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彤兒邁進門坎以後,這假扮夫妻的家庭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首先,由於彤兒的存在,她就象是一塊通靈寶玉,緊緊地維係著這個家庭。其次,彤兒那天真地呼喚爸爸和媽媽的叫聲,給這座冷清的住房帶來了家庭的歡樂,漸漸地消失了假夫妻的陰影。一天,彤兒放學回到家裏,噘著個小嘴,很不高興地問,
“爸爸,媽媽,你們為什麼分開住啊?”彤兒這稚氣的問話,猝然打破了家庭的平靜,兩個大人都被問得窘住了。彤兒以為她取勝了,接著又認真地述說,她的小朋友們的父母都是睡在一起的。最後,她有意學著大人的樣子,不可動搖地說“從今天起,我也向班上的小朋友學習,和媽媽分開,自己一個人睡。”
彤兒突然擲出的這塊石子,必然會在大人的生活中,擊起難以平息的浪花。張華男表麵上顯得十分平靜,對此也沒有說些什麼,相比之下,姚秀芝卻顯得有些慌張。她想到如杲她和張華男分居的事情聲揚出去,對革命事業將會帶來何等的損失。可是,她又不能滿足彤兒的要求,怎麼辦呢?她稍事沉吟,編出了下邊這番話:
“彤兒,你從小就不在媽媽的身邊,現在,媽媽要補上前幾年對你的疼愛。”天真的孩子是容易欺騙的,彤兒真的相信了姚秀芝的話,她撲在姚秀芝的懷抱裏,十分激動地叫著:
“媽媽,你真是我的好媽媽”隨著左傾路線的發展,很多黨的幹部相繼被捕,也有極少的軟骨頭充當了敵人的鷹犬,時刻都在威脅著黨。為了黨的存在和發展,張華男受命指示姚秀芝:“根據形勢的變化,你的工作需要相應地做些調整。
“需要我去做些什麼呢?”
“協助黨清查叛徒,給這些狗屎不如的家夥以應有的懲罰!”姚秀芝早就知道,張華男在中央特科“打狗隊”工作,天天和特務、叛徒打交道,堪為出生死。她調到這樣的単位能做些什麼呢?她有些茫然。
張華男告訴姚秀芝,他的一位小老鄉負責國民黨派住上海的特務工作,請他夥幫辦,黨組織批準了,並於今天走馬上任。在交談工作中,獲知這位小老鄉有個千金,很是喜歡音樂,並且跟著一位白俄學了幾年提琴。他為了把千金早日培養成音樂家,提出拜姚秀芝為師。黨組織經過縝密研究,決定派姚秀芝打特務頭子的內宅,竊取核心的機密。
“一位家庭音樂教師,能夠竊取特務頭子的什麼核心機密呢?”姚秀芝疑惑地問。
“那可就多了!”
接著,張華男告訴姚秀芝,他這位小老鄉頗有些心計,大凡涉及共產黨的要人、大案,都在他的內宅處理,一般的部屬是不準插手的。黨組織希望姚秀芝借教提琴之便,掌握去他內宅交談工作的人員情況。其中,尤其是黨內那些變節投敵分子的行蹤,協助黨的有關部門,盡快地除掉這一個個隱患。”
姚秀芝沒有再說什麼。翌日清晨,便跟著張華男來到了這個特務頭子的家,為他的千金充當起了家庭音樂教師。
從此以後,姚秀芝需要去中學上音樂課,又要教這位千金拉小提琴,還要繼續跑原來的交通,做張華男的秘書,真是忙得馬不停蹄,連教育彤兒的時間都沒有了,真恨自己不會分身術。然而,她卻從自己出色的工作成績中,得到了最大的補償。
敵人慌了陣腳,從各方麵猜疑著泄密的原因;那些叛徒更是惶惶不可終日,想著自己的出路。一天夜裏,姚秀芝很晚才回到家裏,非常激動地說:
“華男,今天我見到了那個出賣彤兒父母的叛徒了”
“噢?他可是狼少拋頭露麵啊,有什麼新的動靜嗎?”
“有,有他請求你的小老鄉恩準他離開上海。”
“去什麼地方?”
