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所謂變量,以及正好的當下(3 / 3)

我扭過頭看著他:“鄧哲慧……”

這一次是他打斷我:“我知道她離婚的事,也知道她因為什麼離婚,給了她一些建議,不過都是通過電話交流。我們隻見過兩次麵,一次是在同學聚會,還有一次,就是跟她去養老院看我爸爸。”

“你心裏不難過嗎?看到她過得不好。”

“當然難過。可現實是很殘酷的,它殘酷在一段很深很深的感情真的會成為過去,而生活會讓你加劇對此刻和未來的憧憬。

不知道你的酒醒得怎麼樣,能不能聽懂我的話。”

“雖然我偶爾會幹點搞笑的事,但不是沒有智商。”

他把我的紅茶奪過去,喝了一口:“哲慧之前跟那男的結婚並不是被迫的,她是真心喜歡那個男的,隻是後來一起生活,才發現了對方的問題,家暴成了那個男人的習慣。她跟我說,她要想辦法把婚給離了,既是讓錯誤的選擇成為過去,也是給她自己一個機會重新做好自己。往長遠了想,如果她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去做,她的生活差不了。我了解她,所以並不是很擔心。”

車窗外的雨聲細細密密,我側頭,聽著雨聲,歎了口氣:“要是人能預知未來就好了。如果一個決定在將來會產生可怕的後果,就不必去做那個決定了。”

“那可不一定。”

“為什麼?”

他沒有回答,但也許我明白他的意思。

特德·薑的小說我已經讀完了。

《你一生的故事》,女主角被賦予了預知未來的能力,她看到自己之後的生活,陷入愛情,結婚,孩子夭亡,她提前品嚐到了未來的甜和痛,但她還是毫不後悔地一頭紮進那確切無疑的痛裏。

《巴比倫塔》,匠人從塔底一直走到接近天堂的高度,卻意外發現天與地之間像卷筒一樣相連,他奮力到達的穹頂,無非是另一頭地麵的開端。

書裏說,人類所能邁過的最長旅途,並不能幫助他們衝破邊界,而隻是帶領他們回到最初的出發點。我在想,那個出發點,會不會就是令人做下決定的當下呢?那個當下,於他來說正好。

所以之後的一切損耗、離散、痛苦,假如能承擔的話,就並不是那麼的重要。當下這一刻,對這個人來說足夠好。

我輕輕說:“陸坤,我對你的工作和生活其實了解得不多。

警察究竟每天都在幹什麼呢?我好像完全不知道。”

“我對你的工作也了解不多,你瞧,我們都這麼熟了。”

“我們兩個很可能感情會變得越來越好,但隨著時間,可能你會看不慣我,我也會看不慣你。”

“很正常。人與人的關係本來就是變量,隻不過從自己經驗出發,未必能看到將來的樣子。就像你卡在樓梯裏時說了,你也可以放手,你不是那麼害怕失去,但是不是真的會有那一天?

你的心情又是不是真的會像你說的那樣。你能確定?”他微微一笑,轉頭凝視著我。

我覺得難堪,又有一點點酸楚。人和人關係的變量,何嚐不是常量,因為變化是永恒而持續的。

我沒有回答。他都把答案說出來了,我的回答有什麼意義。

更何況,我是個“醉”人。

“哎呀,頭又暈起來了。我走了啊。”我拉開車門,細雨飛到我臉上。

他飛快拽住我的手,不讓我逃跑:“矯情精,我要愛你了。

你準備好了嗎?”

愛,好簡單的一個字啊。

不害怕等待,不害怕失去,不害怕不公平,不害怕犯錯誤,不害怕沒麵子,不害怕去原諒,不害怕向前走,不害怕勇敢地去付出去追求去擁抱。不害怕幸福,哪怕幸福隻是一個變量。

這些,大概就是愛教會一個人的事。

愛,也許是一個充滿力量和變數的,當下。

心在急速地跳動,我坐了回去,他緊緊拉著我的手。

我不敢看他,因為那份激動不知道是來自酒精還是來自暈眩或者來自他剛才的話。我看著前方,車玻璃上是霓虹與雨水拚出的彩色光點。

我說:“我23歲的時候就給自己製定過一個計劃,到現在我28歲的時候,應該會是在休產假,有個愛我的老公,一對雙胞胎可愛小孩,還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計劃完全被打亂了。我的工作穩定,但我越來越不喜歡,可我暫時不知道辭了職我還能幹什麼。休產假?我現在連個丈夫也沒有。我以前給未來老公定過許多條件,他要有時間陪我,他可以和我一起看我喜歡的電影,他要有擔當、對家庭負責任,最好他不會喜歡吃垃圾食品比如火腿腸和漢堡包。可連我自己,也開始喜歡吃火腿腸,更愛上了吃漢堡包。你看,變化就是這麼大。”

