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那是紅軍突然改變路線,放棄和紅二紅六軍團會師,向西進貴州的一個傍晚,紅軍醫院剛剛紮下營盤,一位戴著眼鏡書生氣十足的紅軍幹部騎馬來到了醫院。老馬一見驚喜若狂,飛快地跑過去,一把抓住了戰馬的韁繩,分外熱情地說

“歐陽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張首長和同誌們都好嗎?”歐是這位幹部的姓,並非他的名。中國人就是喜歡簡單明了,把姓名歐陽瓊三個宇還省略了一個。他是張華男的秘書,是紅軍作戰部隊中為數不多的筆杆子,和老馬也是熟人。歐陽瓊滾鞍下馬,萬分焦急地說:

“張首長負傷了!老馬同誌,快通知醫院的領導,做好救護準備,一會兒擔架就到。”

老馬聽說張華男負傷了,急得二話沒說,轉身跑到霍大姐的住處,如實地做了彙報。霍大姐稍經沉吟,望著麵色極為難看的姚秀芝,幾乎是用下達命令的口吻說:

“秀芝,你帶上急救的藥物,立即和老馬同誌去迎候老張,我留在這兒做好救護的準備工作。”姚秀芝麵色蒼白,緊緊咬住微微顫抖的嘴唇,淒楚地哀求說:

“霍大姐,我不去”

“你必須去!”霍大姐發怒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你怎麼這樣不坻情理?”

姚秀芝第一次看見霍大姐發這樣大的脾氣,驚得不知所措,她那滾動欲出的淚水,無聲地淌了出來。片刻,她說了一句:“隨你怎麼說吧,我就是不去!”轉身離去了。

霍大姐望著姚秀芝的背影,氣得“咳”了一聲,匆忙收,抬好急救的藥品,和老馬一塊急急忙忙地出發了。

姚秀芝理智地準備好救護工作,寒冷的明月已經爬上了東山,可是抬張華男的擔架仍然沒有來到。事實就是這樣在捉弄姚秀芝,她恨張華男,更不願意見到他,然而他偏偏負了傷,還要住進她呆的紅軍醫院。想到此,她那隱隱作痛的心中,陡然之間翻起了波浪。她不是出於恨,還是為了愛,她隻覺得神情恍惚,胸口象是堵了一團棉絮,生命就要被窒息了!是為了逃避?還是為了解脫?甚至是為了其它什麼?

她身不由己地離開了急救室,沿著山野小路,踏著寒月的銀輝,向著山裏走去。當她的心無法驅走張華風的形象時,隱隱遠去的那段痛苦的曆史,又重新在折磨她的靈魂、她的情感……

1927年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了,姚秀芝送走了丈夫李奇偉,接著,又把女兒寄養在鄉下,獨自一人留在血雨腥風籠罩著的武漢,借教授小提琴,從事黨的秘密工作。她無時無刻不在惦念遠方的親人。她最怕夜閾人靜,一個人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星空,或是瞧著冰盤似的皓月,這時丈夫和女兒的形象忽隱忽現,牽動著她無限的情絲;她最喜歡甜睡中的美夢,隻有在這夢中才能和丈夫相會,和心愛的女兒戲要、遊玩。自然,大夢醒來一場空喜,煩悶的心中,又增添一層悵然的色彩。有時,她暗自責問:“這算不算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呢?但是,萬籟俱寂的時刻一到,她又依熱會篤誠地祈禱:“讓我在夢中再見見他們吧……”

那年的秋天,姚秀芝接到了組織的通知,調她去上海,和久違的丈夫在一起工作。同時還告訴她《鄉下的女兒也接到了上海。他們一家就要團聚了,姚秀芝怎能不高興呢!她懷著異樣的心情告別了武漢,乘著江輪順水東下,總希望早一點到達東方冒險家的樂園大上海。一路上,她沉默寡言,幻想著和親人相見時的情景,甚至如何教女兒拉小提琴,都全想好了。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夜晚,江輪停泊在黃浦江畔的碼頭旁,她望著接船的人群,找不見她熟悉的麵孔,喑自說:“奇偉在家哄女兒了,分不開身!背著小提琴,拎著簡便的行裝走上碼頭,按照約定的門牌號碼,來到法租界一幢小洋樓前,她任憑激動的心跳個不停,哆嗦的右手還是按響了門鈴。很快,門內傳來了有節奏地下樓梯的響聲,嬈秀芝激奮異常,真想張開雙臂,立刻撲到丈夫的懷抱裏。門打開了,出現在姚秀芝麵前的不是丈夫李奇偉,而是一位身材魁偉,神態嚴肅的中年男人。姚秀芝驚得愕然失色,脫口而出:

“是你?……”

是我。不認識了嗎?我就是你的老同學張華男!”

