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不對!”姚秀芝瞪大射出怒火的雙眼,嚴厲地反駁著這個宣判。對此,歐陽瓊卻顯得很有修養,毫沒動氣,真象是陰曹地府的判官那樣,不管屈死鬼有多少理由想申辯,他舊例行公事地念著判決書。姚秀芝再也聽不下去了,氣得失去了理智,急步走到歐陽瓊麵前,一把奪過宣判書,撕得粉碎,用力擲在地上,一邊用腳踩著,一邊大聲地說:“我是共產黨員,我是紅軍戰士,從來沒有參加過托派,更沒有介紹過任何人參加過托派”

“冷靜點!這是審査室,不是當年你住的小姐繡樓。”歐陽瓊挖苦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很簡單,不要在此耍小姐脾氣!就憑你撕掉組織決定,這一條,就不夠一個共產黨員的條件。

“啊?”

“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再說一遍,有意見可以上訴申辯。歐陽瓊象個教師爺的樣子,講了一番道理後,又不冷不熱地說,“要上訴就快一點,留給你的時間可不多了”

姚秀芝是有政治頭腦的,被審査之前,對時局的看法就不樂觀,並已聽到過不少私下的傳聞。今天,她聽罷“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這句話後,頓感形勢嚴重。她忘卻了個人的恩怨,叫住了就要離去的歐陽瓊:

“請停一下好嗎?我有重要的事情問你。”歐陽瓊停下腳步,陰陽怪氣地說:

“你的結論我已經宣讀完畢,你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就直接給保衛局上書吧!”“你理解錯了我的意思,“姚秀芝看著不可一世的節下,心裏生出了一種鄙夷的情感:“我不是詢問有關個人的事情。”

“你還想問決定中國革命的大事嗎?”

“對!對”

“我看你還是多想想自己怎麼辦吧!”

歐陽瓊冷漠地笑了笑,轉身離去了。”

一天下午,歐陽瓊例行公事地看了看姚秀芝,就被看守人員老馬叫了出去。姚秀芝一看他們二人那神秘的樣子,下意識也走到窗下,想窺聽他們的談話:

“歐陽!最近幾天,我們的張首長向你透露過軍機大事沒有?”

“你是指哪一方麵的大事啊?”

“比方說吧,我們是真的打了敗仗,要撤離中央蘇區迸行遠征嗎?”“咳!這是大局已定的事,誰也逆轉不了嘍。”姚秀芝最擔心的事情變成了現實。這消息猶如平地響起了一聲炸雷,震得她險些昏倒。她雙手扶住牆,想鎮靜下來繼續窺聽他們的談話,然而她的耳邊老是響著這句話:“咳!這是大局已定的事,誰也逆轉不了嘍。

她什麼也聽不淸了。少頃,一個問號接著一個問號躍上心尖,攪得她慌亂不已。待到她想起吃了敗仗的紅軍的情緒,以及淪陷地區的老俵慘遭屠殺的情景時,她憤慨地咬住了下嘴唇,不時,殷紅的鮮血便慢慢地淌了出來。”姚秀芝於悲憤之餘,又想到了自己的命運。紅軍就要撤離用鮮血換來的中央蘇區了,主力部隊會帶上她這個托派遠征嗎?如果決定把她留下,那等待她的又是什麼呢?是被自已的同誌所槍殺,還是當俘虜被關進敵人的鐵牢?為此,她首次懂得了這樣一個真理:“遺受不公正審查的”苦,和熱愛自己的同誌、親人訣別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她幾乎是神經質地自語:

“我不留下,我決不留下!我要和同誌們在一起,我要跟著紅軍主力遠征!”形勢越來越嚴竣了,負責看守姚秀芝的老馬也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一天吃過晚飯以後,老馬被歐陽瓊叫走了,過了不到半個時辰,他又高興地走回了隔離室,粗聲大氣地說:““姚秀芝!我們的張首長召見你。”

姚秀芝自然知道這位張首長就是張華男,禁不住地自問:“他為什麼要召見我呢?”就她的意願而言,可真不想見他。但是一想到如此緊迫的形勢,她又理智地答說:

“請帶路吧!”

“不用了,你自己去吧。”姚秀芝聽後覺得太驚奇了,被審查對象外出,哪有不派人跟隨的呢!她心裏明白,象這樣的大事,老馬也不一定摸底,所以又淡然地問:

“他現在什麼地方?”

