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同誌們!這匹戰馬跟了我整整兩年了,我就這樣狠心嗎?難道我就不難過嗎?可又有什麼辦法呢?誰有糧食讓大家填飽肚子,我就留下這匹戰功赫赫的馬!”大家誰也沒有說話,護衛戰馬的手臂相繼垂了下來,草地上的空氣,就象是凝固了一樣令人窒息。突然,龍海大步走到張華男的麵前,行一個軍禮,火氣十足地問:

“首長有的人身上有糧食,我們可以共他的產嗎?”“可以!”張華男異常嚴肅地說:“現在,我下一道死命令:誰窩藏糧食自己用,就立刻槍斃”“你的話算不算數?”龍海問。

“軍中從無戲言!”張華男斬釘截鐵地說。

龍海說了一句”好!”行過軍禮,拔出腰中的手槍大步走去了。姚秀芝急忙趕過來,抓住龍海的衣襟,哀求他千萬不要隨意開槍。龍海說罷“交出糧食沒事”不交糧食就槍斃!”遂大步踉蹌地走去了。

張華男問清了事情的原委,自然地又想起了老馬這些年的表現,他微微地搖了搖頭,旋即又悵然地歎了口氣。他接過苦妹子留下的幹糧袋,無比悲痛地合上了眼睛,那淚水又從緊緊閉合的眼角中淌了出來。他低沉地指示霍大姐苦妹子剩下的糧食吃掉,繡有苦妹子名宇的幹糧袋保存。”同誌們用烈士的口糧做了一鍋稀稀的粥,可是誰也不來盛粥喝。無論是霍大姐和姚秀芝的好言相勸,還是張華男一而再地下命令,誰也不肯起身,繼續地低著頭。忽然,彤兒大聲地喊了起來:

“哎,快看啊,馬叔,回來了,我們大家又有粥喝。”張華男第一個循著彤兒指的方向望去,隻見龍海木然的臉淌著淚水,雙手抱住老馬,失神落魄地走來。張華男一見愕然,一種不祥的預兆向他撲來,吼了一聲“老馬”飛也似地跑了過去。他望著龍海抱著的死去的老馬,發瘋似地大聲問:

“是你開槍把他打死的嗎?!”龍海突然放聲大哭了,而且哭得是那樣的傷心,他輕輕地把老馬的遺體放在地上,接著又跪在了他的頭前,哽咽著說:

“他”是餓死的!”張華男驚得“啊”了一聲,呆滯片刻,又忽忙俯身摘下了挎在老馬身上的幹糧袋,迅速地解開捆紮著的布袋口,伸進右手去掏,抓出來的竟然是一把變了色、發了黴的幹草。他的手哆嗦了,張開了,這一把變了色、發了黴的幹草紛紛揚揚地落在了地上。周圍的同誌,望著這紛紛揚揚的幹草,起放出了悲聲。姚秀芝雙手接過親手縫的幹糧袋,看著用紅線繡的”老馬”兩個字,悲從心起,痛不欲生;彤兒撲在老馬的遺體上,叫一聲“老馬叔叔”又嚎啕著哭上一聲,她明白了老馬叔叔是怎樣給她變來的糧食,她懂得了老馬叔叔是拿自己的生命救活了她。

“啪!啪!”身後突然響起了槍聲,放聲痛哭的人們,驚得一起轉過身來,隻見那匹戰馬抖瑟著身子,淌著惜別的淚水,慢慢地倒了下去。張華男扔掉了手槍,摘下了軍帽,慢慢地跪在了草地上”夜,既漫長,又寒冷。草地上生起了一堆堆篝火,紅得看不見盡頭。它就象是從地下冒出來的火焰,下連著大地,上接著星星。雖說天地還是那樣的黑暗,但生活在天地間的無產者,已經感到了草地上的篝火的溫暖,看見了希望和光明。”同誌們的哭聲漸漸地消失了,姚秀芝站在一堆篝火的旁邊,無比悲憤地拉響了提琴。在這琴聲的誘發下,坐在草地上的人們漸漸地唱起了歌子。開始,隻有幾個人,感情低沉聲小;後來,唱歌的人逐漸加多了,歌唱者的情感由低沉轉為悲壯,在草地的上空繞旋、回響;待到這悲壯的歌聲漫延開來,整個草地都齊聲放歌的時候,似乎天地間都飛響著“英特納雄奈爾,就一定要實現!”姚秀芝盡情地拉著小提琴,全神心地演奏著無產者的最強音。突然,她想到了李奇偉,禁不住地自問:

