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叔叔相信他的鴿子僅僅是受了傷,此刻很可能蜷縮在哪片灌木叢裏,瑟瑟發抖地等待主人救援。他想了個辦法,把全院的孩子們召集起來,開出懸賞條件:大家分頭往各處樹林和草叢尋找,誰找回鴿子,他送誰兩隻鴿蛋,孵出來一公一母。
我不知道這隻是曹叔叔的一個口頭許諾,我驚奇他有這樣的本領,隔著看上去一模一樣的蛋殼,能夠分辨出蛋裏的公母。坦白地說,我想要一對鴿子,然後像馬戲團的馴鴿師那樣訓練它們,直到它們能夠聽懂我的口令,看懂我的手勢,然後我帶著它們到我的每一個同學家裏表演。我能夠想象出來齊小如、李誌他們無比震驚又無限崇拜的模樣。
所以,我決定出門賺取這一對鴿蛋。
那時候我們那個縣城幾乎沒有樓房,所有的建築物都蓋得非常稀疏,很多人家的房前屋後都有小片的菜地和樹林,河流彎彎曲曲地從城中各處穿過,寬闊處浩浩蕩蕩,逼仄處借助幾個土墩子就能過河。從我家裏到我們學校的這一段路上,四季輪換地可以見到蠶豆、玉米、山芋、麥苗。隻要我們高興,可以隨意地摘一朵蠶豆花吮出花蜜,或者摳幾顆青旺旺的麥粒嚼得滿嘴白漿。
任何一塊地裏,都可能躲藏起一隻受傷的母鴿,它瞪著紅瑪瑙一樣漂亮的眼睛,驚慌失措地偷窺這個世界。它也許折斷了翅膀,也許正在流血。它盼望見到我,因為我是它的鄰居,也是它的主人所信任的人。
我出了家門之後,根本沒有多想,下意識地就往城東我的學校方向走去。將近一年沒有走過這條路,眼睛裏的一切居然有一點點陌生,好像沿途的房屋變矮了,河流變窄了,小石橋也變得破舊沉默了。春光懶懶地照著路邊的油菜地,菜花已經開到了尾聲,花朵兒黃中夾綠,有一點兒無力掙紮的意思。新生的豆莢卻長長地刺了出來,張揚著精力充沛的生命。
隔著油菜地,往河邊走的方向,是一處雜草叢生的小樹林。樹都是雜樹,灌木居多,又無人打理,互相地牽扯拉拽著,結果就是所有的樹木都細瘦矮小,東歪西斜。上學的時候我和齊小如幾個人最喜歡鑽在樹林裏捉迷藏,哇嗚哇嗚地學老鴰叫,把樹枝搖得嘩啦嘩啦地響,或者貓下身子在石頭堆裏爬來爬去,冷不防拽人的褲腳管,把人嚇得魂飛魄散。樹林裏有一個挺寬敞的地堡,齊小如的爺爺說,是日本人占領縣城的時候留下來的。連接地堡的還有一段地道,後來都塌了,隻有這個鋼筋水泥的地堡至今完好。齊爺爺還說,十年前全國都在煉鋼鐵,他們曾經想把地堡搗毀,把裏麵的鋼筋挖出來回爐,誰知道小日本的東西質量好,一幫子人圍上去,輪番用鋼釺鑿,用榔頭敲,怎麼都對付不下來,隻好罷休了。我記得去年冬天趙衛星在上學路上尿了褲子,不敢到學校,又不敢回家,一個人在地堡裏躲到天黑,學校老師和家長發了瘋地找,最後還是齊小如鑽到地堡裏把趙衛星拽出來了。
我之所以要說到這個地堡,是因為我經過這片寂靜的樹林時,聽到林子裏有聲音。我外婆總說我耳朵比兔子還尖,的確如此,我不但聽到了聲音,還聽出來聲音在地堡中,是口哨聲。
口哨聲?我馬上想到了會吹口哨的貓眼叔叔。我不由自主地離開大路,鑽進樹林。哨聲從地堡敞開的門洞裏傳出來,不是“我是一個兵”,也不是“我家的表叔”,是非常陌生的一支歌,我沒有聽見過。吹口哨的人自得其樂地享受著樂曲的旋律,吹得舒緩而溫柔,很長的一個音含在口腔中,悠悠地放出來,一波一波地往前送,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遙遠,幾乎就要斷線了,消失了,忽然又優美地出來了另一組音,水波一樣繼續往前,蕩蕩漾漾的,像是擦著河水,擦著空氣,輕紗一般繚繞滑行。
我躡手躡腳地走近地堡,先看見的是一張雜貨店裏能夠買到的折疊式鋼絲行軍床,再看到一口藤皮的行李箱,然後是擱在箱子上的簡單的生活用品:一隻插著牙刷和牙膏的鋁質茶缸,兩個搪瓷的飯盆,一麵碗口大小的圓鏡子,一把兩指寬的小木梳,一包拆了封的油紙包的點心,一個嶄新的熱水瓶。最後,我看到坐在行軍床上的貓眼叔叔,他把黑呢大衣脫在床頭,隻穿著那件黑白花紋的毛衣,一邊悠閑地吹著口哨,一邊埋頭用小刀削一根樹棍。他的側麵此刻看起來像一隻鳥,嘴巴尖尖地撮成一個圓,臉腮縮進去,眼皮垂下來,眉弓和顴骨便顯得高聳。每當他換氣和吸氣時,他會把雙唇輕柔地打開,再慢慢地撮回,從容不迫,其樂融融。他手裏的那根樹棍,被他一小片一小片地削磨著,已經接近光滑。
我喊他:“嗨!”