“奶水溪邊。”姚秀芝稍經沉思,遂走出了隔離室,快步向奶水溪走去。

皓月懸掛在空中,向著蒼茫的山野灑著銀輝,夜幕中的”切都披上了朦朧的外衣,顯得是那樣的神秘。姚秀芝快步走在熟悉的路上,忽而仰望浩瀚無雲的蒼穹,冰清玉潔的明月;忽而遠眺沐浴在月光中的山巒,飛瀑下的銀簾,她感到這山野的月夜是如此的美,溢蕩著山花香味的空氣是這樣的新鮮。她真想展開雙臂,擁抱這自由、寧謐的山野月夜,她真想張大嘴巴,吸盡這自由清新的空氣可能是獨居囚室太久的緣故吧,幾聲啁啾的鳥鳴或蟲叫,都會為她帶來歡欣。

不幸的人兒,對美的享受是短暫的。姚秀芝很快從大自然美的懷抱中掙脫出來,當她想到誰能挽救她的命運時,自己忠誠的戰友、長別離的愛人李奇偉的形象再次出現在眼前,隻要他說自己不是托派,也沒有介紹任何人加托派,姚秀芝的一切罪名就冰釋了。然而他遠隔千裏,怎麼能為她作證呢?她傷感地歎了口氣。但是,當她看見不遠的前方,佇立著一位魁梧的身影的時候,她又惶恐不安地自問:

“他為什麼要找我呢?”張華男已經站在奶水溪邊多時了。這些年來,他獻身革命大業的信心,就象是一座巍巍的大山毫不動搖。但是,對反圍剿鬥爭的失敗,接踵而來的突圍轉移,心中猶如這朦朧的月夜,迷茫不解。今天,他突然接到重返作戰部隊的命令,要他明晨拂曉率部西進。他從首長那嚴峻的表情中感到,將永遠地離開用生命用鮮血建立起來的根據地。象他這樣的職業革命家,再沒有比丟棄親手創建的基業更為痛苦的了!另外,還有一個令他牽腸的事情,他走了,受審查的姚秀芝和彤兒怎麼辦?”張華男雖是堂堂的五尺男兒,內心卻隱藏著兒女私情的痛苦。從理性上講,他認為自己永遠對不起姚秀芝,欠了一筆永生還不完的風流債;從感情說,他又認為這是愛姚秀芝的最高表現,是無可非議的,尤其當他的感情戰勝理性的那一霎那,他甚至覺得這是人的正常行為。張華男畢竟是一個理性很強的人,他來到中央蘇區以後,痛苦地抑製住自己的情感,沒有給姚秀芝寫過一封信,也沒有告訴彤兒他在前線作戰,隻希望自己暗暗吞食這感情的苦果,不願再打亂姚秀芝內心的平靜。可是,生活是捉弄人們情感的舞台,張華男又變成一個受捉弄的演員。他被借到保衛局工作,可以找出種種借口不和姚秀芝見麵,可他卻不能不和彤兒相見。每天吃過晚飯以後,他就領著哭泣的彤兒散步,用清涼的溪水幫她洗去滿麵的淚痕。他最怕彤兒問這樣一句話:

“為什麼要審査媽媽?你難道還不知道媽媽是不是托派嗎?”明天清晨,張華男就要帶部隊西行了,他有義務把彤兒安排好。不然,他這個養父不但對不起彤兒,而且也無法得到烈士的寬恕。吃過早飯以後,他再次把彤兒叫到自己住的地方,低聲地問:

“彤兒,爸爸的傷好了,就要上前線打仗去了,你願意跟我去嗎?”“不!我哪兒也不去。”彤兒執拗地說:“我跟著媽媽,跟著紅軍劇團。”

“可你媽媽再也回不到紅軍劇團了,你不跟我去,又怎麼辦呢?”