“美國!”“我的小老鄉同意了嗎?”
“同意了。”
“什麼時候動身?”
“不知道。”張華男皺著眉頭,暗自思索了一會兒,非常嚴肅地說:“絕不能讓他逃到美國去欠下中國人的血債,一定要在中國的土地上償還。
“那我們怎樣才能在他出國之前討還這筆血債呢?”
張華男聽後也做了難,他雙手交叉著托在胸前,額頭微微地仰起,呆滯的雙眼直盯著前方,一邊緩緩地踱著步子沉思著,一邊又自言自語地說:
“是啊,他是一個很有些分量的走狗,被我的小老鄉幽禁在深宅大院裏,誰也沒有辦法接近他。”姚秀芝也陷了焦,急的思索中,可也想不出高招來。當她想到叛徒偷偷出走的路線的時候,也自言自語地說:
“看起來,向他討還血債的財間、地點,隻能選在他離家趕赴輪船的路上了。”
“對!你說得很對。”張華男下意識地抓住了姚秀芝的雙手,“你有辦法搞到他出國的時間嗎?”
“我試試看。”
“不!是一定要搞到。”
至此,姚秀芝才發現自己的雙手被張華男緊緊地攥著,“陣滾燙的熱血瞬間淌滿全身。她本能地用力抽回了自己的雙手,但當她看見張華男那尷尬的表情的時候,心裏又生出了一種愧疚之感。為了掩飾她這惶然的神色,她匆忙點了點頭,堅定地說:““我一定搞到!”這時,姚秀芝的房間裏又傳出彤兒的話聲:“媽媽,你和爸爸怎麼還不睡啊,我都做了一個夢了。”姚秀芝衝著張華男點了點頭,示意明天見,邊說“這就睡!”邊走進臥室,習慣地摸了摸彤兒的額頭,不安地問:
“怎麼這樣熱啊?是不是發燒了?”
“不燒!我身上還冷著呢。”彤兒撒嬌地抓住姚秀芝的手,“就等著媽媽抱著我曖身子呢!”
彤兒確實發燒了,由於姚秀芝沒有完成任務,隻好由張華男照顧彤兒。第三天吃過早飯以後,彤兒燒得有些神誌不清了,姚秀芝焦急不安,可又怕錯過完成任務的時機,張華男背著彤兒去醫院以後,又提著琴去履行家庭音樂教師的職責了。
姚秀芝心緒不寧地爬上二樓,走進學生的臥室,強打著精神上完了這堂課,她收好提琴,有意轉過身,透過玻璃窗向庭院望去,隻見那個叛徒走進來。她說了句“我渴了!趁著學生進裏屋倒水之機,微微地推開一扇玻璃窗,恰好傳來了特筠頭子的說笑聲:
“訂好船票了嗎?”
“訂好了,明天開往植香山的那班船。”
“五點起航,有點太早了吧?”
“早點好,比較安全。”
“嗯,有道理。明天坐我的專車去碼頭吧”
“謝謝!謝謝”姚秀芝聽罷暗喜,喝完飲料就直接趕到了醫院,連彤兒都沒看一眼,就把張華男叫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做了彙報。張華男說了句“彤兒交給你了!”轉身大步離開了醫院。
夜,靜得有點瘮人。馬路上沒有行人,也很少有汽車駛過,兩旁的電線杆上亮著昏黃不明的路燈,象是注視著馬路上發生的一切。張華男帶著兩位精幹的小夥子,潛伏在馬路的一側,聚精會神地等著叛徒的到來。清晨四時剛過,隱隱傳來了汽車的馬達聲,張華男循聲望去,恰是小老鄉的專車,小聲命令:
“注意!按原方案進行。”轎車飛馳而來,就在擦身掠過的那一刹那,張華男舉槍打中了司機,那兩位小夥子朝著轎車的後排座位連發數槍。轎車滾到了馬路的下邊,那個欲想逃到美國去的叛徒,也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張華男乘車飛離現場,天剛剛朦朦亮就趕到了醫院。他幻想著緊緊握住姚秀芝的雙手,共同分享這勝利的喜悅。出他所料的是,彤兒脫險了,姚秀芝卻累得昏倒在地上。從此以後,張華男白天看護彤兒,晚上侍候姚秀芝,忙得不可開交,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了。一天下午,張華男就要告別醫院回家了,彤兒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天真地說:
“爸爸!媽媽為了我累病了,一個人睡在大床上怪害怕的,您就替我陪著她睡吧。”張華男聽了,頓感全身的血管都在膨脹,嗓口眼活象是冒火,燒得口幹舌燥,一種朦朦朧朧的欲念向他發起進擊,使他無法抗拒。路上,他掏盡兜裏的全部的錢,買了一隻又肥又大的活母雞,回到家裏把雞殺了,待到他把一碗噴香的雞湯端到病人的床前,才想起忘了問候姚秀芝的病情,彙報彤兒這一天的情況。他慌亂地說了一遍,引得姚秀芝發笑不止。他感到這笑聲與往日大不一樣,笑得是那樣的甜美,感覺又是那樣的親切,他不由自主地循聲一看,倒臥在床的姚秀芝向他投來女性那獨有的笑靨。這難得的笑靨就象是愛情的火種,頃刻燒遍了他的全身。他無法撲滅這愛情的烈焰。這時,姚秀芝拿起一把磁勺,舀了一勺雞湯,用心地品味了一下,笑著說:
“忘記放鹽了吧?”
“對,對”
張華男急忙抓來了一把鹽,全都放進了碗裏。姚秀芝看著這一切,難為情地笑了:
“放這麼多,鹹得還能吃嗎?”
張華男一下窘住了。姚秀芝欠起上身,看著難堪的張華男說:“咳!看來這不是男人幹的事啊。”張華男聽了這批評的話語,心裏卻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驀地端起這碗雞湯,快步走到外屋,把它倒進了燉雞的沙鍋裏,用勺子攪了一攪,又盛滿一碗端進了裏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你再嚐嚐,保你合口。”姚秀芝從來也沒有發現張華男這樣憨厚,她微笑著接過碗,一邊喝湯,一邊窺視張華男那坐立不安的神態,心裏也溢蕩著難以出口的滋味。就在這瞬間,她的觀念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愛情並不是測定革命者品質的砝碼,在愛情的愚弄下,在異性美的誘惑下,偉大的上帝也可能辦出人間最蠢的事來!姚秀芝無聲地喝完了雞湯,突然感到近在咫尺的張華男的呼吸加劇了,而這種呼吸,隻有李奇偉第一次向她求愛時她才感覺到。她一方麵出於女性的本能,預感到張華男要做出越軌的動作,一方麵又理智地自思:我可不能誤會了他的一片好心;但她又蠢笨地希望要答謝對方。而一想到答謝的方式,她的心律驟然加速了,麵頰也火燒火燎地發燙。她為了盡快結束這夜時的相聚,終於想出了一個體麵的逐客令,她把碗放在桌子上,緩緩地伸出右手,仰起紅樸樸的臉龐,不自然地笑著說:
“來!讓我謝謝你。”張華男怔了片時,驀地伸出祖大的雙手,拚力地”且又是抖顫地握住了姚秀芝那無力的右手。就在這一霎那間,姚秀芝預感到了那種事情真的要發生了,她一邊想抽回右手,一邊用左手企圖自衛,慌亂不已地說“謝謝!謝謝”請你休息去吧”
“不!不”張華男就象是一隻撲食的餓虎,突然撲在了姚秀芝的身上。”姚秀芝是病得無力反抗?還是根本不想反抗?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隻記得說過這樣的話: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而後什麼也不知道了,那條幹幹淨淨的枕巾,完全被冰涼、苦澀的淚水濕透了。”自這個不平常的夜晚開始,這個家庭發生了絕大的變化:姚秀芝緘默不語,所有的空隙時間,全都用在拉小提琴上了;張華男就象是一位情感方麵的強盜,雖然良心發現了,可無法償還竊到手的東西,也沒有勇氣向被盜者懺悔。他天天在外邊忙於革命工作,很少回到這座小巢裏休息,似乎隻有不休止的做事,才能填補他那空虛的心靈。彤兒雖然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但對家庭的變化,尤其是父母情感方而的變異還是很敏感的。在她出院不久的一個晚上,曾稚氣地問過姚秀芝:
“媽媽,你和爸爸打架了嗎?”姚秀芝能給孩子說些什麼呢?隻是悲痛地搖了搖頭。
“爸爸真的沒有欺侮你嗎?”