他撲哧一笑。我還是沒看他,繼續說下去。吐露心聲的時候,有酒精的加持,我怕我會哭。

“我騙了你。我說我不害怕失去,其實還是害怕的。假如有一天我們倆鬧翻了,各自放手,確實沒什麼。但如果你工作的時候受了傷,或者你……出了別的意外。那樣的放手,我不要。”

那隻溫暖的手更加用力地握著我的手。

我胸口起伏,眼睫毛輕輕顫抖,目光也有點模糊:“其實我也變得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喜歡的人可能沒時間陪我,我也不在乎他對別人會比對我還要拚命。我知道他是個好人,甚至有可能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我想告訴他,在他為別人拚命的時候,在他幹著那份煩心無比的工作的時候,頂風冒雨的,要死要活的,我根本不會不高興,因為我就是因為他這一點,才會這麼喜歡他。地球不大,在宇宙裏比沙子比原子還要小,我們就在這粒沙子上,已經緊密得不能再緊密了。我……”

他猛地把我拉近他,讓我不得不直視他的臉龐:“以前你說過你討厭電視裏的套路,今天我明白了,為什麼人家總是那麼演,就是因為有些套路真正在現實裏發生時,真的讓人抵擋不了。”

他捧著我的臉,嘴唇向我的嘴唇壓過來,卻被我用力推開:“對不起,我不是想煞風景,而是……我……啊嗚!”

我打開車門,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三天後。

臨時加班討論改版的事,忙到很晚才回家,也沒來得及吃晚飯,就在路口買了一個手抓餅,進家門之前,這頓簡單的晚飯也就算差不多吃完了。

我拿出鑰匙,正要開門,聽到後頭有人說:“你可真行,誰要娶你當老婆,晚飯就5塊錢打發了?”

我沒回頭,哼了一聲說:“本姑娘會過日子,怎麼著?”

陸坤從樓梯間的台階上起身,將身旁的超市塑料袋提起,與此同時,腳邊還有一個毛茸茸的黃色物體跟著站起來,偏著腦袋,用烏溜溜的眼睛瞅著我。

一隻小黃狗!

我的動作僵住半晌,和它眼對眼互看。

它大概隻有四個月大,奶氣未脫,本來是坐著,忽然跑到我腳邊,伸出一隻小爪子搭在我鞋子上,背上套著的紅色繩子,挽在陸坤的手腕上。

“開門啊,愣著幹嗎?”陸坤頤指氣使,“有人來給你做飯,不讓人進門還是怎的?”

我噘著嘴開門,一人一狗跟著我進屋。他從塑料袋裏拿出一袋花甲放到水槽裏洗,又扔一把韭菜給我:“把黃的擇了。”

“狗糧呢?”

“袋子裏頭呢,它今天已經吃過了。”他瞧瞧我,又說,“你看你,眼皮浮腫,黑眼圈明顯,一副夜夜笙歌的樣子。”

我擇著發黃的韭菜,眼睛卻看著在地板上跑來跑去的小狗。

“女孩子不能老熬夜。”

“我樂意。怎麼著。”

“不怎麼著。但我就是覺得心疼,你以後當了我老婆可怎麼辦。”

我繼續低頭擇菜:“這隻狗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想要柴犬嗎,不過呢,咱們應該領養代替購買,對不對?領養柴犬估計非常難了,這隻算是柴犬祖宗吧,也一樣。”

我哭笑不得:“什麼柴犬祖宗,胡說八道。”

“中華田園犬不是柴犬祖宗嗎?難道不是300童男童女帶去那邊的嗎?”

我沒吭聲,低著頭。

他繼續說:“哎,我剛才都跟你表白了,你好歹吱一……”

他的語聲頓住,他看到了我眼角的淚光。因為我心裏有什麼東西在哐啷啷作響,像疊了一堆椅子,被誰給碰了下,就一把椅子一把椅子撞下來。不是悲傷,不是難過,是不摻一點假的幸福。

他有點慌了,旋即鎮定地問:“這是高興的表示嗎?”

我撲哧一笑:“趕緊做飯!”

不過就兩菜一湯,韭菜炒花甲,西紅柿炒雞蛋,皮蛋黃瓜湯,每個人都吃了兩碗飯,我卻有點發慌。

夜深了,孤男寡女幹坐著(雖然還有一隻狗,但狗已經睡著了),有點不太合適。所以我起身去泡茶。陸坤跟著過來,看著我洗杯子,抓茶葉,燒水。

我說:“我隔壁鄰居老夫婦,八十多了,每次見到我都說,‘小江啊,你怎麼老不住家裏呢?’“我說:‘沒有啊,我天天宅家裏啊,很少出去的。’“‘怎麼一點動靜都聽不到哇。’“我說:‘我放音樂你們沒聽到?’“‘沒有。’

“‘放電影電視呢?’

“‘聽不到。’

“‘打遊戲?’

