候二三環都還有一些大雜院,正是開始拆遷的時候。砸我的人,是我拍攝對象的鄰居,一個中年大媽。她可能因為拆遷受了很多委屈,發泄了出來,說話很重,罵了很多難聽的話。別的不說了,但她罵我是拍馬屁的狗,不會為老百姓發聲,沒良心,是僵屍。

這話傷到了我,我被罵哭了,把拍攝中斷,跑了大概有幾百米,去路邊打車要回單位。跟我一起的是個快退休的老攝像,他也被扔了臭雞蛋,肩膀上一大坨蛋殼。他跟過來,對我說:你需要明白三件事,一件呢,是罵你的人肯定有他的委屈和苦衷,你需要盡力去理解他,如果他再有過激的行為,你要保護好自己。第二件,不要因為他罵了你,你就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每個行業都有它的分工,我們的節目並不是輿論監督類的節目,我們是文藝類的,有社會爭議的內容從我們的平台出不去,這是能力範圍之外的事,別人不了解這個情況,我們自己很清楚,所以,心理上不要背包袱。第三件,每個人都隻會從自身的經驗和立場出發去評判他人,你雖然可能隻是一個小節目的編導,但你出去的時候,別人隻會把你看成你單位的代表,他們認知裏你的能力,和你真實的能力是不一樣的,而當你在單位,在領導的認知裏,他希望你有的能力和你真正具備的能力,也還是有差距的。所以,不論你在哪裏,你都會處在一個和你真實的形象有誤差的距離之中,隻要你還在這一行,以後這樣的事還可能會有很多。但我們能做的,是把自己能力範圍內的事做好,如果不能受委屈,不能頂住壓力做好自己的事,以後會很難辦,光跑開是不行的。總之,後來我們還是回去接著把做花燈拍完了。其實這中間有很多東西,我現在也表達不出來。因為依然有人會說,你為什麼要回去拍做花燈,而不是去拍憤怒的大媽,你是不是不關心民生?解釋不清楚的。就像有人罵警察,為什麼有人殺人放火,你們卻隻是去抓扒手?短短兩句話之間,模糊了多少信息和內容?但這些被模糊的東西,我們心裏是清楚的,我相信誌明也是清楚的。所以……誌明不會因為受了委屈就放棄的,就像當年的我一樣。”

陸坤沒說話,隻是把右手從方向盤上拿下來,將我的手握在掌心,緊緊地握著。

我心中柔軟又有點傷感,還有許多對未來的不確定和困惑,也想起了好多事,好多人。

陸坤的眼睛在夜色中閃著光。“地圖上也沒有記載的路,也得好好走下去啊。”他凝視著我,“提前祝你端午節快樂,江女士。”

我並不是很明白他的話,但也微笑著說:“也祝你端午節快樂,陸警官。”

端午和母親的日本之行很順利,印象最深的主要有兩件事。

我們母女倆在大阪鬧市找了一家餐館,中規中矩的烤肉店。

餐館的經理點頭哈腰把我們迎進去,拿菜單給我們看。我想著反正難得來一次,就點個貴一點的吧,於是指著一個有冠軍標誌的牛肉套餐,經理特別高興,又指著龍蝦圖案問,要不要再點龍蝦?我想了想,也點了龍蝦。母親知道很貴,但沒說什麼,因為長期以來我的固執己見,終於讓她跟我爸逐漸失去了對我的話語權。

坐了一會兒,牛肉上來,很美麗的顏色。經理畢恭畢敬抱著一個塑料裏子、外麵鍍得金晃晃的牛頭過來,我琢磨他的意思,大概是讓我們抱著牛頭跟這盤牛肉合影,因為這是冠軍牛的肉。我便抱著假的牛頭,讓我媽拿著那盤牛肉,照了一張對牛來說比較諷刺且殘忍的合照。我估算那頓飯合著龍蝦大概花了2000多人民幣,比起在北京吃同樣的東西,已經不算貴了。我這麼跟母親解釋著,走到前台結賬。在收銀台的是個清瘦的小夥子,見我拿的銀聯卡,用中文說你們是中國人吧,我笑著說是,他問好吃嗎?我說不錯,挺好吃。他用諷刺的輕笑表示了反對,拿起小票瞥了一眼,可以,沒花太多錢,不算虧。我看電子計價器上他打了一個數,兩萬多日元,一千三四人民幣吧,比我預想的少了很多。我拿錢給他,跟我媽交換了一個狡獪的眼神,可還是聽到急促腳步聲——那個矮小的笑嗬嗬經理,這時候臉上已經沒有笑了,全是慌張焦急。他跑過來,手裏拿著另一張單子,原來少算了龍蝦的錢。他緊張地幹笑著,朝我們點頭哈腰,用日式英語說“sorry”,再使個眼色把單子放到收銀台上,邁著小碎步進店子裏了。收銀小哥歎了口氣,唉,怪我手慢了點,要不你們就能少花1000塊,對不住了。我媽說你要是放我們走,會被責罵,多不好。他說這是他們的失誤跟我沒關係,能幫國人省點錢,有什麼不好?他在大阪打工,人卻住在三十分鍾車程外的神戶。我跟母親走在道頓堀的夜色中,她突然說,你其實跟那個小夥子很像。

