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圈圈下工兵棋是一件最無聊的事,因為他根本不認識棋子上麵的字,他知道“排長”比“工兵”大,“軍長”比“排長”大,“地雷”又比“軍長”大,可是棋子的大小是一樣的,棋子上誰是“工兵”誰是“地雷”,他基本上兩眼一抹黑。跟他玩這個遊戲,用我外婆的話說,叫作“陪呆子讀書”。首先我必須負責分棋,就是把屬於他的那部分棋子挑出來,兩個兩個地在他麵前摞好。然後他隨便出一對,捂在手裏,我也出一對,同樣捂著,我們同時翻開手掌,亮出棋子,比一比大小。大的把小的吃進。玩到最後,誰吃進的棋子多,誰是贏家。在這樣的遊戲中,我的良心如何很重要,比如他出了“軍長”,我出的是“連長”,我要是把棋子上的軍銜掉個個兒,說我贏了他,他一點兒沒辦法,完全地聽我說。
一般說來我不忍心糊弄他。既然是“陪呆子讀書”,擺明了是搭上時間的事,輸贏根本不重要。他小,我大,力量本來就不對等,贏了也沒什麼開心。
有的時候明明是他輸了,他耍賴,這我就不客氣了。耍賴是品行問題,我不能縱容他學壞。比方現在,我出的是“工兵”,他出的是“地雷”,工兵挖地雷嘛,我要吃了他的棋子,他舍不得,握在手裏怎麼都不肯放。
“地雷能炸死軍長!”他大叫。
“可我不是軍長,我是工兵。”
他眼珠一轉:“我用連長打你的工兵。”
“你不是沒出連長嗎?你出的是地雷啊。”
“地雷最厲害,轟一下子炸死你。”
“地雷碰上工兵就不厲害了。”
“你壞!”他的哭聲出來了。
我歎口氣:“如果你一盤都輸不起,那我們就不必玩了,棋子一擺好,我就宣布:圈圈贏,小米輸!我們結束,好不好?”
他想了想,還是不願意結束,無可奈何地把捏在手心裏的“地雷”交出來。“地雷”已經被他捏得出了汗,濕漉漉地冒熱氣。
外婆過來打斷了我們。外婆右手拎著一個菜籃子,左手的肘彎上搭了一條米口袋,要我跟著她上街,幫忙拿東西回來。我馬上鬆一口氣,因為我實在膩煩了跟圈圈的這種沒完沒了的糾纏。
圈圈不肯一個人在家裏。外婆叮囑他:“跟著出門可以,不準要錢買東西吃。”
可是很不巧,我們剛剛走到菜場邊上,碰到了一個賣糖人兒的攤子。那個人正在現場表演他的製作手藝:他端著一個小油壺一樣的盛著熱騰騰糖膠的器皿,稍稍地傾斜著,讓熬得恰到好處的糖膠成一條線地流出來,然後他運動手臂,恣意地三繞兩繞,平攤的木板上很迅速地出現了一條仰天吠叫的狗,狗的小尾巴還俏皮地打了一個卷兒。趁著糖膠沒有凝固,他就手取一根小木棍,往小狗身上攔腰一橫。而後,手裏又出現一把薄薄的鏟刀,貼著木板輕輕一鏟,小糖狗連同棍子起身,被他拈起來,插在一旁的草樁上。小狗的色澤金黃透明,散發出來的氣味芳香甜蜜,圍觀孩子的眼珠兒頃刻間被膠水粘上去了,目不轉睛地盯著,嘴巴也不自覺地張開著。
小糖狗僅僅是初試身手,接下來他做的東西一個比一個複雜。做了一個裙裾飄飄的仙女,又做了一個抓耳撓腮的孫悟空,還做了一個扛釘耙的肥頭大耳的豬八戒。他正在低頭做一隻翅膀張開的鳳凰鳥的時候,圈圈終於忍不住了,閃電般伸手,拔出了插在草樁上的孫悟空。
“我要這個。”他回頭看外婆,一臉決絕,豁出去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我覺得這個賣糖人兒的很陰險,他故意把做好的糖人兒插得這麼低,小孩子手一伸就夠得著。
