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河邊的柳樹開始萌芽,一團一團現出朦朧綠意的時候,我爸爸被關進了牛棚。
關牛棚的理由是我爸爸拒不交代自己的曆史問題。據造反派的調查,解放前夕我爸爸還在讀中學時,全班集體加入了一個反動組織:三青團。可我爸爸自己對這件事情雲裏霧裏,茫然不知。他回憶說,是有一次,班長讓大家集體填了一張表,具體是什麼表,大家都稀裏糊塗。也許當年的班長是“三青團”的骨幹。可是那人後來去了台灣。這就麻煩了,我爸爸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了。說不清楚隻能進牛棚,直到說清楚再出來。
我媽媽很著急,她害怕我爸爸這樣細皮嫩肉的人禁不起折磨,屈打成招,亂說一氣。從古到今,很多冤案都是在皮鞭和棍棒下形成的。她又害怕我爸如果不交代,會被人加倍折磨,直到被打死,或者自己想辦法把自己弄死。反正,交代和不交代都落不到好,兩難。
急火攻心,我媽媽早產了。夜裏她跟我外婆是如何去醫院的,在醫院裏又經曆了什麼,我完全不知道。早晨一醒來,媽媽的床上空著,外婆一個人在廚房裏鍋上鍋下地忙,捅爐子,撮爐灰,照看瓦罐裏咕嘟咕嘟燉著的東西。她頭發蓬成了一堆亂草,發絲上粘著亮晶晶的魚鱗和一根半枯的蔥葉,衣服皺得像抹布,臉上的皮膚發幹發硬,看上去就像罩了一個糨糊刷成的殼子。
我一眼瞥見牆角的木盆裏泡著半盆衣褲,那是我媽媽的褲子。藍色的卡其布外褲,粉紅色的棉毛褲,紫色帶白花的短褲。我爸爸進牛棚之後,我媽媽偶爾會把我和圈圈叫到大床上,一邊一個摟著我們說話,圈圈隔著我媽的身子撓我的癢癢,我鑽到被窩下麵還擊,我看見媽媽就穿著這樣的內褲。現在這些褲子全部被血水浸泡著,血水表麵浮著一層汙髒的血沫,一股濃烈撲鼻的血腥味熏得我惡心作嘔。我目瞪口呆地盯住那半盆血水,心裏很慌,湧上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我媽媽是不是死了?我在電影裏看到過,人隻要流出很多血,就一定會死掉。
一想到我媽媽的床上空了,她已經不在了,我心裏一急,就沒緣由地放聲大哭起來。圈圈穿著一身內衣從被窩裏出來,光腳趿拉著鞋子站在廚房門口,看見我哭,嘴巴一撇,跟著也哭。
“小祖宗哎!”外婆慌忙去抱圈圈,急匆匆把他塞回被窩,“拜托你們兩個不要再唱花臉了好不好?媽媽在醫院生妹妹,我一個人忙得腳後跟朝天,你們再凍病了哪個,可怎麼得了?”
我停止了哭,臉上掛著眼淚問外婆:“媽媽生妹妹了?”
“生啦,半夜十二點就去了醫院。你和圈圈睡得像小狗一樣,你媽媽哼哼成那樣,你們連個身都沒翻。”
我很羞愧。圈圈還小,他什麼都不必負責,可我八歲了,是家裏最大的孩子,我怎麼可以在最要緊的時候酣睡不醒?
我外婆拿過圈圈的衣褲,要照料他起床。我趕快上前說:“外婆我來。”
我外婆那張罩著糨糊殼子的臉刹那間笑成了菊花。“哎喲,小米真乖,小米現在當大哥哥了,知道幫家裏做事了。”她交代我動作要快一點兒,不能讓圈圈凍著了,然後轉身就奔廚房。
我見過我媽媽給圈圈穿衣服,知道所有的程序:先把圈圈的小肉腳從被窩裏掏出來,穿上襪子,棉毛褲的腳管塞進襪筒中,再穿毛線衣,套上棉襖,扣子先敞著,等到穿上夾褲,把褲子的背帶從後麵繞過肩膀送到前胸,係上活絆兒之後,最後係好棉襖的扣子。
圈圈太頑皮,每天早晨從睜開眼睛就一刻不停地動,給他穿衣服,他也不放過搗蛋的機會,兩隻腳從被窩裏伸進又伸出,跟我捉迷藏,我一抓住他,他就咧著嘴巴咯咯地笑,腳丫子還拚命往後縮,拔河一樣。從他的肩頭穿背帶時,他又怕癢癢,身子縮成一個刺蝟團兒,扭來扭去,背帶穿進去又滑下來,搞得我很惱火。
我在他屁股上用勁拍了一巴掌:“能不能規矩點兒啊?”