口哨聲斷住,他抬頭,眯眼往我這邊看了看,笑起來:“是你啊。”他用手掌抹去樹棍上的木屑,舉起來朝我勾了一下,“進來。”
我走進地堡,聞到樹棍被削皮之後的清新的樹汁味。我問他有沒有看見一隻受傷的鴿子,他說沒有。
“你跑到這兒來找鴿子?”他似乎有點兒失望。
也許他認為是他的口哨聲把我引了過來?
他朝我身後探了探頭:“還有個小家夥呢?你的弟弟?”
我告訴他,我弟弟叫圈圈,今天沒有跟我出門。我環顧著地堡裏的家居用品,問他怎麼會住到這裏,如果他是從外地過來出差,應該住招待所。或者住旅舍也行,十字路口有一個“紅星旅舍”,就在文化館對麵。
“啊哈,不行,我出來沒開介紹信,哪兒都住不了。造反派檢查身份很嚴格。”
“那麼你是逃犯?”我驚奇地看著他。
他哈哈大笑,說我真是個精靈古怪的孩子,會想到“逃犯”這個詞。他說,“逃犯”他算不上,不過他還真是從南京“逃”出來的,他學校的紅衛兵正在審查他的曆史,他已經進了牛棚,又溜出來了,來尋找一個“證明人”,否則情況會很糟糕。
“證明什麼?”我刨根問底。
“證明我是解放以後從印尼回國的華僑。我們兩人是搭一條客輪回國的。”
“什麼叫華僑?”
“這個嘛……就是血統是中國人,但是生下來就住在國外。”
我明白了他的普通話為什麼會說得別別扭扭了。
他和他的朋友回國之後進音樂學院,他學作曲,朋友學民族器樂,之後他分到南京當老師,朋友分到我們縣裏的文化館輔導群眾文化。他們一直斷斷續續有聯係。“文革”開始後,歸國華僑都成了“美蔣特務”的嫌疑人,他是拚死從牛棚裏溜出來找朋友幫忙做“證明”的,來了之後才知道,朋友差不多跟他同時被抓走,比他更慘,連去向都不明。可是他既然出來了就回不去了,他必須死守在這兒等。
“等你的朋友?”
“不錯。”
“要是等不到呢?”
“那怎麼可能?”他聳聳肩,“總會等到。他不可能從人間蒸發。”
我告訴他說,我爸爸就是文化館的人,他那個牛棚裏關著他的好幾個同事,我可以問問我爸知道不知道他那個朋友。
他很高興,說這樣就太好了,弄清楚朋友下落,心裏就有了底,等多久都沒問題。他把他朋友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交給我。李仁和——三個字恰巧我都認識。
臨走前,我問他剛才吹的是什麼歌,我從來都沒有聽到過。
“好聽嗎?”他快樂地揚起眉毛,“印尼民歌啊,《星星索》。”
《星星索》,這個歌名就跟他的普通話一樣,怪怪的。
媽媽看了紙條,想都沒想就說,這個李仁和她認識,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說話有一點含混不清——原來他是印尼華僑!媽媽恍然大悟。我媽說這個人很聰明,會彈三弦、彈琵琶、敲揚琴,彈撥和打擊類的樂器都能玩得轉。業餘時間他喜歡打籃球,有一回縣機關比賽,文化館對教育局,最後半分鍾裏,文化館都已經勝出一個球了,他老先生興奮過頭,忙中出亂,“唰”的一下把一個三分球投進對方籃中!事後他還說,難怪對方球員木呆呆地看著他起步,沒有一個人上前攔截呢。這事成了一個大笑柄,縣裏的人提到李仁和,就樂哈哈地說,是那個投“烏龍球”的呀!
可是我媽又說,李仁和目前在哪兒,她不知道,我爸同樣不會知道,因為是秘密帶走的,跟我爸他們不在一個牛棚裏。
我媽的意思,是李仁和的問題比較大,跟我爸的“三青團”的罪名不在一個級別上。
問題究竟大到什麼樣子呢?我媽說不清。
我帶著圈圈又去了一趟地堡,把媽媽的答複告訴貓眼叔叔。他的心態很平和,說他回南京反正也是交代問題,就在這兒慢慢等吧。
他上回削的那根樹棍已經派了用場,原來是掛門簾用的。他從日雜店裏買了一條草席,拿樹棍穿上,當門簾掛在地堡洞口。看他慢悠悠的模樣,好像要在這裏打一場持久戰。
圈圈頭一回走進這個樹林子,興奮異常,一個人瘋笑著在樹枝間鑽來鑽去,把臉上剮了一道血痕,還出了一點點血。如果在家裏,他肯定要哇哇大哭了,可是在這兒,他隻是不在乎地甩了甩腦袋,接著又去摳樹上的一個蟲子蛻出的三角形的蛹殼。在他玩累了之後,他忽然想起“我家的表叔”,要求貓眼叔叔再吹一次。貓眼叔叔應付差事地吹了一遍,改吹他最喜歡的《星星索》。他說這個好聽。他把歌詞一句一句地唱出來:嗚喂——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船兒呀隨著微風蕩漾,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我問他“星星索”是什麼意思,那天我回家後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眨眨眼睛,很茫然地說,沒有什麼意思啊,就是劃船的時候船槳起落的節奏聲啊。
他稱讚我說,我是個愛動腦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