“認識!認識……”姚秀芝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感:“奇偉他在嗎?”

“進屋談吧!”張華男稍稍猶豫了片刻,顧手接過姚秀芝那簡單的行裝,回身關死摟門,沿著木製的樓梯,向二層樓走去。”這是一套比較考究的三居室,兩間向陽,一間背陰。

姚秀芝忐忑不安地登上二層樓,走進一間向陽的書齋兼會客室,仍然不見丈夫李奇偉的身影,也聽不到女兒喊叫媽媽的聲音,她無心巡視室內的陳設,焦急地問:

“華男同誌,奇偉和孩子呢?”張華男放好姚秀芝的行裝,有點吞吞吐吐地說:“奇偉同誌嘛”他已經離開了上海。”

“什麼?他為什麼要離開上海呢?”

“這很簡單嘛,組織決定。”張華男一本正經地說完,突然把臉色一沉,嚴肅地說:“至於你的女兒嘛”他收住了話語,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姚秀芝一聽這說話的語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她再仔細打量張華男那布滿愁雲的神情,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她萬分著急地問:

“女兒怎麼啦?你快告訴我啊?”

張華男沉默了一會兒,轉身走到寫字台前,取來一封信,雙手捧到姚秀芝的麵前,聲調低沉地說:

“這是奇偉同誌行前寫給你的信,看後就知道了。不過你一定要堅強些。”

姚秀芝的心快碎了,一種不樣之兆襲上心頭。她雙手顫抖地接過丈夫留下的信,慌亂地撕開信封,取出一張寫得公公正正的信紙,不安地鬩讀著:

“秀芝:久已盼望的相聚就要到了,可我又要失約遠行,心裏著實不是滋味!還是你說得對,幸福的聚會,夫妻的恩愛,隻能寄希望於未來。”月前,我回家鄉”接來了彤兒,她長得和你酷似,也很有音樂天賦。由於我這個當爸爸的不稱職,致使彤兒染上了猩紅熱病,來滬的第十天就離開了我們”姚秀芝讀到此處,如雷擊頂,頓時失去了知覺。她雙目遲滯發呆,腦子裏出現了一片真空,不但正常的思維停止了,而且心髒也象是停止了跳動。她幾乎變成了一個神經錯亂的人,狂癲地說著“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當她的神誌清醒的時候,夜已經很深很深了。她哭幹了眼淚,她感到這間書齋兼會客室的空氣太稀薄了,胸憋氣悶,快要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她緩步走到窗前,木然地打開了兩扇窗扉”一陣風雨撲麵襲來,禁不住地打了個寒噤。接著她把上身出窗外,任憑涼颼颼的秋風吹著,淅淅瀝瀝的秋雨淋著。

她緩緩地仰起頭”眺望風雨如晦的夜空,自言自語地吟誦了一句劍湖女俠的絕命詩:“秋風秋雨愁煞人!”大半夜來,張華男一直坐在沙發上,不停地吸著香煙,一支接著一支。他沒有說一句寬慰姚秀芝的話,因為他懂得一切解勸,隻能加重姚秀芝內心的痛苦。同時,他還十分了解姚秀芝,她是一位能夠肩負精神重荷的女同誌,會排解內心的苦痛。待到姚秀芝從窗外縮回上身,關死窗扉,拉上窗幔以後,張華男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送上一塊熱毛巾,關切地說:“秀芝同誌,快擦擦雨水吧!”

姚秀芝神情呆滯地接過毛巾,擦了擦滿臉的雨水和淚痕,旋即又低下頭,搓了搓濕得一綹一綹的頭發,然後仰起頭向後一甩,那濕透了的烏發散披在肩頭,她那張蒼白的臉龐被燈光一照,連一點血色都沒有。她望著垂首不語的張華男,心裏生出一種異樣的情感,她理智地控製住自己,吃力地張開冷得發紫的嘴唇,聲音有點喑啞地說:

“你就是我的接頭人吧?”

