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貓眼叔叔來保衛我們的家(1 / 3)

還在初春時,上海的造反派奪取政權之後,成立了一個叫作“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的機關。他們集體創作了一封給毛主席的致敬信,是這麼寫的:我們,上海和外地在滬的全體革命造反派,含著激動的熱淚,捧著紅彤彤的語錄本向您老人家報喜來了!我們把舊上海市委、市人委砸爛了!

上海人帶了一個敢想敢幹的頭,全國的造反派奮起響應。整個春天,一直延續到夏天,我們縣裏的“砸爛”聲不斷,學校、機關、工廠、農村公社和大隊,都在挖空心思地奪權。

而後,為了誰來執掌新的政權的問題,造反派們打起來了。各派之間先是開罵,再是動手,敲玻璃、砸桌椅板凳、登房掀瓦、舞棒弄刀,最後衝擊人武部,拖出了槍炮彈藥,真槍實彈地對幹。他們自己管這樣的行動叫“文攻武衛”。

有一天傍晚,菜場附近發生了槍戰,子彈劈啪炸響,廁所裏的鴿子們嚇得咕咕咕一個勁叫喚。外婆是從戰亂年代活過來的,比較有經驗,她招呼我們不準靠近窗戶,怕有流彈飛進來打著了人。天黑之後,她也不準我們開燈,我們一家摸黑坐在飯桌上稀溜溜喝完了她匆忙煮出來的粥。事後才知道,那場槍戰,總共死了十來個紅衛兵,都是高中生。

從那之後,圈圈最怕提到“文攻武衛”這幾個字。無論什麼時候,無論他正在號啕大哭也好,倒地打滾也好,拒絕吃飯提出許多無理要求也好,隻要有人在他耳邊輕輕一句:“文攻武衛來了!”他的哭聲會戛然而止,乖乖地從地上爬起來,乖乖地洗臉刷牙,穿衣吃飯。他一點兒都不知道“文攻武衛”其實是一個詞,不是一個人。他是從大人嚴肅的麵容中、謹慎小心的說話中,明白了我們這個世界上存在著惡魔。

曹叔叔的母鴿子始終沒找著。他的神情變得更陰鬱,從早到晚都不跟鄰居說一句話。他從小販手裏買來一袋麵包蟲,一隻一隻地托在手心裏,讓他的鴿子們輪流飛落過來啄食。麵包蟲比廁所裏的蛆蟲略微長一點兒,粉紅色,有尖尖的腦袋和屁股,蠕動起來會團成一個粉紅色的肉球球,很惡心。當它們成百上千地擠在一個紙包裏的時候,看一眼頭發就發麻。我不明白曹叔叔怎麼樂意跟如此醜陋的東西打交道。

有一天我對他說:“那隻鴿子不是受傷了,是被人偷走了。”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我一眼:“我的鴿子認家。它能夠從北京飛回來。”

“偷它的人不會放它飛,養著它生蛋就可以。”

他把一隻麵包蟲拈在手指尖,任它蜷曲掙紮。

其實他不是沒想到有這種可能性,他不願意承認就是了。良種信鴿落到別人手裏,為人家繁衍後代,這個事實會令他崩潰。

齊小如和趙衛星來院子裏找我玩。他們新學會了一種遊戲,叫“拍畫兒”,就是把香煙殼子疊成三角形,看誰能把對方的那個拍得翻一個麵。玩了幾盤之後,我琢磨出門道了:香煙殼的分量很重要,拍在地上的力道也很有講究。趙衛星力氣大,他每次拍下一張煙殼子,都會有“啪”的一聲響,聽著很鼓舞人,其實隻把對方的煙殼震出去一巴掌遠,並不能掀翻它。要想翻人家的煙殼,得用巧勁,拍下去的時候有一個角度,帶出一股斜風。