姚秀芝聽後幾乎失聲哭了起來,為了掩飾,她急忙低下了頭,旋即又微微地搖了搖頭。”彤兒無法得到滿意的答案,隻好從自已的身上去找原因,她噘著小嘴說:
“媽,都怪我不好,我要是不生病,你和爸爸就不會這樣了。”姚秀芝再也經不住孩子的盤問了,她下意識地摟住了彤兒,淒楚地說:“對!對你要不病就沒事了”
隨即那哀傷的淚珠,一對一對地落在了彤兒的身上。
這樣的日子沒能持續幾天,在一個風雨如晦的療夜裏,一位陌生人闖進了他們的家門,告訴姚秀芝:由於叛徒告密,張華男被捕了,組織上要她帶著彤兒立即撤離上海。
那天夜裏,她冒著風雨上路了,她不時地轉回身來,望著就要道別的上海,內心真是痛苦到了極點。一方麵,她不能原諒張華男的強行所為;另一方麵,她又怨恨自已為什麼不拚力反抗?一路上,她的腦海裏多次閃現那天夜裏發生的爭情,她不明白自已為什麼也會失去理智,甘心就範做俘虜?如果說我也是一位情感上的失敗者,不原諒張華男的作法公平嗎?尤其當她想到張華男對革命一片忠心,對她也是一片癡情的時候,她竟然產生了原諒張華男的念頭,待到她想起由於這件意外的事情,迫使張華男不願再過假夫妻生活,終而導致被捕的時候,她又產生了自責、悔恨的心情;翹遙望著遠去的上海,默默地祝願:華男!原諒我吧,祝福你平安無事,早日獲得自由。”
不久,姚秀芝到達了中央蘇區,組建了中國工農紅軍的第一個劇團。正當她用文藝的武器,為粉碎敵人第五次圍剿貢獻力量的時候,災難降臨到她的頭上,她變成了肅反對象。
命運總是無情地捉弄著人。張華男被營救出獄後,也到達了中央蘇區,在前線負責軍事指揮,一直沒有見到姚秀芝和彤兒。在一次突圍作戰中他負了傷,被送回紅軍醫院治療。養傷期間,他又被借到保衛局工作。一位在蘇聯同窗共讀的摯友,知道他和姚秀芝的關係,有意把姚秀芝一案轉給了他。這件事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姚秀芝,都是十分痛苦的。”
張華男在政治上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這一次,他卻誤解同窗摯友的美意。他一看由上海轉來的材料,姚秀芝已成死案,所謂審査,隻不過是為了通過她的口,再多抓幾個托派。為了對姚秀芝暗自盡到一份心,他委派自己的警衛員老馬做看守;為了避嫌,他借口養傷,從來不去審查室當麵和姚秀芝交鋒,所謂審理案件,他又委派信得過的莠才歐陽瓊辦者。這樣一來,他感到自已精神上的壓力,總算得到了一些減輕。
然而歐陽瓊他是用錯了!原來,歐陽瓊是紅軍劇團的筆杆子,素有革命詩人之稱。後來,由於戀愛問題,被送到前線做隨軍記者。在他看來,這件事情是姚秀芝作祟的結果,遂結下了恩怨。這次,又由他審理姚秀芝一案,其立場可謂是夠鮮明的了。上任的第一天,他帶著組織早已做好的結論,神氣活現地走進了隔離室,他一看姚秀芝帶答不理的高傲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故做姿態地說:
“姚秀芝,你用心地聽著。現在,我代表組織向你宣布處理決定,有不同的意見,可以上訴申辯。
姚秀芝所有的神經都高度緊張起來,看著歐陽瓊從皮包中取出一紙公文,活象是閻羅寶殿中掌管生死簿的判官,他開始念道:
“姚秀芝,原籍安徽省人氏,一九二五年參加中國共產黨,後對革命前途喪失信心,在莫斯科學習期間,經愛人李奇偉介紹加托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