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良心話,瘸子老爹很和氣,他的書攤上小人書的花色品種多,一分錢看兩本,價錢也公道,別家書攤的生意做不過他。
我媽媽不反對我看小人書。學不上了,字不寫了,算術不做了,如果再不讓我們看看小人書,心就要野得沒邊兒了。我的學曆雖然隻有一年級,可是我媽偷偷教了我不少字,我那時候的水平,結結巴巴能讀三年級的課本。我看過瘸子老爹書攤上將近一半的書。《播火記》《紅岩》《林海雪原》《豔陽天》《平原遊擊隊》《烈火金剛》……我喜歡看打仗的,不喜歡看農村搞生產的,特別不愛看男人女人在一起說小話兒的。如果書上有馬,有火車、汽車,有日本鬼子被一槍打死的畫麵,我會特別興奮,看一遍,翻回去,再看一遍。
“你來啦?”瘸子老爹笑眯眯地招呼我,“有《地道戰》和《地雷戰》哎,我給你留著呢。”他晃著一根手指頭。會做生意的人都善於討好老顧客。
“多少錢一本?”
“新書,老規矩,兩分錢看三本。”
我掏出兩分錢的鋼鏰兒,展示給他:“我想看四本。”
他嗬嗬地笑:“四本就四本。你個小猴兒,賊精。”
我不是賊精,我還有兩分錢被圈圈吃掉了。
我挑了四本書:《地道戰》《地雷戰》《李闖王》《孫悟空大鬧天宮》。最後一本書不是我要看的,是我給圈圈挑的,我知道隻有孫猴子能夠拴住他。
圈圈暫時地安靜下來,一頁一頁地端詳書上大大小小的猴兒,看它們抓耳撓腮的各種姿態。他也知道金箍棒,一看見孫悟空掏出那玩意兒,就開心,跺著腳笑。瘸子老爹心驚膽戰地盯著他,生怕這小子一高興,把書頁撕壞了。真要撕壞了,他就慘了,因為我們根本賠不起。
我抓緊時間看第一本書《地道戰》。平原上的人為了抗擊日本鬼子,把地底下挖成一個迷宮,一個四通八達的戰壕,能夠隱蔽,能夠監視,還能夠進攻,太有趣了。我剛翻了頭幾頁,天就開始變暗,太陽光從我的肩後移走,一片烏雲擋在我的頭頂,背上涼颼颼的。我沒有抬頭,怕耽誤時間,圈圈這家夥隨時隨地都可能鬧著要走。我看到抗日遊擊隊員們借助地道,像天兵天將一樣,神出鬼沒地從馬圈裏、糧囤下、田野上和牆洞中鑽出來,端著槍,或者舉著手榴彈,把小鬼子們驚得目瞪口呆時,我大感快意,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的笑聲裏夾進了另外一個笑聲,是嗬嗬的,成年人的聲音,跟我的笑聲形成二重唱。怎麼回事?我一個人不可能笑出兩種聲音吧?趕緊回頭,我看見身後站著一個穿黑呢子大衣的陌生人。他雙手撐住膝蓋,俯身在我肩後,揩油看我的小人書,怪不得我身後的太陽光突然就沒了。他身上的黑呢大衣長至腿根處,雖然舊,衣邊全部掉了毛,泛出灰白,可是那種敞開的領口和雞蛋大小的紐扣非常有型,一看就不是我們這個縣城裏的人。他的頭發留得長了一點兒,像我媽剪的那種運動頭,而且稍稍地有一點兒卷曲,在他彎腰俯身時,自然地從額頭兩邊垂掛下來,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洋味兒。因為我跟他的臉盤距離很近,我看見他的眼睛不是平常人的黑色或者深褐色,而是褐黃,中間部位有一點點泛綠,裏麵映著小小的我,還有周圍這一片書攤,以及書架下坐著的其他人。這雙眼睛像什麼呢?我想起來了,像一雙和善又帶著點兒溫順的貓眼。
可我不高興讓別人分享我的小人書。一想到腦勺後麵還有一張臉,一雙眼睛,我渾身都不自在,一幅畫麵、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我抬頭向瘸子老爹求援:“老爹啊!”
瘸子老爹明白了我的意思,走過來驅趕他:“這位同誌,一本書隻能有一個人看,規矩啊,對不住了。”
他臉一紅,立刻直起身子,道歉,退後到附近的一棵梧桐樹下,後背和屁股頂住樹幹,雙手抱在胸前,就那麼閑閑地站著,有一搭沒一搭地四處打量,百無聊賴的模樣。
我接著看我的書。圈圈已經翻完了全部的孫悟空,身子在小板凳上扭起了麻花。我知道這時候我不能搭理他,隻要我問一句話,他會接茬提出一百個要求。還好,他剛剛坐在板凳上吃燒餅時,落了不少燒餅屑在地上,香噴噴的餅屑很快招來大隊勤勞的螞蟻,它們一路相互招呼著,急急忙忙地奔湧過來,開始一場搬運食物的浩大工程。小得像一顆芝麻粒的碎屑,一隻螞蟻能夠不費事地馱在背上,腿腳飛快地挪動著走。大一點兒的,綠豆大,或者指甲蓋那麼大,會有十幾二十隻螞蟻聚攏來,齊心協力地扛在肩膀上。它們互相之間沒有司令,也沒有糾察隊,可是分工非常明確,合作也十分默契。圈圈被他腳下的螞蟻們吸引了,暫時地忘記了“回家”這碼事,全神貫注介入到螞蟻搬家中。
圈圈要按自己的想法給螞蟻分派工作。他撿了一根小樹棍,先是打落掉它們背上的食物,讓它們張皇地轉了一個大圈後,重新聚攏到一起,推的推,扛的扛,爭分奪秒地把到手的食物往它們的洞穴裏搬。可是圈圈這家夥就是手作癢,看不得人家的秩序井然,他非要製造出混亂不可。他把樹枝迎頭攔截在螞蟻的去路上,讓它們背負著重物卻不知道該往哪兒行走,你推我擠,蹣跚轉圈,越聚越多,結成了一個黑乎乎的疙瘩團兒。還不罷休,小東西索性站起來,當眾掏出他的小雞雞,嘩嘩地撒了一泡熱尿,存心要來個“水淹三國”。
可是他的興致來得快去得也快,隨著大隊的螞蟻被他的熱尿驅趕,衝散,淹得七零八落,他也就玩厭了這個遊戲,走到我身邊,揪我的衣袖,要求我回家。
“再等一會兒,最後一本書看完。”我跟他商量。
“回家。”
“十分鍾好不好?錢都交了嘛。”
“要回家。”
“要回你回!”我凶起臉,“路上碰到抹花子,把你拐走賣錢,活該!”