玩了一個下午,我贏回了五個香煙殼。下回再跟他們玩,我就有了本錢。

我想起去年夏天被紅衛兵抄家捆走的那些《電影畫報》,那是我媽攢了好幾年的寶貝。畫報的紙張又硬又滑,要是疊成三角形,去拍他們的香煙殼,那才過癮。

我媽一直沒有給嬰兒取名字,她說要等爸爸回來商量一下。當初我和圈圈的名字都是他們隨便取的,輪到妹妹,他們忽然就成了認真負責的家長,這讓我很鬱悶。

嬰兒身上的粉紅色慢慢褪去,變得白嫩,眼睛睜開來是湛藍色,清亮清亮的。媽媽把她稍微豎起來一點兒,讓她的小臉蛋對著我和圈圈:“寶寶看一看,這是你的大哥哥,這是你的二哥哥。”

可我知道嬰兒剛生下來是看不見世界的,我在一本《簡明衛生手冊》上讀到過。

媽媽慫恿我試著抱一抱嬰兒,可我不敢。嬰兒的身體軟得像豆腐,手指頭戳一下都能搗出一個洞,如果我不小心把她傷著了,我媽肯定會當場吃了我。

圈圈很會拍馬屁,他把自己的餅幹省下來,熱情洋溢地送去給妹妹吃。其實圈圈很狡猾,他知道妹妹除了吃奶不吃別的東西才這麼做,等妹妹長到一周歲,會吃餅幹了,恐怕他死活都不肯開這個口。

城裏開始流傳一個令人恐怖的消息:有一個叫作“五湖四海”的組織,殺人劫舍,挖心肝摳眼睛,卸胳膊鋸腿,總之比從前的土匪還凶殘,正在從遙遠的地區形成,沿著長江流域掃蕩過來,家家戶戶難逃劫運。

人心惶惶。武鬥的硝煙還沒有散盡,現在又出來了“五湖四海”,這日子怎麼過啊?很多人家幹脆抱了必死的念頭,到商店排隊,把肉票和副食品票統統換成實物,吃下肚裏再說。人死了票還沒用完,那才叫不值。還有人家請了木匠回去,加固門窗,趕做頂門杠。雜貨店裏的擀麵杖、笤帚棍、晾衣竿和菜刀鍋鏟都被搶購一空,拿回家備作武器。每天一到下午四點鍾,街麵上已經是空空蕩蕩,都躲回家中了,再膽大的人也不敢單個兒出門走路。

“五湖四海”的人到底什麼樣子呢?誰都沒有見過。沒有見過比見過更可怕。在人們的傳言裏,那些人身高丈二,豹頭虎臉,紅眉毛綠眼睛,飛簷走壁,張弓射箭,專門割人的喉嚨,一刀子見血。可憐的城裏人,把古書中看到的、故事裏聽到的,腦子裏能夠想象出來的,一股腦兒加到“五湖四海”這幫人的身上,自己給自己造出了可怕的幻象。

我們那個院子裏,每個人家都研究出了好幾套“備戰”方案。曹叔叔是把菜刀磨亮了枕在枕頭下。對麵的張局長家,在門框後麵吊了一包石灰,匪盜進門,先迷瞎他們的眼睛再說。煤球店裏的老王伯伯每晚都不封爐火,把煤球燒紅了備著,期望能頂上手榴彈用。

外婆采集眾人之長,把別家的方案一一在我們家裏落實。她並且自創了一招:上街買來幾個熱水瓶,每晚臨睡前灌滿開水,整齊排列在門口,人若犯我,每隻水瓶扔出去都是一發炮彈。

媽媽埋怨我爸,罵他當年為什麼要聽信蠱惑參加那個倒黴的“三青團”?若不是如此,他現在也不會在牛棚裏關著,我們家裏也不會單留下老老小小擔驚受怕。“現在好,他一個人逍遙自在了,我們這個家裏一個男人都沒有了。”

我建議說,我們家裏可以請一個男人回來。

“別說孩子話,這種時候,誰家不是自顧不暇?”

