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哲慧打電話約我吃午飯,說順便把報銷的1000多塊錢差旅費給我。我們在光華路找了家茶餐廳。
她看起來狀態不錯,我問她那個李副總後來有沒有為難她,她一笑:“還好。對了,今天我請客。”
“還沒給你介紹私活兒呢。”我翻著菜單。
她抿嘴一笑:“難道就不能跟你交朋友了嗎?”
蒸白鱔上來,我們同時拿起筷子。我注意到,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不見了。
菜的味道中規中矩,鄧哲慧又是個話不多的人,我便講了幾個工作上的笑話調節氣氛。比如,一次跟一個東北的同事吃飯,結賬後開發票,他拿著發票對前台說:“在這兒卡個戳。”我那時候剛工作,接觸的東北人不多,完全不懂什麼叫“卡個戳”,鄧哲慧笑起來:“我一開始也不懂。後來才知道是蓋章。”
“有一年去廣東出差,看到到處都是‘美珍香’店麵,同行的攝像說中國人姓什麼叫什麼的都有,千奇百怪,他也看到過好多珍香,姓張的,姓李的……”我忽然頓住,沒再說下去。
鄧哲慧還在等下文:“然後呢?”
我揉了揉額頭:“我忘了,後來怎麼來著?想不起來了。”
她懷疑地瞅著我,眼睛慢慢眯了眯,忽然指著我大笑起來:“我知道了,你可真壞!”
她當然猜到了我要說的那個姓氏。我故作無辜表情,但也忍俊不禁。
“江唐,你知不知道你挺搞笑的?”
“嗯,有人說我可以去演喜劇。”
她秀麗的眼睛眨了眨:“喜歡你的人,跟你在一起一定會很開心。”
這話說得聰明。
我微笑:“不喜歡我的,估計就是鬧心了。有時候我自己也挺鬧心的。”
“會嗎?我其實挺羨慕你的狀態,看起來好像沒人能傷得了你。你很獨立。”
“你呢?”我反問,“難道你不是嗎?”
她喝了一口奶茶,拿起手機:“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不可以加個微信?我想把我的一些作品發給你。”
“早就該加好友了,每次要麼是在群裏聊,要麼是打電話,多麻煩。”我找出二維碼讓她掃,“你這麼有才華,幹著一份那麼枯燥的工作,是有點委屈了。”
“現在我幹什麼工作都是開心的,更何況還有機會做點跟自己本專業相關的事。”
“把時間安排得那麼滿,家裏孩子怎麼辦?”
她眼神一澀:“孩子確實是個問題。但我不能因為這個問題讓自己一直陷在泥潭裏。”
這話讓我驚住。一個年輕母親,是什麼樣的家庭關係讓她說出這番話。
她意識到說出來的效果:“不用多想,其實我正在努力為自己和孩子的生活打算。公司這份工作,一來是解決五險一金,讓我有份穩定的收入,二來也輕鬆。但這畢竟不是我擅長的。總歸做自己擅長的事情,掙起錢來會更順手一些,我的本業畢竟是畫畫和設計,我隻是想多給自己找一點機會,機會多了,出路也就多了。”
“恕我冒昧,你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
她搖頭:“還記得節前咱們那次飯局嗎?我也不是真要跟李總較勁,隻是那天下午請了假搬家,身上有酒味兒不太好。我跟丈夫在協議離婚。”
看我吃驚的樣子,她還是很淡然地笑了笑:“家家經難念,不值一提。”
“還是得好好掙錢。”我說。
她愣了愣,苦笑道:“是的,人窮誌短……”
我回過神,跟她解釋:“這話是別人對我說的。我剛畢業的時候,工作不穩當,還跟男朋友分手了,經曆過很黑暗難熬的一段時間。我一個好朋友對我說,如果看不到什麼出路,先努力工作,不管幹什麼,都要認認真真。哪怕工作很屎,你好歹還有個目標在:掙錢。把自己的經濟基礎夯實了,好事情總會慢慢跟來的。每次心裏一頹,我都會想起她的話,她說:掙錢去!這麼多年過去,我還覺得她說得很對。”
鄧哲慧微微一笑,點點頭。
我說:“我看你辦公室那個電腦,除了做Excel表格,好像做不了其他的。”
“不可能在單位幹私活兒的,隻能回家,反正還年輕嘛,熬夜沒關係的。我現在搬出來,我媽怕我這段時間照顧不好女兒,把她接走看幾天。現在住處挺亂的,家電和生活用品都還沒怎麼添置,不過電腦是有的,軟件很齊全,可以用AE,設計和渲染都沒什麼問題。”
“你住哪兒?”
“在六裏屯租了個一室一廳,離公司也不遠。”
我看了看時間。
“你很忙吧?我現在就結賬。”她立刻招手讓服務生過來。
“不是不是,我朋友正在回京的路上,我在看他什麼時候到。”
她見我的神情,微笑道:“男朋友吧?”
