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李奇諱聽著這常年思盼的琴聲,他想起了當年在古老的北京街頭發生的一件事情。那是初冬時節,他為了報考赴法勤工儉學一事,匆忙奔走在前門外的一條胡同中。忽然,前麵傳來了陣陣叫罵聲,把他的視線引向一家客店門前,隻見一位滿臉橫肉,寬比高長的老板娘伸著右手,大聲質問一位身材纖細的學生:“快說!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是男的!我是男的”這位身材纖細的學生邊說邊摘下帽子,露出了一個又光又亮的禿頭。”那你為什麼要上女茅房?”老板娘聲色俱厲地質問。

“這”這就說明你沒安好心!今天,虧了碰上的是我,要是碰上我們家的大小姐、二小姐,還不知你會幹出什麼缺德的來呢!”老板娘看了看輸了理的學生,衝著站在門口的兩個店夥計一招手:“來!給我狠狠地打他這個沒安好心的東酋。”兩個黑呼呼的漢子聞聲趕了過來,一拳把這位瘦弱的學生打在了地上。接著,店門前一片打人的罵聲,挨打的叫聲,看熱鬧的哄笑聲,就象是開了鍋那樣的熱鬧。

李奇偉看著這位女氣的學生不象是個壞人,再一聽他說話的語音是南方人,遂產生了援救他的想法。他急中生智,撥開圍觀的人群,製止住了打手,向老板娘施禮,歉意地說:

“請老板娘息怒,我這個弟弟是個書呆子,一讀起書來氣連自己都忘了,他上女茅房絕不是有意而為,準是讀書著了謎,走錯了門。”老板娘一看李奇偉的著裝打裝,象是一個讀書明理的正派人;再一聽他說的話,句句在理,這個窮書生天天躲在屋裏看書,象個書蟲,也從不到八大胡同消夜。這才通情達理地說:

“看在你是他哥哥的份上,我就原諒了他。不過,我店的客房是不準他再住下去了。”

“可以!可以”李奇偉俯身拉起這位挨打的學生,當他們的視線相遇的那一瞬間,他發現淚汪汪的兩隻大眼睛裏,蘊藏著一種誘惑人心的美。”等等!”老板娘叫住了就要離去的李奇偉:“你這個弟弟還沒付房錢呢。”沒關係我來代他付。”李奇偉付完房錢,挽著這位新認的弟弟走去了。”

他,就是化妝逃到北京來的姚秀芝。”李奇偉聽著這久違的親切的琴聲,又想起了當年在巴黎的一件事情。他和姚秀芝結伴來到了巴黎公社牆的下麵,暢談起了自己攻讀的專業,以及未來改造中國的誌向,

“奇偉,你打算在巴黎學什麼專呢?”學橋梁建築。”

“你為什要學橋梁建築呢?是不是想在我國的長江、黃河上建設大橋啊?”也是,也不完全是!”李奇偉陷了深沉的遐想:“在我們中國,更需要建造另外一種橋梁,那就是通向新的世界的橋梁。如果我以巴黎公社牆為辨墩,架起一座通向北京故宮的橋梁,讓更多的中國人走出來,我們這個封建落後的領家,就會有希望啦!”姚秀芝明白了李奇偉的宏大心願,她望著凝思不語的李奇偉,親昵地說:“奇偉哥,你當這座橋梁的設計師,我願為你當個不稱職的幫手。”你也想學橋梁建築?”李奇偉驚詫地問。”不!”姚秀芝微微地搖了搖頭:“我決定學習音樂,學習拉小提琴。”學習拉小提琴?”李奇偉難以理解地望著姚秀芝:“這會有什麼用途呢?”用途可大了!移風易俗,莫過於樂嘛。”姚秀芝非常深情地說:“我不想去做不知亡國恨的商女,我想把《國際歌》的聲音帶回祖國,讓這首無產者的歌聲化做驚雷,把鐵幕低垂的古國炸開一道縫隙,讓新時代的陽光普照大地,讓苦難深重的同胞,能呼吸幾口新鮮空氣!“秀芝!”李奇偉緊緊擁抱著姚秀芝那纖細的身軀,聲音顫抖著問:“祖國要是需要你我為他獻身呢?”我就象是巴黎的工人那樣,用自己的血肉築成一座新的長城!“有何為證?”隻要你不變心,我願和你在這巴黎公社牆下,高唱著《國際歌》舉行我們的婚禮!“秀芝!”奇偉!”他們緊緊地擁抱了,而且是依偎著那肅穆的巴黎公社”牆”李奇偉聽著這無比悲壯的琴聲,不由自主地小聲哼唱起了:“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他唱著唱著,又想起了巴黎公社牆下的婚禮,想起了大革命失敗後的白色恐怖,想起了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長征……然而,當他想起自己變成了革命隊伍中的囚徒,再哼唱”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的時候,內心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苦楚!可是,當他想起姚秀芝在巴黎公社牆下的誓言:“我就象是巴黎的工人那樣,用自己的血肉築成一座新的長城”的時候,他第一次醒悟了這樣的真理:構築新的長城的血肉,不一定都是敵人的槍彈下的產物啊!但是,當他看到這茫無邊際的篝火,聽到這震撼神州大地的歌聲,他似乎又生出了力量,放聲地唱起了“團結起來到明天”李奇偉聽著這極為熟悉的琴聲,自然地想到了姚秀芝。這琴聲證明:姚秀芝還活著,麵且距離自己是這樣的近。他是何等地想循著這琴聲去看看她啊,那怕是一眼也好!可是,他沒有會見自己親人的權利。說服看押自己的戰士嗎?不!一旦某些人知道了我和她的會麵,恐怕這琴聲也就消失了。他一邊哼著”英特納雄奈爾,就一定要實現”一邊憤怒地自問:

