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課堂裏的掌聲猶如雷鳴,賽過海嘛。不知何時,姚秀芝奏響了美妙的小提琴,苦妹子放聲唱起了家鄉民歌:

“哎呀來”遵義城飄紅旗,“各族人民心歡喜,心頭迷霧吹散了,千難萬險何所懼心肝哥,大家齊心又協力。”苦妹子發自肺腑的心聲,感染了這許多老俵的情緒,他們聽見這歌聲,似乎又回到了親愛的家鄉,又想起了親手打出來的中央蘇區根據地,一個個都淌下了滾滾的熱淚。正當大家靜靜地欣賞的時候,苦妹子突然中斷了歌聲,雙手捂住嘴,急忙跑出了課室。姚秀芝急忙拿著提琴追了出去,看著苦妹子嘔吐不出的難過的樣子,對剛剛趕來的霍大姐說:

“苦妹子可能懷孕了!”

“對對”霍大姐風趣地說:

我們的隊伍中,又要多個小紅軍了。”姚秀芝被逗笑了,她驀地轉過身去,發現在漆黑的校園中,有一個怪物在一跛一跛地走動,她定睛一看,驚得失聲說出:““啊是他”傳說,有一位鼎鼎大名的歌唱家,無辜遭到當政者的迫害,在藝海中息聲長達十五年之久。一天,當政者一高興,通知他解放了,可以重返歌壇,放聲歌唱了。他登上久違的舞台,大幕拉開以後,那雷鳴般的掌聲,那瘋狂的歡呼聲,一齊向他撲來。他激動的眼睛模糊了,衝著台下熱情的聽眾,大聲地說了一句:

你們是一切藝術家的上帝!”遂昏倒在了舞台上。關於這位歌唱家為什麼會激動到這種程度,一般的人是難以理解的!姚秀芝是完全能理解的,而且還親自感受過重返歌壇的激動情潮。一次,她帶著十多名弟子,在遵義街頭為各族人民舉行首次演出,當那此起彼伏的掌聲、喝采聲,不得不中斷演出的時候,她絲毫沒有責難觀眾的無知,並認為這是對演員的最高獎賞。做為一名藝術家”而且是受到不公正處分的藝術家,麵對這熱情的觀眾,她自然會誘發出富有對比性的聯想:審查她的時候,那一副副嚴酷的麵孔,那一句句冷漠的逼問聲,是何等的令人心寒啊!為此,她除去把這憤懣藏在心中以外,剩下的也隻有激動的熱淚了!假如她那顫抖的答謝聲,不被這熱情觀眾的掌聲、喝采聲所淹沒,我們也將會聽到無數聲:

你們是一切藝術家的上帝”表演藝術家,隻有他的藝術化為人民心聲的時候,他的藝術才會產生真正的價值,藝術家才會獲得最大的幸福。”這是姚秀芝重新回到舞台上”不是指城市的劇院,或有錢有勢的人家的堂會館,而是廣場、山坡和土台子後的感受。有一次演出結束了,她在回駐地的路上,發現一位瘦得皮包著骨頭的彝族婦女跟著他們,看上去有六十多歲了,霍大姐誤以為這位彝族老婦是”幹人兒”,掏出一些錢送給她,可她擺著雙手,用彝語說著什麼。大家雖然不懂她的話,可都明白她不要錢。老馬想了想,到對麵鋪子裏買來了一包蛋糕,很熱情地送給她,可她仍然擺著雙手。劇團的同誌們全都傻眼了,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滿足這位彝族老婦的要求。

姚秀芝走進一家商店,請來了一位彝族小夥計,經過他的翻譯,大家才知道這位彝族老婦不是一般的”幹人兒”。早年,她曾在一戶彝姓大家族裏當過歌手,喜愛彝族的歌舞藝術,會唱很多的彝族民歌。後來,她芳齡已過,聲音變暗,遂被這家首領趕出了寨子,流落四方,靠著賣唱當”幹人兒”。今天,她看了紅軍劇團的演出,很受感動,尤其對姚秀芝演奏的小提琴發生了興趣。她說:

“這琴聲太美了,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琴,能不能讓我仔細地看看啊?