我笑笑。
她歎息:“談戀愛的感覺,我忘得差不多了。”
我本想鼓勵她幾句,但不到位的安慰,還是不說最好。
我跟陸坤的關係,在目前這個時代看來,速度快如《瘋狂動物城》裏的“閃電”,該怎麼推動一下呢?
隻有宋安安,把我沒好意思說的話說了出來:“都一塊兒做過飯了,把剩下沒做的事做了……可能就成了。當然,這事兒也沒那麼簡單,你懂的。”
我回了她一個“黑人問號臉”的圖。
“因為也不一定能成啊,萬一那件事沒成,或者那件事不成呢?”
“宋小姐跟我玩文字遊戲啊。”
“自個兒琢磨去,我可忙著呢。”
我不是傻子,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可沒到那一步,總歸是時機不成熟。我大概是應該有所行動了。
可是……
淩晨一點,陸坤滿麵倦容站在我們小區外頭,看著他這副尊容,我不禁感歎實難下手。
“你們開了多少小時的車啊?”
“十九個小時。”
“累不累?”我問,“別誤會啊,我沒別的意思。”
“能有什麼別的意思?”他正在打哈欠,突然頓住。
還好路燈不亮,照不出我發燙的大紅臉,其實他的臉也紅了。我低下頭,指了指他手裏提著的塑料袋。
“裏頭是什麼?”
“羊肉,那邊的特產,很新鮮的,一路在塑料箱子裏用冰凍著。你拿回家去,明天就可以做來吃。”
我腦子裏根本沒想羊肉的事兒,我在想,要不要讓他去我家啊?簡直把腦門子都想熱了。我把心一橫,踮起了腳,探手到他鬢邊:“這兒有根草,別動。”
我把那根不存在的草拿開,24幀的速度變成240幀,眼前此人可真的是無比聽話,果然一動不動。蒼天啊,這還是個正常人嗎?還是嗎?
“江唐。”他忽然說。
我把手放下,有點煩躁:“啊?”
“你別動。”他的目光鎖住我。
他把手裏塑料袋放下,雙手一伸,把我攬在懷中。這一瞬間我就知道他會做什麼,他低頭的第一秒我就知道了,必定有個吻,甜蜜,深厚,用力,漫長,我知道它一定會來。吻,是可以被預感的,預感不到的吻必定不是來自真愛。嘴唇與嘴唇接觸的一刹那,彼此早都已經做足了準備。
這兩天雨水不斷,花香格外沁人。巨大的國槐下麵,雪白槐花一串串垂下來,花壇裏叢生的月季,像在夜色中流瀉的光束。
我目送陸坤開車離去,關鍵的話,還是改天再說吧,或者根本就不需要那句關鍵的話了。不用照鏡子都知道,此刻的我,滿臉是喜悅的笑容。
“羊肉是燉了好,還是炒了好?是用胡蘿卜來燉,還是白蘿卜?”
我趴在床上,知道他肯定沒睡,於是不懷好意地打電話過去。
“白蘿卜吧,最後放點香菜,我連湯汁都會喝完,拌飯也好吃啊。”他說。
“那我做好了你來吃?”
他嘿嘿地笑。
“笑什麼?”
“跟江女士談戀愛,這感覺很奇妙。你在幹什麼?”
這話由他說出來,我也感覺很奇妙。
“睡不著。剛等你來的時候翻了會兒小說,現在又琢磨怎麼燉羊肉。”
“我給你的特德·薑?”
“不是,言情小說。作者把我喜歡的角色寫死了,那個人為了國家大義,將自己的船炸沉,最後他自己也犧牲了。哎呀,我哭得一抽一抽的。”
“作家其實挺心狠的,動不動就寫死一個人,其實死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我看的這個,是不得已的死,死得很美很壯烈。”
“……好久都沒有安心在家看看書了。”
我說:“那找一天你不忙,我們一起看書?”
當然,還有親親抱抱舉高高,還可以做許多許多事,我把腦袋埋在枕頭裏笑了一會兒。
“再連看十集《法治進行時》。”他故意這麼說,就像知道我會在電話另一頭假意地嘲笑他。
雖說答應了王霄嘯暫時不去看他,但他做完手術後第三天,我還是去了一趟,把宋安安帶著一道。王霄嘯的手術很順利,恢複得也不錯,能順暢說話,就是偶爾咳嗽。見我把宋安安帶了去,他精神陡振,不過說幾句話就脖子疼,隻能帶著一臉笑,看我和宋安安兩人在病房裏幫他消滅親朋好友送來的水果。王媽媽見我帶漂亮姑娘去看他寶貝兒子,高興得就差給我獻哈達,把山竹、火龍果啊全往我懷裏塞,熱情萬分地去給宋安安削蘋果,又悄悄給我使個眼色,我琢磨這意思,怕是想讓我再給他兒子創造點機會?雖然知道王霄嘯幾乎沒什麼機會,但我還是把水果放下,說:“我出去打個電話。”
走到醫院外頭去透氣,藥水味兒實在讓我受不了。之前在王霄嘯笑得最燦爛的時候給他拍了一張照,我把這張照片發給了潘小波。天氣已經漸漸熱起來了,太陽更是暴烈,不知道潘小波是否仍在路上奔波著。過了一會兒,他回了一個信息過來,其實一句話也沒寫,隻是發來了一張他的自拍照。穿著外賣服,戴著頭盔的他,把車靠在路邊,在鏡頭中咧開嘴笑著,笑得那麼陽光,那麼堅強。這張照片勝過一切言語。我看著它,由衷地快樂。
“江唐?!”
