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自行車的河流。
午夜時分,在這條燈光閃爍的廠區大道上,下夜班的工人們像乏了的墨色魚群一撥一撥地從工廠大門裏遊出來。自行車的鈴聲搖碎了夜空的星星,—圈一圈的車輪在柏油馬路上劃出重重疊疊的橢圓弧線;腳,一雙一雙的腳,在自行車的腳踏上起伏,這是一種生命的起伏,年年月月,他們的日子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在湧動著的車流人流中,自然也有一兩聲野唱,¥是用來消除疲勞的。也隻有年輕人才會吼出這些有點流氣的句: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頭,傍上大款你別鬆手……
在廠區的大道前邊,有一處燈火闌珊的夜市,一街兩旁排滿了各樣的酒館、餃子館、燴麵館、餛飩館……這些飯館都是低檔的,是專門賣給下夜班工人的。於是,自行車流到這裏,就有三五成群的工人滑下車來,走向臨近的、看上去中意的小餐館。有人說,喝二兩?”有人就應:“喝二兩。”
在一個小小的燴麵館裏,一張圓桌旁已坐下了五個工人。他們也都剛剛下了夜班,臉上還帶著沒有擦淨的油汙,—個個看上去汗浸浸的。坐在上首的是一位麵善的名叫白占元的老師傳。他說:“弄碗燴麵算了,也別複雜。”
坐在下首的,是青年工人田治。人們都叫他小田。小田說,師傅,一頭沉輕易不出血怎麼也該弄瓶白的吧?”
坐在左邊的中年工人是當過兵的,他叫梁全山,外號“老轉”。老轉說:“不要白的,啤的》啤的。不弄倆小菜兒?”
挨著他的中年工人叫班永順,人稱“老班外號“一頭沉”。他是東道,便說:“是是。點,情點了。我早說要請一頓,總撈不著機會。老吃大家的,這心裏也過意不去。大蘭說了……”
小田笑著說,我說,今兒是怎麼了?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原來是老婆發話了。班師傅《我不是說你,一家夥雙喜臨門,也該請啊。
老轉說,老班,你還不該出點血呀?別的不說,兩件大喜。再說了,咱這班的,誰沒請過,就你吧?”
老班說該該,該。大蘭說了……”
一直沒有說話的中年工人叫周世中,他是車工班的班長。這時,他說:“算了,算了,別擠兌老實人了。”
小田說,那好,叫班長說吧。”
周世中看了看白占元說師傅。你看吃點啥?”
白占元說,隨便,隨便吧。”
老班忙說也別太那個了。太那個我過意不去。大蘭交待了。
老轉說,想摘帽兒,是不是?怕人說你小扣兒。”
小田也說:“我知道,班師傅一直想摘帽兒,多請兩回吧,多請兩回就摘了。”
周世中說:“我看這樣吧,一人一碗會麵。老板娘,記上,一人一碗燴麵……”
被稱作老板娘的趕過來問:“優質的?”
周世中說:“也別優質了,就燴麵。再弄倆小菜,花生、黃瓜什麼的,—人一瓶啤酒,就中了。一頭沉’家裏的情況大家都知道,以後有機會再吃他……”
老班看看大家的臉,說:“這,這,不夠吧?再弄倆菜?再弄倆吧考,老轉說:“行了,行了,看把你嚇的?”
話間,菜和啤酒端上來了。眾人倒上酒。周世中看看老班:老班)場兩句?”
老班說,世中,你說,你說……”
周世中端起酒,說,那我就替老班說兩句。今兒個這酒,主要是為老班賀喜。老班多年來不容易。他是‘一頭沉%原來老婆孩子在鄉下,兩下掛扯。這會兒,老婆弄來了,戶口也入上了;房子也有了眉目,定金交上了,這是兩件大喜事。好了,為老班的兩件大事幹杯!幹了!”