“是的”“請交待任務吧?”

“不急!待你心情好些再說。”

“我看沒有必要,請說吧。”

“那好”接著,張華男說出了組織的決定:為了便於開展秘密工作,要姚秀芝和他一齊住機關,二人公開的身份是夫妻。

姚秀芝聽後驚得晃了一下,險些個栽倒,她雙手扶住了一把椅子,終於穩住了身體。刹時,一種又苦又澀的味道浦上了心頭,委屈的淚水溢滿了眼眶,她急忙低下頭,不願讓對方看見她這猝然而起的痛苦表情。她鎮定了一下情緒,低沉地問:

“請你再說得詳細一點。”

“組織上為你安排好了職業,在一所中學教授音樂。你的任務是做我的秘書,負責跑幾個重要的交通點戶以及整理有關的材料。”

革命的工作是神聖的,無條件服從,是一切革命者所篤信的法規。革命者的愛情是聖潔的,它不是宗教信仰,崇高理想所能規範了的,因為這些隻能是友情,不能替代人世間的真正愛情。姚秀芝奉命來滬,是要和丈夫團聚,共同獻身於革命事業的,眼下情況發生了驟變,丈夫遠去了,和自己同居一室的卻是張華男”尤其當她想到在蘇聯學習期間,他把丈夫打成托派,死皮賴臉地追求自己的往事,她委實有些為難了,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你對這件工作有什麼意見嗎?”張華男冷漠地說:“如果有就提出來,我可以代你向組織反映。“

“沒有!沒有”姚秀芝幾乎是本能地說出了這句“沒有!”但是,她那紛亂的心裏卻在說“有!有”我不願意和你同住一個機關。”她這種心口不的行為,是在長期而又艱苦的革命中養成的,她經常和同們說:“革命工作並非全是順心如意的事情,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必須有抑製自己的欲望、無條件服從革命的本領,這也就是革命者區別於老百姓的標誌,但是今天她卻失去了這種本領。尤其當她想到日後假夫妻生活的情景,女性的羞怯之感打心底油然生起,那冰涼的麵頰也變得火辣辣的了。因此,她一言不發,繼續低著頭,希望對方說出她希冀的話來。然而事與願違,對方卻說出了她最怕的事來:

“既然你沒有意見,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晚上,你睡在裏間的雙人尿上,我睡在背陰的那間屋裏,白天各自做著自己的工作,有情況,我們就說是夫妻。”從此,姚秀芝和張華男開始了同住機關的假夫妻生活。起初,姚秀芝是很不習慣的,她躺在舒適的雙人床上,就象是睡在撒滿玻璃碴子的地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每當深夜,隻要隔壁傳來難以睡的動作聲,她的心裏就咚咚地跳個沒完,本能地思索著自衛的手段。直到隔壁如雷的鼾聲,代替了輾轉反側的動作聲,她才會放鬆地喘口氣,漸漸地進不安的夢鄉。半年過去了,他們二人相安無事,共同為黨做了量的工作。為此,姚秀芝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

“人是有理智的,張華男就是這樣一個有理智的人。”

一天晚上,雲天低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陡然之間,姚秀芝記起了範仲淹的名篇《嶽陽樓記》,可能是觸景生情的緣故吧,她默默地吟誦著“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登斯摟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是詩意誘發,還是情由所至?遠去的丈夫李奇偉的形象,化做了一尊石雕像,巋然聳立在她的心中。她和古今中外的音樂家那樣,為了一瀉這思念親人的深情,首先濃化深情於心底,化做無言的音樂,抒發深情於樂聲中。旋即小提琴奏響了,舒曼的《夢幻曲》的旋律,在這座特殊的臥室中,織成了扯不斷、撕不亂的縷縷情在。