“他能聽見我拉琴嗎?他會隨著我的琴聲,放歌英特納雄奈爾,就一定要實現嗎”李奇偉聽見了姚秀芝的琴聲,並且是草地上無產者大合唱中的一員,他唱得最響,也最帶勁。”當年,李奇偉帶著內控托派的帽子告別了上海,來到鄂豫皖根據地。保衛局的負責人一看介紹材料,認為李奇偉是個有油水的肅反對象,遂經蘇區主要負責人批準,決定了以李奇偉為突破口,在留法、留蘇的紅軍幹部中抓一批托派,為所謂純潔革命隊伍立大功。審訊是殘酷的,甚至動用了多種刑具,很多有學識、有才幹的好同誌被屈打成招,送上了刑場,或被秘密殺害。李奇偉由於是留法學生,又在蘇聯短期”逗留過,並親自拜訪過蘇聯托派的門徒,可以從他的身上獲取更多的材料,所以他才未被送上斷頭台。

不久,張國燾一手導演的白雀園”大肅反”開始了,李奇偉遭到了更加殘酷的審訊。在將近三個月的肅反中,被審查者沒有辯護的權利,隻有揭發同誌為托派的義務,否則便是拳腳齊下,晝夜不準睡。還美其名曰:“清醒清醒你的頭腦,增加你思考問題的時間。

結果,肅殺掉了兩千五百名以上的紅軍指揮員,十分之六、七的團以上的幹部被逮捕、殺害,徐向前同誌的愛人程訓宣和王樹聲的妹妹等同誌被打成改組派,全都被野蠻地殺害了。而李奇偉則被逼成了神經病。

李奇偉神經錯亂以後,繼續接受慘無人道的審查,這就難免不發生十分荒唐的事情。審訊者大聲逼問誰是托派,他就答應個“是”字,並在口供紙上寫下一個名字。最後,當審訊者問他誰還是托派的時候,他呆癡地笑著說:“不是還有你嗎?”果真,這位嚴厲審查托派的堅定分子,也被當成了托派慘遭審查。待這樣可笑的材料,幾經周折送到中央蘇區的時候,姚秀芝就被送進了隔離室,也遭到了不公正的審査。

白雀園“大肅反”的結果,極大地削弱了紅軍的戰鬥力。不久,新成立的紅四方麵軍未能粉碎敵人的四次圍剿,張國燾未經中央批準,私自決定放棄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突圍西進。在這次逃跑式的長征中,李奇偉是被押著走過來的。

紅四方麵軍創建川陝革命根據地以後,張國燾又開展了”場反對“右派”,反對“托陳取消派”的肅反鬥爭,矛頭主要指向川以前,公開反對過他的曾中生、餘篤三等領導同誌。李奇偉這個老牌的托派分子又重新得到了重視。隨著審查壓力不斷的加碼,他的神經越來越不正常了。一次,他偷偷他逃出了隔離室,赤著雙腳,踏著半尺多深的積雪,爬到一座高高的山頂上,望著潔白的世界,眺望著那輪噴薄升起的太陽,不住聲地喊著:

我的靈魂比雪還要幹淨,我的心比太陽還要熱”很快,他便凍僵了,順著雪坡滑到了山下,摔得全身都是血汙。當他被送進醫院搶救的時候,保衛局又給他加上了一頂畏罪自殺的帽子,並報給了中央。這就是張華男收到的那份李奇偉畏罪自殺的電文。