他看看我萬分嚴肅的臉,決定耍賴,咚地往後仰倒,穿妥了襪子的腳使勁蹬踢,輕而易舉地放出了哭聲。
外婆把腦袋伸進門框:“小米!小米!”
我氣壞了:明明是圈圈的錯,幹嗎喊我的名字?
外婆哀求說:“能不能讓我的耳朵清淨點兒?你看我都忙得火燒眉毛了,你媽還在醫院裏等魚湯下奶呢。”
我隻好說:“外婆忙你的,我有辦法對付他。”
我的辦法很簡單,把手伸進圈圈的褲襠裏揪他的小雞雞,同時做出咬牙切齒狀。圈圈最怕人碰他的那地方,他又特別會察言觀色,一看到我的樣子像是當了真,以為小雞雞真會被我揪掉,立刻閉了嘴,一聲不響地爬起來,自己低了頭忙活他的棉襖紐扣,倒讓我站在旁邊無事可幹了。
我倒了半臉盆熱水,自己洗了臉,也給圈圈洗了臉。圈圈還沒有開始刷牙。媽媽說他乳牙還沒有換,不刷牙也沒有關係。我給圈圈洗臉時,他眼睛裏進到了水,大概很難受,使勁地拿手背擦,卻一聲都沒有哼出來。我現在知道了,隻要大人不在身邊,隻要我對他擺下臉色,他還是有一點怕我的。
外婆已經燉好了魚湯,忙著往一個粗陶的湯罐裏盛。熱氣氳氤了外婆的半個身體,滿屋子飄散著魚湯的鮮香味。圈圈饞巴巴地站在鍋邊,不住地吸他的鼻子。
外婆說:“不行,今天這鍋湯沒有你們的份。”
圈圈前言不搭後語地答:“我要媽媽。”
外婆哄他:“媽媽在醫院打針,很疼很疼的。圈圈怕不怕打針?”
圈圈點頭,想起了針尖戳進屁股的滋味,圓嘟嘟的小鼻子立刻皺成一隻核桃。
“那好,外婆去醫院照顧媽媽,哥哥帶你玩。如果媽媽剩下魚湯,我會帶回來給你喝。”
外婆從衣兜裏摳出一毛錢,交到我手上:“上街一人買一塊燒餅吃。餘下的錢帶弟弟看小人書。”
燒餅店在菜場的街邊上,磨盤大小的店麵,裏麵擠了一個貼燒餅的大師傅,兩個揉麵做燒餅的小徒弟,一個齊我肩膀高的燒餅爐,再加堆著麵團、油餡、芝麻和糖稀缽子的大案板,人擠進去基本上再沒有轉身餘地。大師傅個頭矮小,模樣很凶,一頭亂糟糟的刺蝟樣的頭發,嘴唇總是緊閉,眼睛不看顧客,隻看爐膛裏的火,還有貼在爐膛四周的燒餅,所以我說不上他有多大年紀。兩個小徒弟是中學生模樣,看起來像雙胞胎,都是白白胖胖的臉盤,金魚形狀的眼睛,嘴唇上一圈毛茸茸的胡須。因為他們要不停地從麵粉袋裏抓出幹麵粉往案板上撒,粉塵難免飛揚,兩個人的眉毛、睫毛和唇圈都泛出白色,猛一看上去,一張臉上隻剩了兩隻黑洞洞的眼睛和一張紅豔豔的嘴唇,怪嚇唬人的。
這家店裏做出來的燒餅有兩種:長方形的、大小像鉛筆盒的是一種,沒有餡,表麵用刀劃出方格紋路,進爐膛之前再刷一層亮晶晶的糖稀,出爐後燒餅的色澤金黃,下麵一層香脆的焦底,在嘴裏多嚼一會兒,能嚼出麵粉本身的甜味。還有一種叫“草鞋底”,顧名思義,是鞋底那樣的長圓形。燒餅裏包了一肚子油餡,表麵密密地撒著白芝麻,鹹,油,還香。
方燒餅三分錢一個。草鞋底五分錢一個。外婆給了我一毛錢,如果買兩個方燒餅,我們就餘四分錢,可以在書攤上租八本小人書。
圈圈不幹,他對好吃的燒餅有興趣,對小人書沒興趣。他踮著腳,用一根肥嘟嘟的食指點著爐子邊上剛剛鏟出來的草鞋底,指使我:“買這個。”
我裝模作樣地皺眉做惡心狀:“昨天我們院裏的李伯伯買了一個草鞋底,一口咬出一個小蟲子,呸,惡心死了!”