有個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抬起頭,定了定神,在記憶裏搜索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那個人。曾經的紈絝子弟,如今像個老實巴交的憨丈夫,一手提著打包餐盒,一手挽著一個女護士,這兩人看著我,表情頗有些尷尬。
“賈思奇?”
沒錯,正是賈大少,以及當年讓他和我分手的那位女孩子,我都差點忘了,那女孩就是這家醫院的護士,現在大概是他老婆了吧。當年就為了他們倆的事,我把賈大少那輛卡宴劃了個稀巴爛。
我的目光停在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雖然工作服挺寬鬆的,但還是能看出這是個即將做母親的人。
在我目光到達的時候,賈大少不自覺地把她往自己身後輕輕拉了一下,擋住她,好像我會去攻擊他們一樣。
“你們結婚啦?”我問。
賈大少警惕地點了點頭。
但我隻是淡淡笑了笑:“恭喜!”然後邁步往裏走。
“哎,那個……”是女孩叫住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我今天上班。”
我搖搖頭:“沒有,我隻是來看一個朋友,謝謝了。”
“江唐,等一下。”賈大少說。他妻子什麼都沒說,從轉門走了進去,留我們倆在外頭。
我看著賈大少。
“隻是想跟你說兩句話。”他說。
“你老婆懷著孕還來上班啊。”我說。
“嗯,還可以上,離生孩子還有一段時間。”
“我都忘了……當年你就是在這個醫院遇到的她,對吧。那次你喝多了,胃出血,我在出差。”我笑著說。
賈大少點點頭。
“想對我說什麼?”
他沉思了一會兒,無可奈何歎了口氣:“好像有很多話,但最後還是三個字:對不起。”
“之前就說過了。”
“那時候不夠誠懇。這兩年偶爾還是會想起你,覺得很抱歉。當年是我做得不對。”
我笑笑:“你現在應該很幸福。”
“你怎麼知道?”
“因為幸福的人會變得真誠。其實我也做得不對,我不該劃你的車。”
他不禁笑了出來,走了幾步,轉頭看著我:“你現在應該也很幸福吧。”
“你怎麼知道?”
“因為幸福的人,會變得更寬容。”
最終結果是這樣,其實也挺好的。當年的我,自然也不會想到此刻看到賈大少,會是如此這般的心情。
也許真的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往前走,慢慢變得更懂得自己,更懂得一些隻有經過了時間的考驗才會明白的東西。
“你站在外頭笑嘻嘻發什麼呆?”有人拍我肩膀。
“待不住了?”我回頭,朝宋安安笑笑。
她將一大袋水果塞給我,她自己也提著一袋:“滿載而歸,我看他媽媽說要送我花膠,這才走的。受之有愧,我哪裏坐得住。王霄嘯人不錯,可我是真跟他不合適啊。”
“叫你來,隻是為了給老朋友打打氣,還真以為我要給你們牽線搭橋啊?咱倆今兒隻是他的啦啦隊員。剛從鬼門關回來的人,別看他裝著一副沒事的樣子,心情複雜著呢。”
安安若有所思,“哦”了一聲:“我看他這狀況,是一時半會兒幹不了活兒了。公司現在開始準備秋拍了,還說到時候找他幫忙呢。”
我倒是靈機一動:“你們有美編和設計的活兒嗎?”
“人倒是不缺,就是缺點子。我們現在的設計師也不知道是被逼的還是被慣的,懶得做創意,隻知道扒別人的東西,再弄個四不像出來。氣死你。”
“我介紹一個人給你,女海歸,學藝術的,也做設計。”
“靠譜嗎?”
“接觸一下唄,”我翻出鄧哲慧的微信,把它推薦給宋安安,“你加一下她,我也跟她說說,你有活兒就找她試試。”
安安開車送我去單位,我坐在副駕上,想從鄧哲慧的朋友圈裏找點可以給她看的東西,可鄧哲慧的朋友圈跟她的人一樣惜字如金,也許她把我分了組,我根本就看不到什麼。最後我隻得說:“你們直接交流吧。她之前轉了些她的作品給我,轉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