姚秀芝被感動了,她急忙把琴匣打開,取出小提琴,雙手捧到老人的麵前,聲音有些顫抖地說:

“老阿媽,你看吧。”

這位彝族老婦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雙手擎在額前,恭恭敬敬地接過了小提琴。她的出身可能是太卑賤了,霍大姐怎樣請她站起來,她都不肯。這位賣身藝海的老婦抱著提琴,就象是一位躍為疆場的暮年將軍突然得到了寶刀,她看啊看啊,淚水滴在了提琴的指板上,可仍然看不夠。最後,她依依不舍地把提琴還給了姚秀芝,緩慢地站起身來,突然操著漢語激動地說:“紅軍大姐!你把這人間最美的琴聲奏響吧,讓我為你們唱一首讚美的歌。”同誌們聽後興奮得不得了,全體熱烈地鼓掌,歡迎姚秀芝為這位彝族老後拉琴伴奏,唱一曲讚美紅軍的歌曲。”姚秀芝卻為了難。她知道音樂中的一般常識:

再優秀的器樂演奏家,也無法為陌生的歌唱家即興伴奏,因為不會演唱者所唱的歌曲。姚秀芝從沒聽過彝族民歌是什麼風味,她為難地說:

“很對不起,我無能為你用提琴伴奏,你自己唱吧。”這位彝族老歌手聽後怔住了,在她的演唱經曆中,沒有一位彝族樂手不會伴奏的,她以為,世上凡會演奏樂器的樂手,就一定會為她的歌聲伴奏。方才,她看紅軍劇團的演出,真的被姚秀芝演奏的琴聲迷住了,她就象是乘坐著一隻音樂之船,自由地航行在歌海之中。當時,她就萌發出了這樣一種遐想,如果這位紅軍大姐能為她歌唱伴奏,她就是死了,此生此世也沒有遺憾了!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位紅軍大姐竟然說:“我不能為你用提琴伴奏”,這刺傷了她的自尊心。同時,她又想到了生平見過的吃糧人,哪一個不是說為百姓打仗呢?結果,又有誰真的為百姓辦過好事呢?她以為上了,二話沒說,驀地轉過身去,氣呼呼地走去了。”同誌們一看全都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姚秀芝急忙趕上前去,緊緊抓住這位彝族老婦,著慌地說:

“老阿媽,你別走,聽我說”

“我不聽!你們是有槍有炮的大軍,我是個下賤的幹人兒,請你為我拉琴伴奏,還不等於想騎孔雀上天?”姚秀芝靈機一動,忙笑著說:

“你也聽我說一句嘛!我不是不為你伴奏,我是說,你先唱一遍,然後再跟著我回到住處,咱倆好好地合一合,明天一齊登台,為老百姓演出。

“這會是真的嗎?”彝族老歌手將信將疑地問罷,又巡視了一遍劇團的同誌們愕然相視的神色,哀歎地搖了搖頭:“這是不可能的事,還是讓我走吧!”這時,霍大姐趕到了近前,姚秀芝為了解圍,忙指著霍大姐笑著說:

“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就問問我們這位紅軍劇團的領導?”

彝族老歌手轉過身去,用驚疑的目光望著紅軍中的女領人,霍大姐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她相信了,衝著霍大姐施了彝族的大禮,跟著姚秀芝走進隊伍中,隨著大家向駐地走去。”姚秀芝請彝族老歌手去駐地有四個意思,一是出於政治,上的需要。如果輕易地讓她走掉,在群眾中一定會造成不影響;二是出於職業上的需要。音樂家最喜愛的是民歌,尤其是鮮為人知的古樸民歌,她真想借此機會,了解一些彝族的民間音樂;三是出於宣傳的目的。她遠在法固留學的時候廣就聽雲南、貴州、四川的同學說過,他們的家鄉有一種倮倮族人,還有什麼白彝和黑彝之分。她想,長征必然要經過這所謂的蠻夷荒山,如果能學點彝族民歌,並以此為素材編些節目,一定會受彝族同胞歡迎;四是出於她那藝術家的良心。她真的被這位彝族老歌手的行為感動了,從婢那幹癟的眼神中,看到了老人所受的苦難,把老人請到紅軍的駐地飽餐一頓,享受一次紅軍帶給她的幸福。