“這,我不管,反正媽媽去哪裏,我就跟著她去哪裏。”

“可她咳!”張華男沒有辦法向彤兒說淸楚,隻好喟然長歎一聲,中斷了自己的話語。昨天,他查閱了保衛局留下待審的名單,姚秀芝的名字赫然列於紙上。他做為一名中級指揮官,不難聯想到主力部隊轉移之後,留下少數的部隊多數又是傷殘病員,將經受何等的考驗!在這極其特殊的艱苦卓絕的鬥爭中,等待著被審查者的命運又將是什麼?他做為一個瘋狂追求姚秀芝的人,頭腦中曾經閃現過兩種念頭:一是出於私情私欲,認為姚秀芝不接受自己的愛,苦苦戀著成托派”並把她也供為親自發展的托派的李奇偉,這叫咎由自取;一是做為多年的戰友,當然也包含對姚秀芝的鍾情,在此生死攸關的時刻,應當利用自己的關係和職權,帶上姚秀芝一起突圍轉移。但是,未來的結果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他都是十分痛苦的,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姚秀芝不會愛他的。這時,可愛的彤兒又象個小大人似地發問了:

“爸爸!你真的不能救媽媽嗎?”

“我怎麼對你說呢,不是爸爸不想救她,是因為爸爸。”

“沒有辦法救她,是嗎?”

這叫張華男怎樣回答呢?他痛苦地點了點頭。”

“那你帶著部隊走吧,死活,我都和媽媽在一起。

彤兒噘著小嘴生氣地離去了,這不算大的房屋,顯得是那樣的空蕩,張華男第一次體會到了這種壯別前的失落感。他好容易捱到了中午,那位保衛局的摯友,挾著一個褪了色的公文皮包走進來,玩笑地說:““老張啊,你是不是正在吃五味子喲?”“老夥計,不要拿我開玩笑了,這壺苦酒已經夠我喝的了

這位摯友同情地搖了搖頭,打開皮包,取出一頁公文遞給張華男,笑著說

“你先看看這份新發現的材料,然後,我再給你一劑解五味子的良藥,保你由苦變甜。”

張華男很快看完了這份材料,滿麵的愁顏變成了怒色,憤慨地質問:

“怎麼到現在才發現這份材料?”

“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上海的同誌連命都保不住,能保住這份材料就算萬幸了。”

“這不等於草管人命嗎?”

“這是特殊環境中的產物!你先消消氣,再用心地讀讀這份材料。”張華男又認真地讀了一遍,臉上的陰雲漸逝,隨之又生出滿麵的歡悅,從他猝變的表情可以猜出,他已經有了由苦變甜的藥方,礙於某種原因,當時還不好說出口來。

“老張啊看後有點什麼想法呢?”

“沒有!沒有”張華男顯然是在扯謊,他的臉紅得象是日落後的火燒雲。”

“我看不是沒有,而是戰場上的英雄,沒有勇氣涉足這情場。”“別開玩笑了!快給我一個自救,也能救她的錦囊妙計吧。”這位保衛局的摯友再次打開公文皮包,又取出一頁公文交給了張華男:““明人不做暗事,這紙公文是我挖空心思爭取來的,看看合不合你老兄的意。”

張華男看了一遍又一遍,連這位摯友離去都不曾發覺。他高興得眉飛色舞,舉起右手用力拍了大腿一下,大聲地自語:

“好!今天晚上就攤牌。”張華男終於盼來了姚秀芝。他們二人默默相對,誰也不肯打破這僵局。張華男窘得不發一言,並非是本意,因為他早已想好的”準確地說已經背熟了的“台詞”,就象是一群唧唧喳喳的鳥兒,突然聽見了槍聲,撲楞楞地飛去了。姚秀芝沉默不語。她做為一名以藝術為武器的職業革命家,在革命處於急轉彎的時候,想知道新的航向;在自己就要被革命的航船拋汪洋大海的時候,夢想有人把她拴在航船上。此時此刻,她能說些什麼呢?”

“秀芝!你還記恨著我幹的蠢事吧?”