我和秀芝相見的心願,何時才能實現?李奇偉和姚秀芝見麵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紅軍走過草地之後,在一條湍流奔騰的江邊,不知是什麼原因,又滯留了幾天。據準確的軍事情報,川軍和胡筍一的部隊分進合擊,很快就要壓到江邊。如果紅軍不在夜中渡過江去,將麵臨背水一戰的險境。張華男帶著參謀人員,還有水性較好的龍海一塊趕到江邊。龍海自報奮勇,要求跳進江去試探水深和流速。他縱身魚躍跳進江去,一個鏇渦卷來,便消失在水中,幸好張華男在他的腰中拴了一條繩子,才免於喪生。涉水渡江,看來沒有可能。渡船過江吧,江邊沒有一條船;臨時紮木筏吧,一是時間不允許,再是乘坐木筏有危險;眼下隻有建橋一條路,可誰能在這樣水湍浪急的江中設計,建造一座橋呢?所有的參謀人員都望江興歎,一籌莫展。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突然,張華男想到了李奇偉,他是留法的高材生,專門學習橋梁建築的,隻有他出山掛帥,才能建起大橋,使紅軍免於犧牲,脫離險境。然而,他是在押的重點托派嫌疑分子,上級領導,尤其是保衛局的負責人會同意嗎?一時,張華男又犯了難,他向上級領導要了緊急電話。

在軍情危險的時候,無論是誰,那怕他是真的殺人犯,隻要他有逢凶化吉的良策,再“革命”的領導也會恩準他帶罪立功的。果然,首長當即表態同意了,保衛局的某些人也隻好照辦,於是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李奇偉身為重大托派案的頭子,因軍情急迫,準予戴罪建橋,如有乘機危害紅軍安全之嫌,或借故逃逸,可當即處決。

由誰去請李奇偉呢?張華男想了許久,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因為保衛局明令通知:李奇偉交由張華男看管。他思”去,隻有自己硬著頭皮去請了,遂與龍海各乘一匹戰馬,一路上,張華男陷了痛苦的矛盾中。當年,在蘇聯首次打李奇偉為托派,他是有份的,雙雙結下了不解的恩怨;在上海,調李奇癤去鄂豫皖根據地,他也是舉手讚成的;尤其當他想到姚秀芝,近十年啦,他一直撥弄其間,並乘人之危,脅迫姚秀芝。今天,他哪有臉麵去請李奇偉出山呢?如果李奇偉問起姚秀芝的情況,又該如何回答呢?他愧疚不已,沒有勇氣向李奇偉直言。

關押李奇偉的地方,是一座簡陋的茅屋,建在土坡的半腰間,門前有兩棵合抱粗的鬆樹,枝葉繁茂,挺拔插天。張華男和龍海騎馬趕到門前,相繼下馬。張華男把韁繩剛剛交到龍海的手裏,就聽見室內傳出了低吟《國際歌》的歌聲。他習慣地整理了一下軍容風紀,鎮定了片刻的情緒,昂首,卻心虛地走進了這座昏暗的屋中,看見李奇偉背剪著手,繼續低吟著《國際歌》,似乎依然沉浸於那美好的遐想中,竟然沒有發現有人走進屋來。

張華男鼓足了最大的勇氣,問“你就是李奇偉吧?”李奇偉聞聲一怔,中斷了吟唱,他感到這問話的聲音好熟悉啊,可一時又記不起是誰了,他有些驚疑地轉過身來,定睛一看,站在麵前的是張華男。頓時,他的心中燃燒起了憤怒的烈焰,渾身顫抖著,真想伸手指著屋門,請張華男立即滾出去。但他很快就熄滅了這滿腔的怒火。他看張華男的著裝,知道是紅一方麵軍的指揮員,他出於男性的敏感”或者說是在對異性方麵的本能,立即想到了姚秀芝會不會被張華男霸占?為此,他剛剛平息的怒火叉燃了起來,似乎隻有痛罵張華男一場,方可消氣解恨!人都是有尊嚴的,李奇偉絕不會感情用事,他再次把怒火壓在心底,默默地等著張華男說明到此的本意。

