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這麼上心啊?”
“舉手之勞。她有才華,看起來日子卻過得不容易,鬧離婚呢,還有個兩歲的娃。”
“喲,你這是在幫人鬧革命啊。”
“什麼呀。”我撲哧笑著,不自覺地翻著陸坤的朋友圈,看他少之又少的照片。
安安瞥我一眼:“適可而止啊,發花癡也不帶你這樣的。”
“好像你就不是花癡似的……”
“我啊,吃過天菜,看什麼都是野草閑花。對了,你們倆什麼時候住在一起啊?”
“你什麼時候吃過天菜了?什麼天菜?啊!我的媽!”我突然尖叫了一下。
安安嚇了一跳,車子都歪了一歪:“發神經呐!老娘開著車呢。見了鬼啦!”
我把身子坐直,太陽穴跳得我發疼,我盯著手機,恍若被電擊。
那是幾個月以前陸坤的一條再普通不過的籌款轉發,為了救助一個得了重症肌無力的孩子,陸坤隻寫了簡短的兩行字:同事老家親戚的孩子,信息屬實,請伸出援助之手。
可是下麵卻有個評論,兩個字:已捐。
寫這條評論的人頭像是一個帆船,我見過,這個人我也認識。
三個字:鄧哲慧。
電光石火一樣,把所有我了解到的鄧哲慧的信息一歸攏,沒到一分鍾就將她和陸坤的前女友對上了。
我癱在座椅上,吐出一口長氣,宋安安勻出手來拍拍我肩膀:“差不多得了啊。”
鄧哲慧,為什麼偏偏是你?為什麼正好是我?為什麼人和人要這樣碰到一起?我也清楚這很可能隻是一個意外的巧合。不過你為什麼要離婚呢?我腦子裏閃過無數狗血戲碼,但可能最狗血的其實是我自己。我忽然明白聖母是怎麼造就的了——因為無知。
“宋安安,你有沒有發現我頭上有一道光?”我嚴肅地看著她。
她妙目斜睨,雪上加霜地來了一句:“啊……莫非是綠光?”
閃綠光倒不至於,我很清楚。與鄧哲慧的結交純屬偶然,連微信也是幾天前才互加的,要不是今天花癡似的翻陸坤的朋友圈看,也許過很久我都不會知道。可現在知道了又怎樣?又能怎樣?這就跟在盜版網站上看劇一樣,各種念頭,就像彈窗廣告一樣亂紛紛跳出來,點關閉,發現是騙局——直接蹦個網頁出來,各種怪物朝你擠眉弄眼,再點關閉,又來個網頁,沒個完。
鄧哲慧究竟為什麼要離婚?莫非是打算尋回初戀,舊情複燃?看著不像啊。陸坤那兒更是沒這跡象啊。
這樣胡亂猜疑的我簡直掉價,連我都鄙視我自己:有點長進吧,別怪彈窗廣告不停跳出來,你壓根兒就是點錯了網站。快打住。
我不想勉強自己去演什麼聖母,反正答應過鄧哲慧的事已經做了,介紹了宋安安跟她認識,讓她有做設計的機會,餘下的事,跟我沒關係了。
可正版網站也會有彈窗。
彈窗在說話:“宋小姐讓我試著給一個展廳做設計,我會抓緊拿一個方案給她。真的很謝謝你!我家也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總算可以慢慢安心幹活兒過日子了。你要是有時間,我們隨時約,要麼上我家來坐坐,要麼隨便找個地方,我請你喝咖啡吃飯!”
我笑笑:“剛請我吃完飯沒幾天……就別客氣了。”
“是你別跟我客氣!我性格不太好,沒什麼朋友,但我覺得,我們很可能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別這麼說。我性格也不太好的。”
“那不是正好嗎?”鄧哲慧在那頭也笑,語氣裏是不加掩飾的快樂。
我找個借口把電話給掛了。兩分鍾後,我決定跟著自己的情緒走,給她打了過去。
“要不就今天?下班後,隨便找個地方坐坐?想吃串串香嗎?”
“好呀!”
傍晚六點多,我們坐在了三裏屯“簽簽好棒”的玻璃餐廳裏,樓上有個柴犬屋,大概花幾十塊錢,可以去裏麵跟柴犬玩幾十分鍾。我從來不去,因為覺得裏麵的小狗像苦命的奴隸。
我和鄧哲慧分別去拿了串串,放進鍋裏,在等待沸騰的時間段裏,我問她:“孩子接回來了嗎?”
“回來了,我媽也在,幫我照看著。”
我不願說言不由衷的客套話,打算讓自己的疑惑得到解決:“恕我冒昧,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離婚?孩子還那麼小。”
她一笑,將幾串已經煮好的牛肉拿出來放到我盤子裏,她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江唐,你從你的角度來想想,如果是你,結婚後老公動不動朝你揮拳頭,你是會選擇忍下去,還是跟他離婚?你身邊所有的人,包括你的爸爸媽媽,都勸你忍,說人是會變好的,為了孩子也得忍,你究竟忍還是不忍?”