糖狗五分錢。孫悟空一毛錢。按這人的說法,做孫悟空用去的糖膠多,工藝也複雜,尤其是那根金箍棒,那麼長又那麼細,稍不留神就鏟斷了,一斷就得報廢。“賺份手藝錢不容易呢,老太太。”他對我外婆歎苦經。
外婆低聲跟我商量:“小米,要是買兩個的話,我帶的錢……”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表態說我不要,我已經是小學生了,吮糖人兒會讓人笑話。
外婆長出一口氣,感謝我沒有趁火打劫。
圈圈舉著他的孫悟空,蹦蹦跳跳走在我們前麵。孫悟空做得真是活靈活現,陽光一照,玻璃一樣明亮,那根細細的金箍棒被猴兒淩空舉著,仿佛隨時都能夠滴溜溜地旋轉起來,斬妖劈魔。圈圈舍不得吃,又舍不得不吃,用牙尖咬了一小段金箍棒,很享受地含在嘴巴裏。他沒有請我與他分享,大概是擔心我一口咬掉孫猴兒的腦袋。我想我能夠猜到他的小心眼兒。
過了早市,菜場已經不那麼擁擠了,賣魚蝦的開始把剩下的小魚爛蝦撮弄到一起,一小堆一小堆地叫價。賣菜的用籮筐收拾地上的黃葉殘梗,準備帶回家裏喂豬。有個老頭兒在賣鱉,拿細麻繩係住鱉的一隻腳,任由它伸頭伸腦四處亂爬,每次那隻鱉爬到三尺開外的地方,老頭兒就揪住繩頭用力一拽,碗口大的鱉縮了頭腳,像塊石頭一樣被他拖回到腳邊,過了一會兒,頭探出來,發現沒有危險,調一個個兒,往另外一個方向繼續爬動。
圈圈的注意力很快從孫悟空身上移開,轉到路上掉落的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土豆上。他高高地舉著孫悟空,抬起一隻腳,用“金雞獨立”的方式向土豆發起衝鋒,一腳踢得土豆骨碌碌滾出好遠。他跳著雙腳,很開心地笑,追趕著土豆,追上之後又是一腳。孫悟空隨著他的跑動,在他的腦袋上方顛來晃去,陽光在透明的糖膠上閃出無數道金黃色的光點。跑著跑著,也不知道是糖人兒太薄太脆,還是陽春三月的陽光曬化了糖膠,反正,就在他奮力跑動的當兒,那個孫悟空的腦袋毫無緣由地掉落了,金箍棒也完全地折斷了,剩下一個舞手弄腳的身體,很尷尬很詭異地站立在小木棍上。
圈圈及時地發現了這一變故,他猛然收住奔跑的腳步,不敢相信地望著手裏的那截殘軀。好好的一個孫悟空,怎麼可以突然間四分五裂?他還沒有舍得咬它一口呢,甚至他舔都沒有舔它一下。他哭喪著臉,回身盯著灑落在泥土中的孫悟空的星星點點碎屑,鼻子開始抽動,準備大放悲聲。
坐在旁邊小石橋的橋欄上的一個人,從頭到尾地看到了這一幕悲喜劇,這時候他起身過來,招呼圈圈:“嗨!”他也抬頭招呼了我:“又去看小人書?”
是那個貓眼叔叔。我不知道他此時此刻坐在橋欄上幹什麼。他仍然穿著那件黑呢大衣,但是太陽曬得他有點兒熱了,他把衣扣解開,露出裏麵一件黑白花紋的毛衣。他現在一開口說話,我更加確信他不是本地人。本地人一般不說普通話。而且他的普通話有一點點怪,拖腔拖調的,每一個字都發重音,顯得很費力氣。
我回頭看看正在彎腰挑揀青菜的外婆。她光顧著把菜根上的大坨爛泥巴甩掉,指著秤杆跟賣菜人計較青菜的分量,一點兒都沒有在意我和圈圈這邊的事情。
圈圈辨不清陌生人和熟人的區別,舉著木棍上剩下的大半個孫悟空,沮喪地向來人控訴:“頭掉了!”