“有啊,”我說,“我們請貓眼叔叔。”

貓眼叔叔一手拎著他的鋼絲折疊床,一手拎著藤皮箱。我的肩上背著一隻紅紗線和藍紗線交叉編織的網袋,網袋裏裝著鋁飯盒、圓鏡子、熱水瓶,還有幾本書。圈圈先是空著兩隻手,後來他覺得這樣不好,死活要我分給他一樣東西拿著,我就把網袋裏的幾本書取出來,讓他抱著走。

我們聲勢浩蕩地把貓眼叔叔的家當搬到我家裏。

外婆昨天已經收拾好了房間,把外屋她和圈圈合睡的那張床暫時搬到裏屋去,和爸媽的大床並排放置。外屋我的單人小床拖到牆角裏,留出中間的一塊空地,給貓眼叔叔支他的行軍床。外婆征求我的意見,問我這樣行不行,我點頭說:“馬馬虎虎吧。”

瞧,因為貓眼叔叔是我請來的,我在家裏的地位無形中得到提高,有了點兒當家主事的意思。

我媽在生完孩子後頭一回走出裏屋。她之前貓在床上坐月子時,頭發亂得像老鴰窩,臉也是洗得馬馬虎虎,身上總有一股奶水和尿水的味。現在她打扮了自己,頭發梳得光溜溜的,臉上擦過雪花膏,很香,身上還特意換了一件出客才穿的春秋兩用格子衫。我喜歡我媽媽打扮清爽的模樣。她幫著貓眼叔叔支床,床上先鋪上薄棉絮,再鋪上藍白格子的床單,最後把一條嶄新的毛巾搭在枕頭上當枕套。我媽說:“家裏條件一般,郭同誌你擔待點兒。”

我媽挺神,才幾分鍾時間,已經問出了貓眼叔叔的姓氏年齡。

貓眼叔叔笑眯眯地點頭,用別別扭扭的普通話回答:“很好,很好。”

我也覺得很好,比他住在地堡裏要強很多。

圈圈在十分鍾內拜訪了院子裏的每一戶人家,逢人就告知:“我家的叔叔會吹我家的表叔。”

沒有人聽得懂他說些什麼。但是每個人都會順嘴問他:“哪兒來的叔叔啊?”

圈圈回身一指我:“問小米。”

這個問題要由我來答,這是我媽指派的。她怕圈圈說不好,引出鄰居的疑心。經由我的嘴巴說出來的答案是這樣:貓眼叔叔是我爸的大學同學,畢業後留在大學教書,現在是逍遙派,趁學校停課出來走動走動,四處玩玩。

那個時候人分三種:造反派,保皇派,逍遙派。逍遙派是在運動之外遊蕩的人,不批鬥別人,也不被別人批鬥,不上班卻有一份工資可拿,養鴿子的曹叔叔就是其中一個。我把貓眼叔叔說成逍遙派,鄰居們完全認可。

貓眼叔叔大刀闊斧改革了我們家裏的備戰措施。首先是門框上的白石灰取下來了。他說這東西太危險,萬一被家裏人撞上了,掉下來砸個正著,那就是滅頂之災。其次是不再通宵燒著煤球爐。煤球要憑票買,白白燒掉太可惜。最後,他把家裏的每扇玻璃窗都用舊報紙糊嚴了,晚上睡覺關好窗戶,外人要想進攻,看不清房間裏的虛實,下手之前就得掂量掂量。

他還敦請外婆出麵,把院裏各家各戶召集起來開了一個民主協商大會,排出了一周七天的值班表,每晚出一個男人看守院門,有事鳴鑼,其餘人放心睡覺,聽動靜再起身,抗敵於院門外,什麼都不耽擱。

外婆說:“瞧,有個男人就是不一樣!之前我們這一家子像什麼嘛!熱鍋上的螞蟻噢。”

這是我的功勞,我請回了貓眼叔叔。

晚上,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圍著桌子吃飯。因為來了客人,稀粥之外,外婆特意攤了兩鍋蔥油餅。把麵粉調成薄漿,擱點兒鹽進去,鐵鍋燒得滾燙,拿草把兒蘸一點豆油沿鍋圈一刷,麵漿沿著鍋邊緩緩倒進,拿鍋鏟攤開,在完全凝固前撒上大把蔥花,再澆一層薄油。餅子烤透了,鏟出來呈一個鍋底形狀,底焦麵軟,油香撲鼻。做這樣的蔥油餅,不費麵,費油。油票每人每月才發四兩,攤一鍋蔥油餅,半兩油沒了,所以外婆輕易不肯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