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養大一個嬰兒真是很麻煩。
媽媽靠在床頭,因為喝多了魚湯和紅棗湯的關係,臉變得圓了,下巴上出現了一道淺淺的弧線,看上去像是原來的臉龐上又多長出一個下巴。外婆逼著她用一條帕子紮住額頭,這使她的模樣顯得嬌弱和慵懶。她的臂彎裏躺著那個紅皮膚的嬰兒,嬰兒很乖,一天當中除了吃奶就是睡覺,幾乎聽不見她的什麼聲音。可是我媽媽還是一分鍾不放地摟著她。我記不起來當我在嬰兒時,媽媽是不是也這麼滿懷愛意地摟著我。
既然嬰兒不哭不鬧,我媽躺著就有點兒百無聊賴,她不斷地喊我到床邊,讓我給她隨便讀些什麼。
我幫外婆出門買洗衣皂時,雜貨店的阿姨給了我半張包肥皂的紙,我把紙上的內容讀給媽媽聽——
一場無產階級造反派大聯合展開奪權鬥爭的偉大革命風暴,在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偉大號召之下,正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席卷全中國,震動全世界。
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最盛大的節日來到了!一切牛鬼蛇神的喪鍾敲響了!讓我們高舉雙手,熱烈地歡呼: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的大聯合,奪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權好得很!就是好得很!
一道向“走資派”發起攻擊的鏗鏘的戰鬥檄文,被我讀得磕磕巴巴,像一個患了尿道炎的人,小便瀝瀝拉拉淋不幹淨。“霆”字我不認識,不好意思說出來,嘴裏嗚嚕一下混了過去。“鈞”字我也讀錯了,讀了半邊,讀成“勻”字的音。
我媽媽不動聲色地指出這兩個字的正確讀法。她真是厲害,明明沒有看到報紙上的這兩個字,卻猜得分毫不差。她告訴我說,“雷霆萬鈞”是一個成語,通常會跟“排山倒海”四個字放在一起,成一個排比句。原來是這樣。
我媽用手撫著嬰兒頭頂上的一簇黑發,慢悠悠地問我:“小米你怎麼看?”
我懵懂無知:“看什麼?”
“你讀的這篇文章。奪權鬥爭。”
說真的,我一點不明白什麼叫“權”,在我的八年的生活經驗中,我僅僅能夠理解眼睛裏看到的具象的事物,比如“房子”“窗戶”,比如“煤爐”“尿布”“鐵絲罩”。
“天下還要大亂。”我媽看著床頂,跟虛空中的什麼人說話,“他究竟要把權力交給誰?我不相信造反派能夠管理一個國家。”
這樣的問題分明是不用我來回答的,我鬆一口氣。
媽媽要求我每天至少花兩個小時寫字做算術題。我的算術常識是我爸爸教的,他畢竟不是小學老師,隻懂得教我“怎麼做”,不知道要教會我“為什麼這麼做”,以及如何才能夠做得便捷而正確。我在計算兩位數以上的乘法和除法時,腦子裏總是異常吃力和混亂。還有,我那時候總是分不清“弋”和“戈”這兩個不同的部首,我寫“貳”這個字的時候,會鄭重其事地多加上一撇,而寫“或”這個字的時候,又會自作主張地少去那一撇。
我媽用中指關節敲著我的習字本,大聲嚷嚷:“撇!撇!”