這不是姚秀芝所盼望聽到的話。提起這件事,她那被刺傷的心靈又等於挨了一刀。她真想轉身離去,結束這次會麵。但她沒有這樣做,把一切悲痛、憤恨埋在心底,繼續站在原地沉默不語。”“秀芝!你受苦了”這更不是姚秀芝願意聽到的。坐牢算什麼?掉頭她也早已做好了準備。可是,她這個馬克思的忠誠信徒,從立誌獻身那天起,也沒有準備坐共產黨人所設的監牢。她將來就是幸免於死,從這樣的監牢中走出,她的胸挺不起來,她的頭也昂不起來,她的內心依然是痛苦的”因為這不是共產黨人的光榮。此刻,姚秀芝顧不上責難自己的組織,隻想從張華男的口裏聽到這樣一句話:

“組織已經做出了決定,你跟著主力紅軍一起突圍轉移。”因而,她對張華男這無關宏旨的人情話語,不屑於回答,繼續默默地佇立著、期盼著。

張華男漸漸地清醒了,明白了越是說這些感情色彩濃烈的話,越是不能慰藉姚秀芝那傷痕累累的心。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語言猶如食鹽撒在了血口上,使受創傷的人會加劇疼痛。他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沉重地說:

“今天晚上,是決定你命運的時刻,也是決定我們共同命運的時刻。我不想隱瞞你,前者是受著後者所製約的,你必須強迫自己理解它,同時還要服從它,也隻有服從它,切悲劇才有可能轉化”姚秀芝聽了這近似參禪的話語,本來就不平靜的心湖,猝然之間緊張起來,掀起了一個又一個波浪,她那虛弱的身體微微地顫抖起來。她雖然不明白張華男這些話的真意,但她本能地感到,是要她做出某種犧牲的時候了。她暗自決定:“隻要讓我跟著主力紅軍走,隻要能不離開生死與共的戰友,什麼樣的犧牲我都同意”另外,她認為自己是一個等待宣判的無罪的人,在正式宣讀判詞之前,說話是多餘的,因此,她仍然不發一言,焦急地期盼著。

“在我們正式交談之前,我希望你能夠堅強些,聽我向你傳達一個令你震驚的消息。”姚秀芝緊張的心律驟然加快了一倍,驚得頭發幾乎都豎了來,她感到有些天旋地轉、頭重腳輕。她禁不住地自問:“是要宣判我是托派嗎?用不著他來和我交談;是宣判我的死刑嗎?也用不著在這奶水溪邊會麵;是讓我孤零零地留下嗎?上帝啊,我不能離開革命”想到這裏,她心慌意亂了。

“秀芝!我受命告訴你,李奇偉在被審查的時候,畏罪自殺了!”

這消息太突然了,驚得姚秀芝幾乎失去了知覺,那感情複雜、矛盾迭起的心中頓時呈現出一片空白,就象是這沉睡的大地,沒有一點活力,也沒有一點思維。

張華男預想,隻要他說完這句話,姚秀芝一定會大哭一場,出他所料的是,奶水溪邊靜得異常。他迷茫不解地抬起頭,隻見姚秀芝的身子晃了一晃,啪的一聲倒在了地上。張華男驚得全身一哆嗦,手忙腳亂地抱起了姚秀芝,不住聲地說著:

“秀芝,你醒醒秀芝!你醒醒”姚秀芝猝然”啊”了一聲,憤怒地從張華男的懷抱裏掙脫,一邊喊著”奇偉”一邊沿著奶永溪畔奔跑著。刹時,這空曠的山野之夜,都在回響著”奇偉”的喊聲”張華男感到姚秀芝和他的距離越來越遠了。他從這發自內心的呼喊聲中,發現了姚秀芝對李奇偉的愛是何等的摯著;同時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攪在中間,是何等的卑鄙、醜惡!然而,令他難以理解的是革命為什麼不等於愛情?李奇偉畏罪自殺了,姚秀芝不但沒有減少對他的愛,反而把藏在心中的愛情洪水一泄無遺。如果以此就說姚秀芝是反革命,這是一個連他自己也不信的事實。正如他自信自己是革命者,卻仍然要做多餘的第三者一樣不可解釋。為此,他麵對空曠的山野月夜,痛苦地自問:

“革命和愛情能劃等號嗎?革命者的愛情能超越革命嗎?”張華男很早就悟到了這樣一個規律:對於一個堅強的革命者來說,失去理智是暫時的。當姚秀芝停止奔跑,中斷呼喊,坐在奶水溪畔小聲泣哭的時候,張華男又走到了她的身邊,深沉又動情地說:

“在你的問題上,我是對不起奇偉的;但是,在革命的大節上,奇偉是無臉去見馬克思的。”

“我不準你再詛咒奇偉!”姚秀芝發怒了,大聲地指責著。”張華男收住了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