“‘聽不到。’”

我回頭對陸坤一笑:“是不是很好笑,你說要整多大動靜,他們才聽得到啊?”

“想好給小狗取個什麼名字了嗎?”他蹲下,摸了摸狗腦袋,小狗迷迷糊糊看了他一眼,幹脆翻身,露出毛茸茸的白肚子,接著呼呼大睡。

“它本來有一個名字。”

“叫什麼?”

“大望路。它是在大望路被人撿到送到診所的。”

我看看小狗,又看看陸坤,心念一動:“換一個名字,叫吼兒吧。”

“嗯?”

我抿嘴笑:“吼吼,吼兒啊!就是‘陸’見不平一聲吼的吼兒啊!”

陸坤若有所思點點頭,平靜地站了起來,琢磨道:“那看來還得再領養一隻,叫手兒。”

“為什麼?”

他猛地將雙手伸向我腰間:“該出手時就出手啊!誰讓你罵我是狗?!”

“沒有!放開!哈哈哈,放開!”我躲藏不及,已經被他撓了幾下,“放開呀!吼兒,快來救我!”

吼兒被驚醒,年紀雖小,也有鋤強扶弱之心,跑到我們身旁,對著陸坤汪汪怒吼。

我哈哈大笑,聽著自己的笑聲,怎麼覺著有點變調了?原來他把我抱了起來,有點暈,嗯,我又有點暈了。

一分鍾後,隔壁陽台那兒傳出呂爺爺老態龍鍾的聲音:“是小陸子吧?你在小江家裏啊?”

陸坤動作定住,清了清嗓子,回應道:“是的,呂爺爺。”

“嘿嘿,哈哈哈哈,小陸子,你聲兒再大點嘿。”

這是反話。有一次在公交車上,車子急刹車,我不小心撲到一個大爺身上,他說:“姑娘,你勁兒再大點兒嘿!”語氣跟呂爺爺現在一模一樣。

“對不起啊,打擾您休息了。我一會兒就走,不出聲兒了。”

“哈哈,沒事兒沒事兒了,好久沒這麼熱鬧了,聽著高興啊。我們可睡覺去了啊。”

陸坤攬著我,我們倆安靜了好一會兒,他低聲說:“我騙他的,我今天就不走了。得把那天你醉酒以後沒做的事給做了。不過,你之後還能在這兒住下去嗎?”

我的臉燙得厲害,一聲不吭。

大口呼吸,能同時嗅到過去和未來的氣息。而過去全在過去,未來還在未來,我和他一起,隻在此刻。這滋味如此美妙而複雜,簡直難以言喻。

其實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一定有一個他。他正在向我走來。

我想要一個更大的世界,於是他將這個世界悄然帶到我麵前。但我是不知道的,他也不知道。在向彼此走近的時候,在已近得不能再近的時候,知道不知道已不重要了。

我就在這個世界裏。

秋天,當北京剛剛有一點涼意的時候,阿慢姐離婚了。長期離職的她以“高齡”重新參加了電視台的社會招聘,結果雖然尚未公布,我還是提前去她家給她慶賀,當然,順便蹭了一頓她拿手的水煮牛肉。

我跟鄧哲慧聯係不多,但宋安安那兒時不時會讓她幫忙做點設計。

老陳還在繼續相親。

肖英找了個對象。

陸坤的微信換了個頭像,一張自拍照,笑容燦爛的他身後是一個被卡在樓梯半中間的人,細瘦的胳膊無措地抓著地板,麵部無法識別,因為被P了一個柴犬的貼紙。當然,他這個微信號是新申請的,目前隻有我一個人知道。

我有了一個新的習慣,坐地鐵時不再玩手機,而是觀察人,主要是看誰像扒手,誰像反扒隊的便衣。鄒誌明仍然在幹著反扒的工作。有一次在東單我看到一個年輕人很像他,年輕人飛快下車,像是要去追誰,穿著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印花襯衣,跑起來的時候襯衣被風鼓起,背後印的字讓我忍俊不禁:Leave that girl alone!

潘小波送外賣的區域從姚家園路附近換到了光華路呼家樓周邊,我有一次點外賣的時候還碰到過他。夏天的時候,征求了他同意,我將王霄嘯之前拍攝和采訪的素材編成了一個短片傳到了網上。片子被河北某大學的繼續教育學院的老師們看到,他們決定幫助他上大學。潘小波這段時間正在加倍努力掙錢中,明年,他應該有機會重新進入校園。

王霄嘯在朋友圈發了一張照片,是他在長白山拍的銀河,他說:這是對夏季銀河拍攝季的一次告別。他終於實現了重獲新生後的第一個夢想。

那時我正在書店裏,靠在高大的書架邊緣。

我凝視著照片中那條美麗的星河,仿佛自己也在它的光輝之下,聽著那無聲又有聲的天籟與脈息。

與此同時,我手中還有高木直子新出的繪本。

簡直不可置信:她結婚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