她指的是收銀小哥。

“你這麼要強的人獨自在北京工作,一定很辛苦,爸爸媽媽都幫不了你什麼。”

我忽然有點想哭,但還是笑著說:“你們健健康康的,開開心心的,不要生病,這就是幫我了。”

帶母親去奈良。不如說是她陪我去奈良。她對於名勝古跡毫無興趣,她喜歡熱鬧繁華的地方。我要去法隆寺,她不願意走路,說在車站等我。

我步行去了寺廟,趕上整修,捐了一塊瓦,看到了美麗的佛像。然後興衝衝地往回走。來回路程連著參觀花了大概一個小時,母親在車站等了我一個小時。太陽曬得厲害。她竟然在我們之前分別的地方原地不動站著。

我大驚:“媽,你不覺得曬嗎?”

她有點委屈,像個孩子:“我怕你找不到我。”

我心中翻湧的後悔實在難以言喻,走上前去牽著她的手,說:“走,我們這就回去,逛商場。”

從奈良到京都的火車飛馳,似正穿過一個接一個巨大的屏障,每個屏障裏空氣的透明度都是不一樣的,麥田上空過濾著光線,遠山近水,在陽光的照射中泛出色彩。讓我想起第一次去北京時,坐長途火車進入了華北平原,那是清晨天剛剛亮的時候,漫天五彩朝霞,是最潔淨的空氣能呈現出的極限美麗。我睜著未眠的雙眼,被震懾得無言。現在回想,仿佛是在夢中出現的場景。

母親在我身邊的座位上發出輕輕的鼾聲。

其實我也害怕來不及,每時每刻都在害怕。這世上再沒有比任性的兒女更會心虛害怕的人吧。人生就是一個注定失去的過程。我知道所有的羈絆都會消失,一切深刻的感覺對於永恒的時間來講連一瞬都算不上,可對我的人生來說,它們是我活著的意義啊。

她睡了一會兒,睜開眼睛,我遞給她保溫杯,她喝了水。我突然很想跟她說說我工作上的煩心事,或者說點別的,而不是永遠避重就輕,報喜不報憂。

“唐唐,這麼久了,你都沒有遇到合適的人嗎?”母親輕聲問我。

這是我少有的想跟她完全敞開心扉的時刻,因為我們都已經足夠軟弱了。

我說:“倒是有一個,挺好的人。不過還在了解之中。”

“幹什麼的呢?”

“警察。”

母親搖搖頭:“估計不靠譜,當警察的生活不規律,老不著家,什麼人都接觸,肯定有一堆毛病。”

我在心中無聲地歎了口氣,果斷把話題結束。

手機輕輕震動,是陸坤發來的信息:“謝謝你去看我爸爸,也謝謝你買的魚油。”

我發了個很大的笑臉符號過去。

“方便語音嗎?”他問。

“我到那邊打個電話去。”我對母親說。

“是誰呀?”

“同事。”

走到車廂一頭的過道,給陸坤打過去。

“跟你媽媽沒吵架吧?”他笑著問。

我大概跟他說了我們這幾天的行程,跟他說了那天在大阪吃牛肉差點逃單的小插曲,他接著告訴我:“對了,我爸這幾天狀態不錯,胃口也挺好。”

“你爸爸那次以為我是你媽媽的同事,讓我回去給你媽帶話。”

他安靜了片刻:“帶什麼話呢?”

“他說讓你媽媽聽家裏人的話,不用去看他。你媽媽當年為什麼不能去看你爸爸?”

陸坤說:“我爸那時候因為出身不好,我姥爺一直反對他跟我媽交往。我媽是違背了家裏的意願跟我爸結的婚。我爸收入不多,姥爺家條件好,但因為我媽不聽話,就從來沒有接濟他們。我媽說,剛懷上我的時候,想吃肉卻沒錢買,怎麼也不肯去找父母要錢,走到王府井,聞聞飯館裏飄出來的飯菜味兒,就當吃了頓好的。她一直很硬氣,可幾十年過去,畢竟還是成了心結。我媽前年快去世的時候,有一天突然說起姥爺姥姥,哭得誰都勸不住。所以,趁父母還健在,還是得盡量當個乖孩子,對吧?”