這位彝族老歌手活過六十歲了,隻有住在紅軍劇團裏才感到這樣溫暖。吃飯的時候,“霍大姐以長者為上的理由,請她坐上席;排練節目的時候,全體演員坐在四周,靜靜地傾聽她唱著一首又一首彝族民歌;晚上睡覺的時候,大家都搶著把毯子蓋到她的身上”夜裏,她躺在床上久久不能睡,想著這夢一般的生活,學著漢人的習俗,非常迷信地自問:“是真的神仙下凡,救幹人兒出苦海呢?還是我苦盡甜來,交上了好運了呢?”姚秀芝從這位彝族老歌手的歌聲中,感到了彝族是崇尚武德的,有著栗悍的性格。同時,她也聽出了彝族人民那深重的苦難和他們對光明未來的希望。不知何因,每當她用心記錄彝族老阿媽的歌聲時,總會想起童年的奶母,孩提時代的往事又湧上心頭。是為了報答奶母的養育之恩?還是為了答謝彝族老阿媽的教唱?她不清楚,她把霍大姐補發給她的錢傾棄而出,為彝族老阿媽買了一件棉衣,並親手披在了她的身上。

夜深了,大家已進夢鄉,隻有她一人伴著油燈,還在整理紀錄的彝族民歌。

第三天,大家開始幫著這位老阿媽排練節目姚秀芝奏響提琴,這位謝台多年的老歌手激動地唱了起來她即興作曲的才能,是任何作曲家所不能比擬的,同是一首民歌,每段旋律都有變化,並能表達不同的感情。姚秀芝一邊即興伴奏,一邊暗自感歎地說:“這不就是首絕妙的變奏曲嗎?”這位彝族老歌手還是一位有才華的詩人,她能即興編唱歌詞。在一首歌曲中把紅軍劇團,乃至於霍大姐、姚秀芝”全都編進了唱詞中,而且比興用得恰如其分,韻腳自然,紅軍劇團的同誌們都很佩服她。

彝族老阿媽的節目排練結束了,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家都希望老阿媽參加紅軍劇團,走上街頭參加演出。老歌手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登台了,突然和她心目中的天兵天將同台演出,有何等的高興啊!按照演出的規矩,她應當化妝,可穿什麼衣服戴什麼帽子呢?她仔細地觀察了大家的著裝,發現隻有姚秀芝與眾不同,好奇地問:

“你的帽子上怎麼沒有閃光的紅星啊?領口上也缺少領章。”姚秀芝被問得窘住了,她怎樣向這樣一位彝族老歌手解釋呢?坦誠地說明自己是一個托派嫌疑犯,正在接受組織的審查,在未做出結論以前,是不準披戴紅五星、紅領章的嗎?不行!老人是絕對想不通的。再說,讓老人知道自己是托派

也就是老人眼中的壞人,將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呢”可是如果不說個清楚,又怎樣解除老人家生起的疑心呢?她真的失去主意。同時,一種委屈的情緒油然生起,兩隻明亮的大眼睛溢滿了淚水。彝族老歌手驚得怔住了,但很快又恢複了常態。她自幼就從美麗的神話中知道,天堂雖好,也有森嚴的暴君;仙女是可愛的,也有可能遭到暴君的貶謫。她認為姚秀芝是美麗而又善良的仙女,眼下,受到了不公正的處分

貶為平民!為此,她不安地說:““孩子!我們有一句俗話:心靈上的傷疤是不能揭的,阿媽真的不知道,碰了你心靈上的傷疤,原諒我吧。”姚秀芝聽了這懺悔的話語,多象是小時候奶母說的話啊!由此她又聯想到:世上哪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兒女呢,就是兒女走了一段歪道,母親也有著一顆偉大而寬宏的心啊!然而做為黨的女兒,一旦受了委屈”又向誰去討要慰藉和溫暖呢?那些代表黨的人,他的手和心又為何這樣的狠呢?她找不到答案,隻好昔”笑著說:

“阿媽你猜得不對,這件事情是另有原因的。”

“對!對!”霍大姐終於想出了解圍的辦法,忙笑著說:“姚老師有紅五星和紅領章的,為了演出方便,暫時拿掉了。”霍大姐為了排除彝族老歌手的疑摘下自己的五星軍帽,戴在老人的頭上,笑著說:

“老阿媽!明天你就戴上我這頂軍帽,和大家一塊演出,好嗎?”這位老歌手激動得不知所以,她忽而摸摸頭上的軍帽,忽而摘下軍帽來看看閃閃發光的紅星,突然,她戴上軍帽向學校門口跑去。同誌們一見全都懵了,急忙尾隨追去,待到姚秀芝洗繃帶的水塘邊上,看見老人正向水中探著身子,她想在水中看看自己戴上軍帽的形象。

