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媽媽在醫院生了小妹妹(3 / 3)

原來嬰兒這麼醜。畫報上的娃娃總是胖乎乎,白嫩嫩,笑嘻嘻,很可愛的樣子,原來那都是假的,哄人的,實際上剛生下來的嬰兒是剝皮貓,紅通通皺巴巴,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幾個人走過來的腳步聲驚動了嬰兒,我看見她的小小的身體忽然一哆嗦,打了個寒戰一樣。然後她開始皺眉,咧嘴,眼睛似睜非睜,嗓子裏有貓叫一樣的聲音發出來,給我的感覺是拚命啼哭的前奏。媽媽低頭看了看她,又抬頭對我們歉意地一笑,把嬰兒從懷裏挪開一點兒,飛快地解衣扣,也不管旁邊的床位上是不是有人,拖出一個肥肥的奶子,準確地揣進嬰兒口中。

我簡直不敢相信,嬰兒抿起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那張小嘴巴,張開後居然能夠裹住那麼飽滿的一個奶頭。可能是奶汁流淌得過於洶湧,她一時來不及吞咽,嘴邊一圈很快漫出雪白黏稠的奶汁,而且越漫越多,眼看著就要淹沒她的鼻孔。媽媽抽出枕邊早已準備好的一條毛巾,利索地往胸口掖了掖,把溢奶擦盡。我聽到饞嘴的圈圈在旁邊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媽媽大概也聽見了,笑眯眯地對圈圈招招手,應該是喊他過去也吸上幾口。圈圈卻不好意思起來,臉一紅,躲到了外婆身後。

外婆帶來了紅棗桂圓湯,不是下奶的,是給媽媽補元氣的。外婆說,我媽媽每生一個孩子,就要送掉半條命。我算了一算,覺得她的話有明顯錯誤,如果生一個孩子送半條命的話,我媽生了三個孩子,總共要送掉一條半的命。可是一個人明明隻有一條命啊。

外婆拿出一個湯碗,把紅棗湯倒出來,用嘴巴吹著,好讓它快點兒涼下來。嬰兒這時候已經吃飽了奶,外婆就手接過,橫在自己膝蓋上,打開包被,檢查尿布是不是要換。

“你喝湯。”外婆對我媽說,“別管兩個大的,他們喝過了。”

“不對,我沒有喝。”圈圈立刻糾正。

“你個小精猴兒!”外婆笑著罵他。

媽媽也笑,用瓷湯匙撈出碗裏的一顆胖乎乎的紅棗,送進圈圈伸過去的嘴巴中。

外婆下令:“行了,一人就嚐一顆。”

我很自覺地走開去,一顆也不嚐。圈圈還小,他不懂事,我不能跟著不懂事。

媽媽說:“小米有哥哥的樣子。”

我沒有說話,心裏很受用。

媽媽又說:“小米能不能幫媽媽做一件事呢?”

圈圈饞了一回嘴,有點兒慚愧,搶著表態:“我來做!”

媽媽說:“你不行,哥哥才行。”

我還有什麼說的?這時候我媽讓我上刀山,我也會眼睛不眨地爬上去。

媽媽輕言慢語:“其實呢,也不是了不得的大事,就是應該去告訴你爸爸一聲,他有了一個女兒。爸爸一直想要個女孩子的。”

我在家裏找我的鐵環。昨天我明明把鐵環靠在房門後麵的,現在不見了。每次我單獨出門辦事,比如打醬油,比如拿著日用品票去雜貨店買一塊肥皂,或者憑豆製品票排隊買半斤粉絲,我必須帶上兩樣東西中的一樣:或者乒乓球拍,或者鐵環。我一邊走,一邊用球拍顛著球,再不然就是把鐵環滾得嘩啦啦響,我心裏就覺得這一趟是出門玩的,不是專門替家裏辦事的,情緒上會比較放鬆,見了那些凶神惡煞牛皮烘烘的售貨員也不那麼緊張。

現在我要去關押我爸爸的牛棚,心裏就不光是緊張了,是害怕,鐵環就更加不可或缺。

可是鐵環死活找不著。一定是圈圈藏了起來。他認為我不該既擁有乒乓球拍又擁有鐵環,兩樣寶貝應該分給他一樣,問題是給了他他也不會玩。他顛球,至多顛兩個,第三個準保飛到拍子外麵去。滾鐵環,鐵環不往前走,原地扭秧歌,扭成麻花狀,最後撲通躺倒。學會玩耍不是容易的事,既要有天賦,還要有經驗,圈圈他根本不懂這一點。

我找到圈圈,和顏悅色地誘導他:“如果你幫我找到鐵環,我送你一樣東西。”

“真的?”他停止用樹棍和泥巴,抬頭看我,“不準騙人。”

“騙你是小狗。你想要什麼?”