他語聲雖然帶著戲謔,我卻聽出了鄭重的叮嚀。車窗外是逐漸密集的街市,我看著劃過透亮天空的天線,歎了歎氣。

“像你說的,做到外化內不化就好。馬上要到站了,掛了啊。”

他忽然說:“江唐,你回來那天,我沒辦法去機場接你了,實在對不住了。我要去甘肅出個差。”

“如果要評選最容易挨罵的職業,你幹的這行怕是能排到前三。”

他笑了一陣:“誰還怕挨罵呢,說得跟多嚇人似的。”

回京那天到家已經晚上十點了。我給自己煮了碗泡麵吃,邊吃邊翻陸坤的朋友圈。他記錄了去甘肅一路的風景,清透的天空,黃色的土地,鄉村的屋舍,簡單的餐食。他告訴我,這次去那邊,其實是為了給一個違法人員的家裏送錢。我倒是吃了一驚。

“那家兒子雖然犯了罪,但家裏確實很貧困,還有個弟弟在上高中。男孩成績很好,但家裏老人一個殘疾一個生病,真供不起了。我讓他們申請司法救助,法院的一個法官知道後,親自去調查了,救助申請被批準,我會跟法官一起把錢給這家人送過去。”

“那地方在哪兒?”

“民勤。”

我壓根兒沒聽過這裏。

陸坤拍下了一張救助款交接的照片。簡陋的一間民房中,老人隻露出一個佝僂的背影,兩個法官,一個拿著一份文件在宣讀,另一個的一雙手被老人伸出的手緊緊握著。陸坤在朋友圈裏寫:“謝謝法院的同誌們為這次救助加班加點,謝謝各位好心人為小軍捐獻書本和衣物。今天陽光真好。感恩!”

我點了一個讚。

很晚了,這個讚估計他明天才能看到吧,結果他立刻打電話過來:“隻能跟你電話說了,這邊網速特別慢,信號差。”

“今天一定很開心吧。”

“救助款是兩萬塊錢,雖然不算特別多,但對於那家人來說,可以解燃眉之急了。真的特別特別高興!”

他連說了兩個“特別”,語氣中洋溢著喜悅,我也被他感染,嘴角不禁揚起。

餐桌上放著陸坤送我的仙人掌,我看著它,它隻有我半個手掌大,在我離家的這幾天,頂端的花骨朵竟然已經綻放,亮黃色的小嘴巴朝我笑著。

“民勤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貧困縣。雖然很窮,但這裏的家庭都很重視教育,跟會寧一樣。大部分都很看重高考,覺得高考是唯一的出路。我們救助的這個家庭,大兒子走了彎路,小兒子不能再出岔子了。”

“他家大兒子在北京犯了什麼事?”

“搶劫傷人。”

我們都沉默了幾秒鍾,我說:“總之,事情在往好的方向走。”

“我一會兒發個東西給你看,就是不知道會傳多久。我們明天一早出發回北京。晚安啦。”

過了差不多十幾分鍾,才收到他發過來的視頻。一看開頭,忍不住笑出聲來。

視頻裏是一個很簡陋的招待所標間。陸坤試圖把手機固定在桌子上,手機倒下好幾次,所以我會看到斑駁桌麵被放大的裂縫、不知所雲的黑屏,還有他用來支撐手機的一個杯蓋兒。手機最後是用兩個茶杯固定住的,他錄下了整個準備過程,他的聲音變成了畫外音:“這是不是也算得上一鏡到底?”

固定好手機後,他才坐到另一張床上去,麵對鏡頭,清了清嗓子。

“江女士,為了感謝你那天在養老院唱歌給我爸聽,我今天也為你唱一首吧!”

我臉頰發熱,看來我的《精忠報國》是出名了。

“嗯……這首歌呢,挺老的了,不能保證你聽過,不敢保證你能聽懂,我之所以會唱,是因為大學裏選修過日語。歌的名字叫《川流不息》,網上有翻譯的歌詞,可以搜來看看。”

陸坤微微閉了閉眼,旋即睜開,那雙眸子亮極了,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人好看到我已經離不開的程度了。

更何況他開始唱歌。

他的聲音本就非常清澈,變成了歌聲,就似被再一次提純,更注入了幾分溫柔。陸爸爸說得沒錯,陸坤唱歌真的很好聽。

那首歌是用日文唱的,旋律十分熟悉,我曾經聽過,肯定的,我聽到過,可怎麼也記不起來了。他說得沒錯,歌詞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歌聲是那麼溫暖又傷感,讓人心動。

等他唱完,我才打開網頁搜歌詞,一句一句細讀:不知不覺走到這裏

回望來時的路

通向那遠方的故鄉

崎嶇不平彎彎曲曲

地圖上也沒有記載的路,不就是人的一生啊 河水

緩緩流經了無數時代

看彩霞染遍黃昏的天空

生命如同旅行

道路沒有終點

有愛人同行

共同去尋夢

就算大雨將道路濕透

也有放晴的一天

啊 那緩緩流動的河水

……

地圖上也沒有記載的路,不就是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