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雨潤不動聲色地笑笑,說:“爛柿子的結果我並不是沒考慮過,但像這樣一個村的幹群關係長期不融洽,再靠隔牆傳話怕不僅僅是踩成爛柿子,而是早晚要被那垛倒下來的牆給壓扁了。”

事隔數年後,梁雨潤對我說,當時他盡管嘴上對手下說得那麼有信心,其實自己心裏也是沒有底。將矛盾對立的雙方弄在一起說事論事,實際上跟擺擂台差不多,搞不好就會砸鍋。老百姓沒啥怕的,你搶了我的東西,連飯都不讓我吃,我還有啥可顧慮的呢?村幹部也不是吃素的,你壓急了他,一甩手不也是個老百姓嘛!所以說,梁雨潤當時心裏裝的那根天平稈,就像擱在針尖尖兒上,稍稍要偏一點點兒,弄不好準會刺到哪一方的心肝上,這就難收拾了。一邊是黨的幹部,一邊是人民群眾,你說到頭來挨鞭的是誰?誰也不會,能挨鞭的當然隻剩下一個人,那便是梁雨潤,因為是他挑的這個頭。

梁雨潤不能不掂量這種結果,然而群眾已經集體上訪到市委大門口了,幹部把公安人員的鐵銬都用上了,你當領導的能再不管不問?

“這個險我必須冒。再說我也相信我們的幹群覺悟。”梁雨潤說。

那天下著霏霏細雨,仿佛要給矛盾著的雙方增加一點兒陰沉的氣氛。再看看鎮政府的會議大廳內,座無虛席。80餘名黨員和13位村民組組長,及村支委、鄉政府幹部全部到會,另外還有5名村民代表,加上縣紀委人員等共計120餘人。梁雨潤和鄉黨委書記、縣紀委負責同誌等端坐在主席台上。

會場氣氛嚴肅。矛盾雙方眼睛盯著眼睛,等待著“開火”的機會。

“現在我宣布今天的會議紀律:一,誰要求發言,應先舉手。經主席台主持人同意後再發言。二,發言者和被提問者必須擺事實講道理,蓄意爭吵者將被勸出會場。三,凡對群眾提出的問題,根據誰分管誰回答的原則,村幹部必須一一回答,回答不了的由村長和支部書記回答。大家有沒有意見?”梁雨潤首先說道。

農民們第一次接受這樣有條有理的安排,覺得挺新鮮,又合情合理。齊聲回答:沒意見,蠻好。

“村幹部們呢?”梁雨潤又問。

村幹部們用目光交流了一下,“沒意見。”

“好,會議現在開始……”

誰說農民水平低見識少?你不給人家提供平等的機會和說話條件嘛!沒有讓他們掏心裏話的機會和這種平等的權利時,他能不跟你嚷嚷鬧事嘛!會議開始後,村民代表一個接一個地對這些年來,村委會和村幹部在計劃生育、對外承包果園、宅基審批、村務公開方麵,提出了一串串責問。實話實說,事事有鼻子有眼,件件講在點子上。倒是村幹部在有些事上被問得不知所措,吞吞吐吐。

會議秩序比預想的要好,而且越開到後來氣氛越融洽。即使像李民權這樣被村幹部牽走5隻羊的“釘子戶”也沒有發蠻勁,講粗話。

真正受教育的當然是村幹部。他們在群眾責問的一個個問題麵前,不得不承認主要責任在自己身上。小官僚、有貪心、耍脾氣、沒把群眾關心的事認真加以解決,從而使村民意見越積越多,直到怨聲載道,集體上訪……

“老村長,你還有啥要講講?”梁雨潤見火候已到,便點名發言。

這是個關鍵人物,30餘年“官齡”的村長,不能說在一村之中稱帝,也可稱王了。

所有目光聚向老村長身上。會場上頓時靜得連針尖兒掉地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老村長終於站立了起來,那張黝黑色的臉漲得有些紅。“大夥的意見我都聽了,雖說有些出入,但總體提在理兒上。我受到很大教育,這麼多年來像這樣的麵對麵論事論理,還是頭一回。對過去的事,我負主要責任,我願接受大夥批評,也甘願接受組織處理。”

梁雨潤的心頭頓時鬆下一口氣。再看看在場的群眾代表和黨員幹部,他們的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今天的會議達到預期目的。縣鎮兩級將就你們村的情況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向群眾作出明確交待。不知大家現在有沒有忘了一件什麼大事?”梁雨潤站起身問會場上的所有人。

會場又是一片寂靜,大家麵麵相覷,臉上都是一片茫然。

“看看,看看表啊!都幾點了呀?!你們難道不餓?”梁雨潤突然大聲問道。

可不,已經是下午5點多了!咳,整整開了8個多小時的會議!連飯都忘吃了!哈哈,哈哈哈!

村民和幹部們多年來一直沒有在一起這麼痛快地開懷大笑過。當他們一起走出會場時,天邊一縷紅霞正照射在豐收的田野上,呈現無限美景。那個李民權在紅霞下跑得最快,他要趕在今晚把那5隻離家多日的羊牽回家好好樂一樂。

而梁雨潤與鎮領導則在忙碌著另一件重要的事:根據群眾意見和事實,對原村長和村支部書記的問題進行了查處,重新經全體村民和黨員選舉出了新的支委和村委會,這個鬧事多年的“上訪村”終於在春風化雨中開始了新的一天。

說句實話,當中紀委的有關部門向我介紹梁雨潤的事跡,看完《中國紀檢監察報》的報道後,我一方麵對梁雨潤同誌的事跡表示敬意,但同時內心卻存幾份懷疑。中紀委領導和報社給予梁雨潤“百姓書記”這樣一個崇高的稱號。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稱號已經離我們了太久了,所以一旦出了這麼一個真正的百姓書記,我反而覺得有些突兀。

原因其實並不複雜,正如有些群眾說的,現在的幹部不貪就是好幹部了,而不貪又一心一意想著老百姓的事,並且充滿感情地為最基層、最普通、最無“回報”價值的農民們著想,確實在我們的現實中不是太多,或者可以說確實太少了。

是否決定采寫梁雨潤,即使在看完中紀委的領導對他的評價及各媒體對他的各種報道之後,我仍然拿不定主意。但是後來通過夏縣紀委,拿到了一盤一年多前梁雨潤奉命調任運城市紀委副書記、離開夏縣時數百名群眾歡送他的錄像帶。這盤錄像帶使我產生了非采寫他不可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