世上盡如人意的太少了。當天夜裏,老馬傳達了上級的命令:第二天上午,紅軍劇團離開遵義,到紅軍部隊中慰問演出。這樣,原定的上街演出就隻好取消了。彝族老歌手聽後很傷心,說自己命無福星,不能和天神轉化的兒女們同台演出,難過地哭了。霍大姐告訴她,這不是命運,是上級”下達了出城演出的命令。但是這樣的話,老人是不相信的,她瞪大兩隻眼睛,問:

你說不是命中注定的事,我能跟著你們為紅軍演出去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老人的年歲太大了,僅就行軍這件事,她也是吃不消的。為了寬慰老人的心,當天夜裏,姚秀芝和她睡在一起,給她講解紅軍的性質和任務,說明她為什麼不能隨軍遠征的道理。老人一言不發,緊緊抱著姚秀芝,生怕離去似的;最後,她疑慮重重地問”

“孩子!假如我是你這個年齡,或者跟苦妹子這樣大,你們能收我嗎?”

“能!能!”姚秀芝為了正明自己是真心,誠摯地說:“若真是那樣,你不想來,我也得請你來啊,咱們一塊登台演出,紅軍和老百姓都會歡迎。”這位老人再也沒有說些什麼,很快就發出了均勻的鼾聲。姚秀芝為了第二天的行軍和演出,也很快進了夢鄉。”翌日清晨,姚秀芝醒來之後,發現同床的彝族老歌手不見了,誤以為老人覺少,去水塘邊洗臉了。但是,一直等到開早飯的時候,還不見老人家歸來。姚秀芝埋怨自己睡覺太死,不知道老人家何時離去的;同誌們和老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認為這樣分別太絕情了。一頓豐盛的早餐,誰也沒有吃出個滋味來。

紅軍劇團列隊出發了,但大家都不時地轉過身來看看,真希望這位彝族老歌手能突然出現。居住的學校遠去了,街道兩邊送行的群眾越來越多,可仍然不見這位老歌手的身影,每個人的心裏是很不好受的。姚秀芝想到了自己的許諾:今天要親自為老歌手拉琴伴奏,共同演出的時候,那歉疚是難以言喻的。”

“等一等”快等一等我。

突然,身後傳來了彝族老歌手的喊聲,同誌們幾乎是同時轉過身來,循聲遠望,隻見這位老歌手,領著一位身著彝族服裝的小夥子快步跑來。大家收住了腳步,驚愕地看著,不知這位老歌手導演了一出什麼樣的戲劇。不時,老歌手跑到了姚秀芝與霍大姐的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孫兒!快給紅軍磕頭,他們會帶著你上天堂的。”這位懐杆的青年,按照彝族的習俗單腿跪在了地上,隻見他那兩道濃濃的劍眉立著,熠熠閃光的大眼睛射出希望的光束,高高的鼻梁,鑲嵌在英俊的臉龐上,顯出一身英雄氣。他仰起臉,把雙手拱抱在額前,操著遵義一帶的官話,虔誠地說:

“我年輕有力氣,愛打獵,能爬山,請下凡的天兵收下我吧!”這到底是怎一回事呢?原來,昨天晚上,彝族老歌手聽說不能隨著紅軍遠征,心裏著實難過了大半夜。當她聽姚秀芝說,隻要年輕力壯,紅軍就會收下她。當時,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孫兒,暗說:“我活不了幾天了,孫兒能跟上紅軍上天堂更好。”遂打定送孫兒參加紅軍的主意。她一生可能受騙太多了,惟恐紅軍也會反悔,於是半夜裏偷偷地爬起床來,悄悄地溜出了學校,一口氣跑到了城外,拉上自己的寶貝孫兒又趕回學校,可紅軍劇團已經出發了,她又帶上孫子邊喊邊追了上來,向霍大姐和姚秀芝講出了送孫兒參加紅軍的心願。”同誌們聽後非常激動,全體請求霍大姐收下老歌手的孫子。霍大姐緊緊抓住老人家那幹癟的雙手,異常激動地說:

“謝謝你,老人家,你的孫兒我們收下了!”彝族老歌手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綻開了幸福的笑靨,她按照彝族的禮節,向霍大姐行禮致謝,然後雙手扶起自己孫兒,親自把他領到紅軍的隊伍中,看看她的孫兒,又瞧瞧一個個英武的紅軍,滿意地點了點頭,叫著他的漢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