這時候圈圈在旁邊幸災樂禍地嘻嘻笑,而我麵紅耳赤地拿回習字本,訂正一百遍。
可是下一回,我的錯誤依然會重犯,“貳”還是多寫了一撇,“或”還是少寫了一撇。我媽媽氣得鼻尖都發紅。我在她床邊低著頭,手足無措。我認為我是個笨小孩,天生就是學不好功課的人。
清明一過,雨就不下了,天空放了晴,雲朵薄薄地飄在湛藍湛藍的天幕上,看一眼就讓人心裏透亮舒暢。外婆把晾曬尿布的主戰場挪到了院子裏,家中再也聞不見烘烤尿布的焦糊味。
圈圈多了一頂任務:趕鳥。院子裏有幾棵枝繁葉茂的樹,鳥兒們喜歡飛到樹上來歇腳,時不時地就會把鳥屎拉在剛剛晾出去的尿布上,弄得人很糟心。外婆塞給圈圈一根竹竿,竿頭上綁一塊紅布,吩咐他說,看見鳥兒過來就搖竹竿,讓它們到別處歇腳去。圈圈很樂意做這件事,他端個趴趴凳坐在院子裏,竹竿夾在兩腿中,過一會兒揚起來,嘴裏“喔噓”一聲。坐得膩煩時,他會把竹竿端在手裏當紅纓槍,去對付院子裏安安靜靜覓食的雞,或者偶爾從牆腳裏蹦出來的癩蛤蟆。這時候,隻要外婆往門口一站,揚聲喊:“趕鳥的人呢?”圈圈又會規規矩矩坐回去,好像他壓根兒沒有離開過小板凳一樣。
我去看望了爸爸,給他送去幾件單衣,順便把他換下來的棉襖抱回家。
爸爸瘦了很多,胡子拉碴的,但是精神還好。他詢問了家裏每一個人的情況,特別問到了我的小妹妹。他要求我詳細描述嬰兒的長相。
“嗯,媽媽給她剃了頭發……她的指甲太尖了,把她自己的臉抓破了,外婆給她縫了一個手套……她每天要拉三次大便……”
“長相!我問她長得像誰,像我還是像你媽媽?”
我忽然覺得憤怒,因為他這麼關心那個小不點兒,他恨不能長出一雙千裏眼,把躺在床上睡覺的嬰兒看個清楚。
“她誰也不像,難看得要命。”我板著臉說。
爸爸愣了兩秒鍾的時間,哈哈大笑。“小米,”他笑得嘴巴合不上地說,“你知不知道你這叫嫉妒?你居然會嫉妒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我的臉漲得通紅,想反駁,轉念一想,幹脆承認。小嬰兒的確是分走了爸爸媽媽很多的愛。這些愛,原本都是屬於我和圈圈的。
臨走時,爸爸塞給我一卷紙,要我拿回去交給媽媽保存。“一定不能讓外人看見。”他關照。而後他又說,“告訴媽媽,我很快就會回家。”
上次我來的時候,他也是說很快會回家,他的話根本不能算數。
我在路上偷偷打開那卷紙,發現字跡非常潦草,而且寫得密密麻麻,我一個字都看不懂。我想爸爸是不是故意要寫成這樣,萬一別人拿走了也不知道寫的什麼。
可我媽居然就看懂了。她看懂了之後,把一個銅臉盆拿進房中,把紙卷兒扔進去,劃一根火柴燒得精光。我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問她:“是什麼啊?”
媽媽輕描淡寫地說,是爸爸寫的小說。他真是骨頭癢,這種時候還寫小說,寫的還是愛情。如果紅衛兵來抄家發現,他恐怕在牛棚裏關十年都不能出來。
一天晚上,天黑透之後,媽媽的同事聞阿姨來看她。聞阿姨也是初中部的語文老師,高高的個子,窄長臉,說話做事都是慢悠悠的,很文靜。她說她白天不敢來,怕被學生看見,說她進行秘密串聯活動。可是她接著又說,看見就看見吧,反正她已經這樣了。她伸出手腕,給我媽看她的被繩子勒壞的傷痕。她一共被綁過三次,跟學校裏其他老師一起,拿繩子穿著押到十字路口遊街,頭上還戴一頂白紙糊的高帽,寫的幾個黑字是“打倒反動學術權威”。聞阿姨苦笑:“我不過評上過一回教學標兵,哪裏就稱得上學術權威呢?”