一年多以來,慘殺革命同誌的嚴酷現實教育了他,促使他的神誌漸漸地清醒過來,曆經激烈的思想鬥爭,他暗自下定決心:“為了中國革命,為了終生追求的理想,要頑強地活下去,要為一切受迫害的好同誌說公正話。

為此,他全部推翻自己交待的材料。但是,象這樣翻案的事例是不會報告中央的,所以姚秀芝依然受著不公正的審査。”李奇偉逐步地認清了這樣的現實:艱苦的歲月,割據的環境,擴大化的肅反,造成了中國革命運動中最為殘酷的悲劇。一次正常的人事接觸,一句牢騷的話語,乃至於象自己在神經不正常的情況下交待的材料,都會變成置革命者於死地的子彈。每每想起自己在這場悲劇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會痛心疾首,悔恨不及。當他獲知紅四方麵軍的主要負責曾中生等同誌慘遭秘密殺害,四川省委書記羅世文、中央派的幹部何柳華(廖承誌)等高級幹部繼續遭到監禁,隨時都有被秘密處決危險的時候,他又悟出了這樣一個真理:敵人的槍彈,殺死了千千萬萬個英雄的紅軍戰士;來自內部的”槍彈”,卻殺害了許許多多的中高級的指揮員。為此,他暗自發誓:

“不撥正革命的航船,決不剃掉胡須!”李奇偉終於獲知了紅一、四方麵軍會師的消息,那天夜裏他高興得失眠了,哀求看押他的戰士,借來了一把剃須刀,興奮地刮掉了飄逸瀟灑的美髯!是刀子太鈍?還是他過於激動?下巴頦刮破了好幾塊都不覺疼。他用手抹著鮮紅的血,自我解嘲地說:““革命嘛,就是要流血的”當慶祝紅一、四方麵軍會師的熱情漸漸地冷卻下來後,李奇偉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和寒星,默吟著但願人長久,千裏共蟬娟,的名句,又想起了妻子姚秀芝。屈指算來,整整八個年頭沒有見麵了!他想:

“她還在上海嗎?不會遭到逮捕吧?”但是,當他再次想到妻子的命運的時候,又禁不住地打了個寒噤,心驚膽寒地自問:“我的胡言亂語會加害於她嗎?如果她為了這些含恨離去,就是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啊!然而,他做為一名囚徒又有什麼辦法呢?他隻能祝願:

“秀芝!願你不做敵人鐵牢中的犯人,也不做革命隊伍中的囚徒,如果是我加害了你,也請你原諒我這個意誌軟弱的人!請你永遠地記住:我就象忠於信仰那樣忠於你,待革命勝利之後,我再為你補償丈夫應有的愛。

很快,李奇偉也知道了紅一、四方麵軍混編的消息,他依然做為囚徒隨著右路軍長征。他艱難地跋涉在草地中,望著軍衣襤褸的一方麵軍的同誌忽發異想:姚秀芝會不會也在其中?”他一邊走著,一邊默默地留心察看著,一天天過去了”沒有發現他想見到的身影,他失望了,暗自惆悵地說:“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啊!”李奇偉做為囚徒,分得的過草地的幹糧本來就不多,盡管他省吃儉用,第七天就全吃光了。空腹跋涉了一天,終於盼來了夜幕的降臨,他無力地躺在篝火的旁邊,時而望望滿天的星星,時而看看草地上一片紅紅的篝火,暗自想著充饑的辦法。這時,躺在他身旁的那位看押他的戰士,餓得緊了緊褲腰帶,自言自語地發牢騷:“老子餓得就剩下一個辦法了,用力勒緊褲腰帶!