我看著鄧哲慧。
她朝我招招手:“你到這邊來看看。”說著往沙發椅裏頭坐了一點。
我走到她那兒,坐在外頭,鄧哲慧把頭朝我低下,抬手將左耳後邊的頭發撩起來,我看到一道暗紅色的傷疤。
“在冰箱邊緣撞傷的,縫了好幾針,已經不能長頭發了。”
她緩緩坐起身子,臉上已經沒有了痛楚,隻是平靜:“所以我後來就不紮頭發,因為隻要紮馬尾,這道疤就會露出來。江唐,如果你是我,你會離婚嗎?”
我的嘴唇在微微顫抖,默不作聲,點了點頭。
她拍拍我肩膀,微笑:“不說這些了,咱們吃東西吧!”
我心中有很多問題,但我覺得那都是些愚不可及的問題,比如,你為什麼會嫁給一個家暴的人?哪裏有這麼多比如。我倒是想“比如”一下我自己,比如我討厭公務員,不是也喜歡上了一個警察嗎?我討厭當聖母,此刻,不也是在為身邊這個女孩不平嗎?
“之前你身邊真的沒人幫你嗎?”我坐回我的位子,還是忍不住問。
“我本來朋友就不多,出國後就更是少了。回來以後,老友們都有自己生活,更何況這是我的家事,誰幫得了?不過離婚的事,我跟一個當警察的朋友谘詢過,他建議我留好證據,也給了我一些建議,讓我保護好自己,別的,也沒什麼了。”
我心裏跳了一跳,嘴唇動了一動,是自尊讓我及時緘口。沒出息的問題,不能問。
我抬頭一笑:“吃東西吧!”
“嗯!”
她起開一瓶北冰洋,打算倒進我杯子裏,我捂著杯口:“難得高興,今天要不喝點別的?”說完去櫃子裏拿了一瓶小二。
鄧哲慧看著白酒倒是毫無懼意,反而露出頗覺好玩的表情:“行嘞,今天咱們喝個高興!我好久都沒有這麼開心了!一瓶兩人喝,不過癮,我再去拿一瓶。”
“小二配麻辣雞爪子好吃,我再去弄幾串!”我說。
不記得我們吃了多少串雞爪子,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記得最後是誰結的賬,怎麼結的賬,幾點離開的。我隻知道我喝斷片兒了。我隻知道我想去拯救誰,但能力實在有限,誰也救不了,反而惹出一堆麻煩。我聽到鄧哲慧不停在叫我的名字,她拉著我的胳膊,想把我從一個地方拖出來。那是個什麼地方呢?她大概陪著我去了幾次洗手間,女廁在樓上,我們得走出餐廳從外麵扶梯上去。之前我就說過,樓上有個柴犬屋,店主用木頭架子搭了個小木屋,還有木質樓梯,那天我最後的印象,大概就留在柴犬屋外麵的木質樓梯上。
我想起來了。
我上完廁所,鄧哲慧讓我坐在外麵椅子上等她,我沒有等她,因為我要去柴犬屋把小奴隸們救出來。但是大晚上的,柴犬屋早就關了。
鄧哲慧從廁所出來,沒有看到我,找了一圈,才發現我被卡在柴犬屋外麵的木質樓梯夾縫裏。
“江唐!”她奔過來拽我,我整個人都軟綿綿的,不說話,隻是盯著她笑,手機在手裏晃。
她哭笑不得:“你怎麼卡在裏麵了?怎麼搞的。來,我拉你起來。”
“拉不動的。”我說,試著往上掙了掙,我也使不上勁兒。
她把高跟鞋脫了,踩在樓梯上:“沒事,我再試試。”把手再次伸到我腋下。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說啥呢,這麼客氣!江唐,乖啊,咱們慢慢起來,你的腳能夠著地兒嗎?”
“夠不著,懸著呢。我個子太矮了。哎呀,好癢好癢!”
我怪叫起來,她的手在我腋下就像在撓我癢癢,“哈哈哈,好癢啊!糟糕,我要掉下去了。”
“別動,別掙!”她急了,“我去叫保安。”
“我剛才報警了。”我舞了舞手機,“一個電話就能報警,隨時給他打電話,隨時就是報警,哈哈哈哈!好玩嗎?”
鄧哲慧大概之前沒看到過喝斷片兒的女人會有多滑稽,但我確實為她親身示範了一遍。
我無比確定地說:“我已經報了警的,警察很快就會來救我。喂,110嗎?你家江唐被卡在樓梯裏了,快叫救護車來喲!
我這麼說了的。”
“姑奶奶,你手機都是反著拿的!”
“他會來的。他今天晚上不值班,我知道的。”我說。
“我去叫保安!”鄧哲慧不管我,就要轉身。
保安卻帶著一個男人上來了。
他走到光亮處,我看著他,眼睛亮了:“鄧哲慧,你看,警察叔叔來了!”