她羨慕我媽媽生孩子會挑時候,對於一個哺乳期的婦女,學生們還是手下留情,沒有把我媽媽從床上揪起來去參加運動。我媽媽說:“可不可以這樣想,這些學生的人性還沒有徹底泯滅,我們國家的未來還有希望?”聞阿姨回答道:“但願是吧。”
她們談到了學校裏的一些人。老校長被奪了權,全家掃地出門,回了農村老家。教化學的王老師肝上長了一個瘤子,可能活不過夏天。教音樂的肖老師臉皮太薄,脖子上掛一雙鞋子遊了一回街,當天晚上就投河自盡,屍體撈上來時根本沒了人樣。
老校長我認識,經常在校園裏背著手倒退走路,據說是養生經驗。他最大的特點是記憶力奇佳,從初一到高三兩千名學生,他見一麵就能記住名字。運動一來,學生們把他趕出校門,自然是對他心懷畏懼,怕他日後翻過天來跟他們算賬。
化學老師到底是哪一個,我沒有印象。
音樂肖老師是縣城裏的名人,曾經在縣大會堂開過獨唱音樂會,人長得嬌小玲瓏,辮梢上總是係兩朵白色蝴蝶結,走路時目光冰冷,一般不跟人打招呼。她三十歲還沒有結婚,聞阿姨背地裏跟我媽媽議論過她。現在肖老師死了,聞阿姨覺得難過,因為她還沒有享受到“女人的幸福”。
我媽媽唏噓感慨:她不過在家裏坐了一個“月子”,學校裏已經是世事滄桑。
我們院裏住著一位曹叔叔,原先是縣農機廠的工程師,“文革”一開始就被打倒了,之後工廠停工鬧革命,他索性做了“逍遙派”,整天躲在家裏伺候一群鴿子。他充分利用院裏廁所的空間,在蹲坑對麵的牆上釘了一個鋼絲的鴿子籠,牆上另外打通一個排球大小的洞,通往院外的河邊,供鴿子自由進出。有人蹲在廁所裏辦事,鴿子們便齊齊在籠子裏站成一排,鴿眼對著人眼,彼此相看不厭。
曹叔叔的鴿群是信鴿,顏色灰白,體態嬌小,鮮紅的眼睛如鑲在鼻梁上方的兩粒瑪瑙,看人時炯炯有神。冬天紅衛兵大串聯的時候,曹叔叔曾經托人帶一對鴿子去北京放飛,結果回來了一隻母的,丟了一隻公的。這隻母鴿子從此成了曹叔叔鴿群的廣告,據說一隻鴿蛋在外麵能賣到十塊錢。春陽和煦時,曹叔叔打開鴿籠,一大群鴿子飛上藍天,在院子上空一圈一圈地飛翔,鴿哨聲時高時低,時近時遠,悠揚婉轉,像極了一種技巧性極高的無伴奏多聲部合唱。曹叔叔一個人長久地站在院子裏,仰著頭看天,側著耳朵聽哨音,或者拍一拍手,讓他的鴿子們白雲一樣落在對麵的房頂上。這時候曹叔叔就會深深地歎出一口氣,臉上浮出一絲笑容,很快又把笑容隱起,臉孔重新變得石頭一樣僵硬。
曹叔叔就是這樣奇怪,臉上溫柔的一麵永遠隻對著鴿群,不會對著人群。他沉默地伺候他的鴿子,到廁所裏打掃鴿籠,把黃燦燦的玉米撒在院子裏讓鴿子咕咕啄食,允許鴿子們落在他的頭上和肩上,用嘴巴親吻他的前額和耳垂。外婆每次看到他一聲不響穿過院落的模樣,就忍不住要說:“這個人……哎喲,這個人……”
這個人到底怎麼樣?外婆又不說了,執意閉緊她的嘴巴,身子轉到另一邊去,讓自己不看,不想,好像擔心她無論說出什麼話都會一語成讖。
清明之後,曹叔叔的母鴿子丟了。那天上午他把鴿群趕上天空,之後鴿子們飛落回院子裏啄食玉米,曹叔叔默默點數,發現少了一隻。正是那隻珍貴母鴿。他一分鍾都沒有耽誤地出門,跑遍全城養鴿子的人家,詢問和打聽。沒有一個人知道鴿子的下落。那些人說,鴿子是認家的生靈,千裏萬裏都會飛回去找窩,如果沒有回,不是死了,就是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