“幹脆吃了它。”貓眼叔叔慫恿道。
“我不要它沒有頭。”
“糖人兒最後總要被吃光。”
“我不喜歡沒有頭的孫悟空。”
圈圈不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糖人兒的頭是掉落的,而不是被他甜蜜蜜地吃掉的。
貓眼叔叔說:“我們走,找那個人換一個去。”
我站著沒動,看著貓眼叔叔牽了圈圈的手往回走。片刻之後,圈圈兩手都舉著糖人兒,喜笑顏開地朝我奔過來:“看,換了一個新的!”
他一隻手裏舉著殘缺的孫悟空,另一隻手舉著扛釘耙的豬八戒。豬八戒肥頭大耳,憨態可掬,就是剛剛在我們眼皮下做出來的那一個。
這肯定不是換的,是貓眼叔叔花一毛錢買來的。我剛剛準備說出這個事實,貓眼叔叔對我眨眼,製止我開口。他笑眯眯地看著圈圈,仿佛豬八戒不僅僅是讓圈圈高興,也給他帶來了快樂。
媽媽帶著妹妹從醫院回來之後,我們家的空間立刻被數以百片的尿布占領。綿綿的春雨一直下著,尿布無法晾曬出去,隻好一片一片地掛在家中。外婆望望窗外牆磚一樣的天空說:“立春落雨至清明。這雨三五天怕是停不下來。”她就動手在房門到窗戶之間、窗戶到牆壁之間都釘上鐵釘,係上晾衣繩,把五顏六色的尿布掛成了萬國旗,弄得我們家裏熱鬧非凡。圈圈逢到這樣的場景總是興奮,他精力充沛地在尿布下麵鑽來鑽去,尖聲地叫喊,引逗我過去抓他。一旦我揪住他的衣領,他就咯咯地大笑,身子像黃鱔一樣扭動,要求我重來一次。
每天晚上,外婆再不能在爐壁上烤我和圈圈的鞋子了,必須抓緊時間烤尿布,否則第二天就會供應不上。外婆先封好爐火,然後把一個鉛絲擰成的大罩子扣在煤爐上,罩子的四邊一層一層搭滿濕尿布。外婆掌握著火候,如果她把爐門打開一絲細縫,爐溫變高,尿布很快就會冒出嫋嫋的白汽,像一個巨大的被蒸烤的蘑菇。這時候,我們家裏的角角落落都彌漫著尿布的濕漉漉的氣味,連我們的睫毛上都凝結了水汽,變得飽滿沉重。很快,水汽被爐火烘烤著散盡,尿布一塊接一塊地幹透,味道是熱烘烘的,帶著一點點微微的焦臭。外婆把烘幹的這批尿布撤下,另換一批濕尿布上去。換下來的這一批,還不能立刻使用,要在繩子上晾幾個鍾頭。按外婆的說法,是剛烘幹的尿布有火氣,我妹妹用了會長火瘡。偶爾外婆急於要用尿布,爐門縫開得稍大一點兒,恰巧她老人家又因為過於疲累,坐在爐火前翻尿布的時候,一不留神打了瞌睡,哪怕是三兩分鍾的時間呢,鐵罩頂層的尿布就糊了,出現一個茶杯口大小的黃色焦斑。更嚴重時會著一點兒小火,冒出布料燃燒時的特殊的糊味。這時外婆會猛然驚醒,急急忙忙從身邊的水缸裏舀水潑上去。哧的一聲爆響,白煙衝天而起,灼熱的爐膛裏響出噝噝啦啦的水和熱煤球的搏鬥聲,二氧化碳的嗆鼻氣味令人窒息。
我媽聞到氣味,著急地在房間裏喊外婆:“媽!媽!”
外婆趕快答應:“沒事沒事,睡你的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