大師傅不接受我的說法,抬起被爐火常年烤得焦紅的臉,訓斥我:“小孩子家說瞎話,要天打五雷轟的!”
圈圈聽懂了,明白我是在糊弄他,更用勁地拿指頭戳燒餅:“我就要這個!”
燒餅烤得極酥,因而經不起圈圈的點戳,已經有了四分五裂的苗頭。我隻能掏出錢,買了一個草鞋底、一個方燒餅。小徒弟用沾著麵粉的手找給我一個兩分錢的鋼鏰兒。
我恨恨地在圈圈腦袋上打一下,罵他:“饞嘴猴!”
兩個小徒弟嘻嘻地看著我們笑。我知道他們笑什麼,他們巴不得所有的人都買五分錢一個的草鞋底才好,這樣他們才能賺到更多的錢。
圈圈兩手捧著一個大燒餅,饞巴巴地用舌頭舔著燒餅上的芝麻粒,我打他腦袋,他隻把頭縮了縮,一點兒也不在乎。他還拿食指沾了一指頭的碎芝麻,討好地舉到我嘴邊:“哥哥你吃。”
我說:“吃你個頭!”
他就把指頭收回去,吮到自己嘴巴裏。
我們咬著燒餅,穿過鬧哄哄的菜場,上了大街,往十字路口走。路口的東南角有一棟破舊的米黃色的建築,建築物的外麵圍著一圈低矮的圍牆,圍牆上砌著米字形的花磚,石灰剝落,露出黑色的磚體,有幾處還長了細細的狗尾巴草,這就是我爸爸工作的縣文化館。院門上原先掛著很大的隸書寫的字牌,去年紅衛兵擁進文化館抄家,把藏書和字畫都拉出去燒,順便也把牌子砸了。現在,外人走到圍牆邊不知道裏麵是幹什麼的,隻有縣城裏的人知道是文化館,裏麵有時候還有胡琴聲,演一些“造反有理”的小節目,過年時也會掛出字謎讓人猜,內容都跟大批判有關係。
文化館的門外,就是瘸子老爹擺的小書攤,三個木頭的書架呈扇形對街排開,貼馬路牙子擺幾張爬爬凳,供看書的人坐著。擺書攤在那時候是不允許的事情,而且還占著人行道,阻塞交通,更不該被縱容。可是瘸子老爹的身份不一般,他用擺書攤的錢供養出了一個大學生,這個大學生現在是省城最大的紅衛兵組織的頭兒,前不久帶人串聯到北京,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見,省報上登出了他向毛主席敬獻紅袖章的照片,滿城散發的傳單上時不時有他寫的火藥味極濃的文章。可以這麼說,隻要他一揮手,一發號令,全省的紅衛兵都會擁到我們這個縣城來,把大大小小的街道踩個稀巴爛。瘸子老爹有這樣的兒子,加上他本人是殘疾,誰還敢惹他?他的書攤還不是愛擺哪兒擺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