張華男雖是個音盲,同時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革命者,凡是揭示人的感情的音樂,他也能隱隱約約地感受到。每逢姚秀芝如醉如癡地演奏小提琴的時候,他本能地從琴聲中獲知:姚秀芝的心是屬於李奇偉的。他不止一次地暗自說過這樣的話:““這把神奇的小提琴,是姚秀芝的另外一張嘴,它可以盡情地述說著難以用語言表達的心事。”夜深了,張華男冒雨回到了家,他忘記了脫掉淋濕的衣服,默然地佇立在外屋的地上,隨著《夢幻曲》的旋律,一種難以名狀的妒忌情感在折磨著他。往常,他會迅速離去,獨自走進背陰的臥室,讓這音樂自起自落。今天,他輕輕走進裏屋,站在姚秀芝的背後一動不動,似乎甘願承受這無言的情感折磨。時間不知逝去了多少,張華男的身體驀地打個寒戰,遂即又打了一個噴嗔,這說明他淋雨著涼了。

姚秀芝聞聲中斷了演奏,回身一看張華男淋得象個落湯雞一樣,真誠地批評他不該不愛惜身體。接著,又走進那間背陰的臥室,取來疊得平平展展的衣服,命令似地說:

“快換好衣服,我給你熱飯去。”“不”不”張華男伸手攔住了姚秀芝的去路,情緒低沉地說:“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那也得先把這身濕衣服換下來再說。”

姚秀芝推開張華男,大步走出了內室,咣咱一聲,又把屋門關死,捅著爐子,熱起了晚飯。當她想到張華男淋雨聽樂的形象後,又加炒了一盤雞蛋,斟滿了一杯紹興老酒。然而換好衣服的張華男卻眉宇重鎖,聲稱沒有心事吃飯,更不願意喝酒。姚秀芝每逢看到張華男不吃不喝的時候,就知激自己的同誌被敵人槍殺了她小聲且又悲痛地問:“

“又有幾個同誌遇難了?”

“三個,是叛徒出賣的。”

張華男說罷歎了口氣,無比悲痛地搖著頭。突然,他舉起了雙手,用力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地說:

“都怪我!當初為什麼沒有除掉這個叛徒呢?這是三個多麼好的同誌啊!”

這時,張華男在姚秀芝的心目中,驟然之間變成了這樣一個人:他忠於自己的革命職責,對敵人無比仇恨,對遇難的同誌充滿著敬意,同時,他還是一位勇於自責的革命者。姚秀芝沒有了食欲,也顧不上再勸張華男進餐,象往常那樣,悲痛地問:““三位烈士的善後工作處理完了嗎?”

張華男沉痛地搖了搖頭。接著,他又說明其中一位烈士留下了一個七歲的女孩,在農村跟著外祖母生活,沒有見過生身父母。為了撫孤成人,繼承烈士的遺誌,組織上決定把她從農村接到上海,交給我們共同撫養。你就是她的母親,我就是她的父親,待到革命勝利之後,我們再把烈士的事跡告訴給孩子。張華男說罷望著悲憤之極的姚秀芝,又問:“你有什麼意見嗎?”姚秀芝一時沒有說些什麼,依然陷悲憤的沉思中。張華男自然明白這其中的原委,生氣地說:

“不要把我們的個人情感、恩怨,加在這可憐的孩子身上。不然,我們怎麼對得起犧牲的烈士啊?”“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接著,姚秀芝說明自己願意做撫養遺孤的母親,但不同意張華男做勉的父親,孩子的養父隻能是她的丈夫李奇偉。張華男聽後歎了氣,有點氣憤地質問:

“孩子來上海以後怎麼辦?如果孩子不叫我父親,那我們這座夫妻店怎麼維持?”姚秀芝被問得啞口無言,隻好象同意做張華男的假妻子一樣,同意烈士的遺孤稱他們為父母。按照姚秀芝的意願,將孩子的名字改為彤兒。”

新來的彤兒可愛極了,她聽說張華男和姚秀芝是自己的生身父母,撲到他們的懷抱裏,哭著叫爸爸媽媽,述說著在農村生活的時候,小朋友們欺侮她這個沒有爹娘的孩子。姚秀芝聽後想起了獻身的烈士,本能地緊緊抱著彤兒,含著淚勸說:“別哭,現在不是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了嗎?”

彤兒也有著很好的音樂天賦,每當姚秀芝拉琴的時候,她就停止了玩耍,癡癡地聽著琴聲。不久,彤兒開始學習拉琴了,姚秀芝把疼愛自己死去的女兒、撫愛烈士遺孤這雙重的愛,一齊傾注在了形兒的身上。同時,她還把自己因獻身革命,而未能成為音樂家的遺願寄托給了彤兒,所以彤兒是幸福的,是在享有偉大的母愛中成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