他喉嚨裏發出吭吭的,類似於母雞打鳴的聲音。我的頭皮開始發麻。這樣的聲音一出來,預示著下麵哭聲即將登場,而且不會是哭幾聲拉倒,是沒完沒了,漫漫無際,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你哭!你哭!哭死才好!”我咬牙切齒,搶在他的前頭給他一個警告。
他果然被嚇住了,嘴角一撇一撇地看著我,心裏在飛快地做著打算:哭還是不哭。
就在這時候,靠在樹幹上的那個人——我已經決定叫他貓眼叔叔——朝我這邊轉過頭,笑了一笑,像是履行我們之間的一個事先約定一樣,忽然把嘴巴一撮,響亮地吹出一聲口哨。
他吹得非常動聽,不是像我外婆哄小孩子撒尿一樣,也不是像人家呼喚雞鴨貓狗一樣,而是清亮婉轉,起落自如,仿佛他嘴巴真的含著一枚哨子,他撥動舌尖就能夠任意發出聲響。
這一聲口哨把圈圈引過去了,他忘了回家的念頭,轉動腦袋,四麵八方地尋找聲音來源。
貓眼叔叔又來了一聲,這回學的是鳥叫,布穀還是黃雀什麼的。
圈圈看見了他,不由自主地放開我的衣袖,一臉驚奇地朝他走過去。
貓眼叔叔吹了一曲《我是一個兵》。他一邊吹,一邊對圈圈搖晃著腦袋,做出種種誇張的表情。偶爾他也朝我瞄上一眼,好像是說,看你的書吧,你弟弟交給我了。
圈圈是個自來熟,從來都不知道害怕陌生人,他一走到貓眼叔叔跟前,馬上提出他的要求:“吹我家的表叔。”
“我家的表叔”是現代革命京劇《紅燈劇》中最讓孩子喜歡的一段,收音機裏每天都會播放,圈圈和我都耳熟能詳。
貓眼叔叔果然就吹了“我家的表叔”。把京劇唱腔用口哨聲吹出來很不容易,圈圈的要求真是難為了人家。圈圈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著,一眨不眨地盯著貓眼叔叔的嘴唇,一心一意要弄明白叔叔的嘴巴裏是不是含了什麼東西。叔叔吹完之後,他大概又提了什麼要求,我看見叔叔誇張地把嘴巴張得好大,給圈圈看他的口腔。然後圈圈就咯咯地傻笑。然後叔叔跟圈圈一起笑。他們兩個人很快湊成一對,又是拍手又是碰鼻子,玩得不亦樂乎。
我抓緊時間,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最後一本小人書《李闖王》。我隻看畫麵和畫麵上用斜線引出去的人物對話,沒有來得及細看下麵的文字腳本,所以李闖王的隊伍究竟是被清兵還是被明朝皇帝打敗的,我根本稀裏糊塗。
圈圈臨走時戀戀不舍,跟貓眼叔叔招手說:“我明天再來。”
可我知道我們明天不會來。我不可能每天拿到兩分錢來看小人書。
隔了一天,外婆帶我和圈圈到醫院裏看我媽媽。
媽媽住在婦產科的一間大病房裏,房間裏鬧哄哄的,每張病床前都擠滿了產婦的家人和親戚朋友。據說剛生完孩子的女人不能吹風著涼,所以那房間門窗緊閉,空氣裏混雜了汗酸味、奶腥味,還有雞湯魚湯豬肝湯的鮮香味。有鄉下人來看產婦,帶來了活蹦亂跳的雞,人忙著跟產婦說話,雞就拴著腳腿扔在床底下任其撲騰,拉出了一攤臭烘烘的稀屎。
我們跟在外婆身後小心翼翼走進病房。生性好動的圈圈大概被醫院裏的一片白色嚇住了,那天表現得格外乖巧和文靜。我看見媽媽坐在房間最裏麵靠近窗戶的床上,身後墊了兩個枕頭和她自己的棉襖、大衣,剛出生的嬰兒被她安詳地抱在懷裏。我應該不是第一次見到嬰兒,圈圈出生時的模樣我肯定也見到過,可是我完全沒有印象了。我現在看到的這個嬰兒,我的妹妹,她長得這麼的小,簡直就像一隻被剝了皮的貓。她的皮膚紅得像被滾水燙熟了一樣,表層浮著細細的絨毛,讓我想到結在樹上的毛桃子。她眼睛緊閉,眼皮鼓出來,鼻孔小得像兩粒黃豆,嘴巴抿進去,幾乎看不見嘴唇。她的頭發倒是烏黑,厚厚的一簇,很可笑地豎在頭頂,而且撮成了寶塔尖的形狀。幾年之後我在課堂上學到“怒發衝冠”這個詞,不由自主地就想到我妹妹出生時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