勒緊褲腰帶”是多麼熟悉的話語啊!可李奇偉又覺得”是那樣的遙遠。待到他想起這句話的出處,姚秀芝的形象又屹立在麵前。”那是一九二七年的夏天,血雨腥風籠罩著武漢三鎮。大革命失敗了,李奇偉就要東下上海,姚秀芝突然從室內走出來,雙手捧著一條皮帶,深情地告訴他,這不是一條普通的皮帶,是她在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女生訓練隊學習的時候發的。現在,她要脫下戎裝從事地下工作了,這條皮帶就做為臨別禮物送給了他。另外,她還要他記住這樣一句話:

“我不在你的身邊了,沒有人給你做飯,餓了,就勒緊褲腰帶吧!”如今,他餓得前胸貼著後背,連咕姑作響的聲音沒有了怎麼辦?也隻有學著戰士的樣兒服從妻子的命令:“餓了,就勒緊褲腰帶吧!”當他的雙手一觸動皮帶的時候,他又想到了這是一條牛皮做的皮帶,當他想到煮皮帶充饑的時候,又仿佛聽到了姚秀芝臨別相贈時的話語,他暗自痛苦地說:“這不是普通的一條皮帶喲!”為此,他又動搖了。但是,當他想到忍饑挨餓這麼多天,並且還要繼續在草地行軍的時候,他暗自說:“秀芝,你是知道的,民以食為天啊!請你原諒,我把你饋贈的情意貢獻出來了,讓它為革命也出點力吧”他狠了狠心,終於依依不舍地解下了皮帶,悄悄地對身旁的戰士說:

“喂!你想吃肉嗎?”

“想”這位戰士翻過身來,無力地說:“就是臭肉我也想”李奇偉取出皮帶,在戰士的麵前晃了晃:“呶!我這是貨真價實的水牛皮製的皮帶,皮厚,保準夠咱們煮鍋肉湯喝的。”這位戰士高興地爬起來,伸手奪過皮帶,拔下槍上的刺刀,費勁地把皮帶剁成一準確地說是鋸成一塊一塊的,在熊熊燃燒的篝火的上空架起了鐵鍋,倒上變了色的水,放上皮帶塊,加火煮起了皮帶。鍋中的水很快就開了,皮帶的肉香味漸漸地擴散到草地的上空,它就象是最有誘惑力的美女,把躺在附近的小夥子全都吸引過來

大家不住聲地咂著嘴,抽著鼻,嘖嘖地說著:“真香!真香”夜宴開始了,李奇偉掌勺,絕對平均主義,每人一搪瓷缸子皮帶湯,一塊煮爛的皮帶肉大家蹲在篝火旁邊,端著搪瓷缸子,都在抿著缸子的邊沿小口地品嚐著這鮮美的皮帶湯,誰也舍不得吃一口皮帶肉。李奇偉實在是太餓了,他忍了幾次,最後也忍不住了,小小地咬了一塊皮帶,細細地一嚼,嘴裏猝然溢滿了肉香。他忘記了自己是個囚徒,得意地笑著說:“同誌們!我敢發誓,咱們煮的這一鍋皮帶肉,絕對比法國的牛排、俄國的燒牛肉要香一百倍,不!一千倍!一萬倍”突然,夜空中飄來了悠悠的琴聲,分吃皮帶肉湯的笑聲停止了,大家都在靜靜地聽著,誰也猜不出是從哪兒飛來的音樂。有的說:“這是天上的仙女,為我們紅軍奏起的音樂。

有的反對說:“不對!天上的仙女,怎麼會演奏無產者的聲音?”一時間爭論不休,但誰也說不出是誰在用小提琴演奏《國際歌》”都不要再爭吵了!”李奇偉第一次發怒了,他的聲音是那樣具有精神威懾的力量,刹時間,篝火旁的爭吵戛然終止了,這茫茫的草地睡”著了,這廣漠的夜空休息了,隻有那慷慨激越的小提琴聲,在萬籟俱寂的天地間自由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