他想了想:“陪我下工兵棋。”

這個小東西狡猾得很,他知道我沒有錢買任何東西,所以提出的要求很現實。

“好,”我說,“我會陪你下三盤。”

他四腳趴地,癩蛤蟆一樣地爬到外婆床底下,把鐵環和鐵鉤子拖出來。“下工兵棋。你不準騙人。”他重複。

我們家裏是泥巴地,床底下很潮濕,隻一天工夫,鐵環上已經沁出點點鏽斑。我趕快拿出砂石打磨那些鏽,否則的話,鐵環滾動起來會澀在鉤子上,手感有瑕疵。

圈圈站在旁邊,一眼不眨地看著我。鐵環上鏽是他的錯,可是我半句都沒有責怪他,這讓他心裏很驚奇。他奔出去拿來了他的洗臉毛巾,要給我擦手。我沒有擦。鐵鏽沾上毛巾,黃顏色怎麼都洗不掉,還得媽媽花錢買新的,這是浪費。

我抓著擦拭一新的鐵環出了門。我的鐵環是外婆從家裏用舊的木桶上扒下來給我的,大小輕重都合適,滾動起來流暢而滑潤,鐵鉤子抓在手裏,隻需蜻蜓點水般扶著,你根本感覺不到自己在用力,在驅動鐵環向前。我們班上同學的鐵環都不如我。齊小如的那個是銅的,看起來金光燦燦,可是重量太大,滾動得費勁。李誌的那個被人砸扁過,怎麼都撐不到原先的那麼圓,滾起來重心偏移,咯噔咯噔地響。趙衛星更逗,他找來的鐵環有他半人高,那麼大個家夥不容易控製,你要往東它偏就往西,看起來威風,實際上狼狽。我在試過所有同學的鐵環之後明白了一個道理,合適的才是最好的。

我一路滾著鐵環,往城南小學走。小學停課後,暫時地被征作牛棚,我爸爸就被關在那裏。我媽告訴我,牛棚也是分級別的,不是按職務分,是按每個人的“罪行”大小分。我爸參加的隻是“三青團”,國民黨的一個外圍學生組織,屬輕微的曆史問題,所以關在城南小學。如果一個人有“叛徒”和“特務”的嫌疑,那是重罪,那人就倒黴了,不光是關押地點隱蔽,也許這輩子放出來的可能性都很小。

我沒有走大門。大門有紅衛兵站崗,有人靠近,他們會端一根帶梭鏢頭的紅纓槍凶凶地喝住,檢查身份,弄不好逮進去一塊兒批鬥。我知道關我爸爸的教室在學校操場後麵,窗戶是朝著一片菜地開的,窗戶上臨時釘了木柵欄,隻要搬一摞磚頭踩上去,就可以隔著柵欄跟我爸爸說話。

巧得很,我的腦袋一探進窗口,就看見我爸爸正在伏案寫作。教室裏總共有十來張床位,可是都空著,隻留了我爸一個人。我低聲地喊他,他抬頭看見是我,很高興,馬上起身過來。

“爸,”我說,“怎麼你一個人?”

我爸聳聳肩:“輪流進審問室,還沒輪著我。”他用嘴努努桌上的紙筆,“讓我寫材料,交代問題。這是第十七遍交代。”

我佩服我爸,他的頭腦總是清晰,能夠記得住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

“你媽怎麼樣?圈圈呢?”

我告訴他,媽媽生了一個妹妹,外婆每天去醫院送魚湯和紅棗湯。他一仰頭,哈哈地笑起來,一邊用右手的拳頭猛擊左手的掌心,仿佛是他自己做了這件了不起的事。

“小家夥,說說,你妹妹漂亮不漂亮?”他走近窗口,同樣地用兩隻手抓住柵欄,俯身向我。

“這個嘛,”我說,“我看不懂什麼叫漂亮。”接著我安慰他,“她大概長大了就會漂亮了。”

“滑頭啊,小米!”他又一次笑得前仰後合。

我看得出來,他此時的心情非常愉快,關牛棚這事沒有給他帶來陰影。也許因為進牛棚的人太多了,前後看看,左右看看,大家的命運彼此相同,於是就心平氣和,得過且過。

他開始問我的功課:毛筆字寫了幾張?二年級課本的算術題做了多少?他曾經要求我每天寫一篇日記,做到沒有?他說小米你不能隻想寫著玩,學校停課,你就必須自學,不能在最好的讀書時間荒廢了自己,不管時代變成什麼樣,他不相信知識會沒有用處。

他從窗戶裏伸出一隻手,開玩笑一樣地捏了捏我的臉頰:“要做一個計劃,在這一年當中,你想達到什麼樣的水平。”

“好的,我會做。”我說。

“幫幫你媽媽,分擔她的責任,因為你現在是大哥哥。”

“也要訂計劃嗎?”

“計劃算了,你隻要在心裏時時想著就行。”

“爸爸放心。”

“現在你走吧,別讓人看見你。”

我離開窗戶,已經回頭走了幾步,爸爸忽然在後麵又加了一句:“謝謝你把這個喜訊告訴爸爸。”

我反身,再次對他招手。他也把一隻手伸出來對我揮舞:“跟你媽媽說,讓她照顧好自己,我很快會回家。”

我不知道爸爸嘴裏的“很快”會是多久,也許他是在寬慰媽媽。有的時候,大人們為了他們愛的那個人,會說一些善意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