“奇偉同誌!”張華男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破例用了”同誌”的稱謂,低沉地說:“現在不是糾纏私人感情的時候,咱們長話短說:保衛局已經同意了,請你立刻跟我趕到江邊,負責指揮架設一座江橋,幫助紅軍脫離險境,渡過江去繼續北上!”李奇偉覺得太突然了!他望著神態肅穆的張華男暗自說”僅憑這一點,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新人士別三日,應刮目相待啊!”李奇偉凝思了片刻,就象是接到了出征將令,他沒有再問一句話,指著門口,嚴肅地說:

“請你帶路吧”李奇偉隨著張華男走出茅屋,龍海牽著兩匹駿馬候在門前。李奇偉二話沒說,翻身騎上那匹紅色的駿馬,左手一勒韁繩,右手就要揚鞭摧馬,直指江邊。他出於禮貌,側首看了看站在馬下,仍然肅穆沉思的張華男,他那埋在心頭的怒火終於暴發了,他說:“張華男同誌還猶豫什麼?革命就誤在你們這些人的手裏啦!“遂催馬飛馳而去。”張華男被李奇偉公而忘私、把自己的一切交給革命的行為感動了!他難以理解地自問:“他真的不想自己的妻子嗎?為什麼一聽說要他為紅軍架橋,他就一心撲在了橋上呢”為此,他當時就斷言:“李奇偉同誌一定是個大冤案,世上沒有這樣的托派會為革命著急!”他做為一個良心受譴責的第三者,不知該如何向這位長征中的囚徒表示他的敬意,更不知道該如何把姚秀芝的消息告訴他。可是,這位被剝奪革命多年的囚徒聽說架橋,就心急如焚。相比之下,真自愧不如。同時,也越發地感到:革命應當多有一些這樣的“囚徒”。他說了一句:“龍海快趕回劇團,告訴姚秀芝同誌,請她到江邊和她丈夫相見。

旋即跨上那匹白色的駿馬,大呼一聲“請等一等”策馬飛奔而去。

龍海佇立在原地,望著遠去的兩匹駿馬,迷茫不解,自言自語地說:““怎麼,他也是姚老師的丈夫?那”這位張首長又是姚老師的什麼人呢”真是高處不勝寒啊明月幽附從東山後麵探出個頭,拂麵的夜風就頗有些涼意了。”姚秀芝心情沉重地在村邊徜徉著,思索著這幾天來聽到的消息,暗自問:“右路軍為什麼要停止北上抗日呢?這不是中央早已做出的決定嗎?”

她久久不得其解,隻是憑著政治上的敏感,預料到可能將要發生重大的事件。霍大姐去探望丈夫三天了,說是今天下午就趕回住地,可到如今還不見她的影子,這就更加增添了姚秀芝的不安。”霍大姐終於回來了,姚秀芝迎麵快步撲了過去,連個招呼都沒打,就說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慮,並進而追問霍大姐,從愛人那裏聽到了些什麼。霍大姐心事重重,一改往日那急性子脾氣,沒有當即回答蜣秀芝的問題。在姚秀芝一再追逼”或說是苦苦哀求下,霍大姐才說出了革命又處於危機昀真情。

張國燾自恃人多槍多,不把黨中央放在眼裏,決計要錐翻中央北上抗日的決定,準備命令左路軍,還有右路軍中的紅四方麵軍的部隊南下,和黨中央分庭抗禮。”姚聽後嚇呆了,紅軍一部分要南下,一部分要北上的局麵她看到了當廸想到自己隨右路軍行動的時候,過草地的情景,獻身草地的苦妹子、老馬都又浮現在腦海裏”她惶恐不安地問:

“這”都是真的嗎?

霍大姐點了點頭。

“那”毛主席的態度呢”

“堅決反對!號召紅軍全體指戰員,繼續北上抗日。”

“那剛剛會師的紅軍,不就又分裂了嗎?”霍大姐又沉重地點了點頭。”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霍大姐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你怎麼辦呢?”“我準備到毛主席那邊去。”霍大姐有點感傷地說:““但能不能夠辦到呢?隻有天曉得了!”霍大姐走了,這意味著姚秀芝要單獨留在紅四方麵軍了,誰能代替霍大姐從政治上保護自己呢?婉秀芝茫然了,禁不住地啜泣了。霍大姐自然理解姚秀芝的心情,她深沉地說:

“秀芝同誌!隻要我還活著,就一定讓你回到黨的組織裏來。”“霍大姐,“姚秀芝緊緊地抱住霍大姐,似乎隻有哭泣,才能表達她此時此刻既感激、又激動的心情。

“不過,“霍大姐輕輕地撫摸著姚秀芝那瘦弱的身軀,深情地說:“革命,不光是打倒那些明火執杖的反動派,還要和那些自詡為革命者實是假革命的人鬥爭,過去,我經常問愛人:帝王時代,奸臣專權,敗壞朝廷,甚至賣國,那是因為皇帝昏庸,可我們呢?是共產黨,是按照馬克思的教導辦事的,為什麼還要重用壞人,誣陷甚至殺害真正的共產黨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