眾人都端起酒,“咕咕咚咚”喝了下去……
老轉吃了酒,羨慕地說:“老班,看你蔫兒巴嘰的,怎麼有這麼大的本事?辦戶口可不是小事,你走了誰的門子了?說說。”
老班紅著臉說:“沒啥沒啥。都是眾人抬舉。世中,白師傅,都沒少替我說話……”
老轉說:“你別瞎咧咧,這事兒班長能幫你?”
小田也打趣說,說說,說說。將來我要是找個鄉下的,不也得走這條路嗎?”
老班咂咂嘴:“說起來你們不信,真沒啥。你們還不知道我?一點本事沒有。主要是咱大蘭……大蘭來了,帶倆孩子,就我那點死工資,你說這日子咋過?沒辦法,大蘭在街口擺個胡辣湯攤。你們光知道大蘭來,大蘭為啥來,你們不知道吧?這喝了點酒,也不怕笑話了,我說說。大蘭在家帶倆孩子,村上有人老去找她的事,夜裏去砸她的門,是沒辦法才來的。說到底,咱是遇上好人了。你說自一個工人,別說沒錢給人家送禮,就是有,也沒地方送啊!咱指望啥?咱是遇上好人了。管咱們這一片的所長,你們知道吧?老胡,胡所長,那是個大好人。大蘭不叫我往外說,咱都是自己人,我就說說。老胡那人真不賴。咱一分錢的禮都沒給人家送過,人家硬是把事給辦了。為啥哩?說句不該說的,咱大蘭在街口賣胡辣湯,咱那胡辣湯味正,佐料全:也幹淨,所長好喝這湯,一來二去就認識了。說到根兒了,所長喝胡辣湯咱不收錢。人家胡所長可是好人,咱一不收錢,人家就不來喝了。那人直正。說實話,人家也不在乎這碗胡辣湯錢是不是?人家一不來,咱大蘭就讓閨女用飯盒給人家往家送刮風下雨都送。有一回下雨,孩子路上滑倒了,燙了兩手泡。(說到這兒,老班眼濕了。)嗨,送了一年多,把所長老婆給感動了,所長老婆跟咱大蘭成了朋友了。所長老婆說:你要不給人家把戶口辦了,我不依你……就這,給解決了。。…。”
眾人聽著,默默地望著班永順。好一會兒,才又舉起杯說,喝,喝!不容易,不容易……”
老轉忍不住又問那房子呢?那房子是咋鼓搗上的?”
老班張了張嘴,似不想說,可還是說了:“這事吧,班長,白師傅都沒少說話,真沒少說話。主要,大蘭不讓說…。。。”
老轉說,你看你這人,誰還能壞你的事兒?”
老班說,說說?說說就說說吧。反正就那點事兒,還是胡辣湯。咱廠,管後勤的,那姓徐的副廠長\/也是天天去喝。這人不如人家所長,喝了不給錢不說,還端。一家人都去喝,喝了年把……才說讓交定金。”
周世中說,不管怎麼說\/兩件大事都有著落了。”
老轉說:“你是有個好女人哪。你說我那口子,嗨,不說了。
小田說,班師傅,這會兒你們家誰當家?”
老班說,過去是我。這會兒,商、商量著來。…。。”
大家都笑了。小田說,看起來,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啊!”老轉說,又轉(念,轉文,賣弄的意思。)哩。上了兩天夜大可胖>開了……”
這時,老板娘把燴麵端上來了,幾個人都呼嚕呼嚕吃起來……
深夜,廠區大街上靜靜的。路燈閃爍,繁星閃爍,一切仿佛都在閃爍。周世中一行在馬路上騎車走著……
老班一邊蹬車一邊說這回不夠一回,下回,下回……”正說著,身後有一輛小麵包車像沒頭蒼蠅一樣高速駛來……幾個人趕忙往路邊上讓,一邊讓一邊說這車是咋開的,瘋了?”麵包車一陣風似地刮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