那人走過來的時候,鄧哲慧突然間靜默了一瞬,然後,她好像對那人說了點什麼。
那個高大的,有著明亮眼睛的男人,有著一張燦爛的、俊秀的臉龐,他穿著白T恤,跟發著光似的。他也跟鄧哲慧說了幾句話。可我聽不清。我卡在樓梯裏,肋骨又癢又痛。
“哎喲,好癢。”
我大概是被卡在第四級台階那兒,陸坤走到樓梯前觀察了一下,又繞到側後方看看。
“你瞧你現在這樣兒!清醒點沒有!”他走回來,踏上一級台階,彎著身子俯瞰我,抬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臉。
我心中湧上一陣傷感,哽咽道:“鄧哲慧是不是你的前女友啊?我知道她是你前女友,我今天不是為了要幹什麼才見她的。
你不要誤會我。你說,她是你前女友嗎?”
陸坤歎了口氣:“是又怎樣啊?前女友啊,有個定語在前頭。”
我咕噥著說:“我知道你們之前很有感情,而且,鄧哲慧是個我很欣賞的人,她過得不好,我為她難過,看到她在努力開始新的生活,我也為她高興。我今天就是為這個才跟她喝酒的。嫉妒是弱者的行為,如果因為莫名其妙的嫉妒,失去了我該有的姿態,那是我自己不允許的。”
鄧哲慧在後頭插了句嘴:“江唐,別說啦!話癆啊你。”
“哦,你還在,沒走啊,”我忍不住哭了,“你們倆還要聊聊嗎?你們背著我聊過天兒沒?”
“陸坤你把她拽出來吧,你瞧她現在這樣,好像……好像……一隻柴犬。”鄧哲慧又氣又笑。
“喲,開始指揮起人來啦。”我哼哼唧唧地說。
陸坤要伸手過來,我忽然嚷嚷道:“別來!打住!你過來我就鬆手跳下去。哦,她讓你拽我你就來拽我?你聽誰的指揮?!”
“別鬧啦,我都快被臊死了。”鄧哲慧喊道。
“那下麵不過一米,你跳下去頂多崴個腳。”陸坤說,他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樣子,“還有什麼想說的,說完了你就跳,幹脆點。”
我盡力把昏沉的腦子搖清醒,磕磕巴巴地說:“即便你真跟你前女友有點什麼,我隻是假設,我大不了可以放手,我並不那麼害怕失去。我們認識的時候,你是看到了的,我跟賈大少鬧,那是我最醜的樣子,我不想再見到那樣的自己了。嗚嗚,嗚嗚,怎麼辦!我不想再變成醜陋的樣子了!嗚嗚嗚。”
他輕輕點點頭:“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嗯。”
“你覺得那時候的你醜陋啊?”
“嗯。”
“你說你還可以放手啊。”
“嗯?嗯……”
陸坤往後輕輕退了一步,他的表情,究竟是錯愕,生氣,還是別的什麼,我無從分辨。
他將身子側了側,以便讓樓裏的燈光更多地照到我身上,我突然聽到他爆發的笑聲,充滿戲謔與惡作劇的笑,如此開懷的笑。
他說:“現在的你,確實比過去好看了許多!”
陸坤背過身,舉起手,握著打開拍照模式的手機。我依稀看到鏡頭中他的笑臉和我的窘樣兒。
“你不拉她起來還在幹嗎?”鄧哲慧驚訝地說。
“這丫頭青史留名的一刻,怎麼能不好好珍藏。”
哢嚓一響。
咧嘴笑的他和卡在樓梯中間的我,就這樣在照片中定格。
我靠著車窗,夜風一陣陣吹在我滾燙的臉上,鄧哲慧已經走進小區裏了,我手裏握著她在飲料機裏給我買的冰紅茶。
陸坤把車重新發動。
我的酒已經醒得差不多,喝了一大口冰紅茶,又吸了一大口漸漸潮濕起來的空氣。
要下雨了。
“你的酒量……”他似笑非笑瞥我一眼。
我打斷他:“沒你想象的那麼差,隻是很長一段時間都沒這麼喝過了,有點不適應。”
他輕笑了一聲。
“別不信。以前我去山東出差,被接待方十個人圍攻,男的女的都來敬酒,早年間你不跟這些人喝,工作真是可能搞不定。
我硬著頭皮跟他們喝,先是三杯鹿龜酒,後來又是當地的一種白酒,到最後幾瓶啤酒……除了沒什麼力氣和吐得厲害,我也沒有失去意識。”
“等你失去意識,怕是就犧牲了吧。以後別這麼喝了。”
“早不了。我有拒酒的絕招。今天真的是例外。”我又灌了一口冰紅茶進嘴裏,“因為有點感慨。人生如戲,這話雖然被說爛了,倒確實說得沒錯。”
車子已經停在我家小區外的林蔭道邊上,雨水輕輕拍打在樹葉上,倒像極了那天晚上,我們也是在這裏,不過那晚沒下雨,隻是有一輛往兩邊槐樹噴灑藥水的環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