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姚秀芝在悲痛中得到了最大的安慰”黨,終於認識了自己最忠誠的兒子,而姚秀芝這位常年受株連的囚徒,轉瞬之間也變成了烈士的妻子,當即披戴上白花和黑紗,佇立在隻有靈位,無而遺體的臬旁守靈,給這追悼會增添了悲哀的色彩。”追悼會開始了,參加追悼會的人也象是抽掉靈魂似的誰也不問死者為什麼常年受害,隻是隨著司儀那低沉的聲音,做著應該做的動作,因為大家似乎都習慣了這樣一點:整人,或整死人是應該的;能為挨整的人平反,為被整死的人開追悼會,是一項至高無上的榮譽,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都要為之感恩戴德。

這時,一位中年幹部走到靈桌前,他就是紅四方麵軍保衛局的主要負責人,名叫常浩,多年以來,專門負責審査李奇偉的托派案子。他無比沉痛地握了握姚秀芝的雙手,隨之發表了一篇千古絕妙的悼文:

“李奇偉同誌為革命英勇獻身了,我們活著的每一個人都非常懷念他。奇偉同誌不能死而複生了,我們每一個生者都捫心自問一下,應該向他學些什麼呢?我以為是他能顧全大局,忍辱負重,在最困難的時候繼續革命,永遠和黨一條心

“眼下,我們的中央突然帶著一、三軍團逃跑了,繼續堅持他們的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如果我們把李奇偉同誌當做一麵鏡子,很好地照一照這些機會主義者的嘴臉,我們不就從中得到很多革命的啟示嗎?”姚秀芝聽著這篇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悼文,內心巨大的悲痛淡化了,漸漸地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憤慨!她禁不住地暗自責問:““你是真的頌揚奇偉嗎?不,你是在盜用美好的詞句,掩飾你們迫害同誌的罪行。一個自稱為革命領導的人物,怎麼能如此地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呢?麵對奇偉同誌的靈牌,你們怎麼沒有一點歉疚呢?你怎麼不捫心自問一下,在共產黨人的道德法庭上,在馬克思、列寧這兩位執法官麵前,自己應當承當什麼樣的罪責呢?

“如果說奇偉同誌是一麵鏡子的話,不首先應當照一照你們嗎?迫害同誌,排斥異已,黨同伐異的醜行,靠謊言能遮蓋得住嗎?你念這篇悼文的目的,無非是借頌揚死者的功業,達到讓生者繼續讚美你的目的,這是何等的無恥啊!”啊!你終於道出了開追悼會的目的:咒罵中央是右傾機會主義路線,借用李奇偉甘願挨整的事例,鼓動不明真相的指戰員讚成你們的路線,支持你們南下的主張,如奇偉同誌真有在天之靈,他會做何感想呢?我悲苦的心靈隻有一個要求:不要利用死者來為你們的爭鬥服務了吧。

常浩繼續念著悼詞,

“我們追悼奇偉同誌,就是要學習他忍辱負重的優良品質,無條件地服從我們張主席的領導,堅決和中央的逃跑主義路線鬥爭到底!為了完成奇偉同誌的未竟事業,我們堅決揮師南下,再過草地,在張主席的領導下,開創新的革命根據地!”天哪!紅軍徹底分裂了,中國革命又將經受多少磨難嗬!又有多少好同誌將葬身在茫茫草地之中啊”奇偉,你離去了,你的英靈得到了超脫,再也不會為這些人為的爭鬥、無謂的犧牲而痛苦了!

“不,我們的靈魂將更加不安。”突然,姚秀芝被這合唱似的齊聲回答帶了幻景,她看到了老馬、苦妹子、十歲紅,還有那匹死在夕陽殘照下的駿馬,也從天邊飄然飛來。從他們那嚴肅的神態可以猜出似乎都想說這些話:

“秀芝同誌!我們都是雲遊長空的亡靈,但依然癡戀著我們的共同事業。當我們和追隨陳勝的苦役、黃巢的麾下、李自成的同夥、洪秀全的結義兄弟暢談過後,變得是那樣的空靈!革命內部的鬥爭是痛苦的,但我們並無遺憾,因為曆史前進了。

姚秀芝望著這些死難的戰友,悲淒之感越來越凝重了。她反思著這些空靈的肺腑之語,恍惚覺得不無道理,可精神上又似纏上了一道鐵鏈。她為了能得到某種解脫,或者說是得到一種欲望的需求,她真想在這些亡靈中找到李奇偉,希冀他那熱情的服神能驅散頓生的寒流,給她就”要結冰的心以溫煦;希冀他能對著這些自詡為革命者的領導人,發表一大篇人生演講,使得正在為祖國奮鬥的後死者振聾發聵,重新揚帆於苦海之中!但,她就是找不到那個期望的身影

幻覺消逝了,戰友的亡靈也結伴離去了,她沒有看見李奇偉。她驀地抬起頭,奇跡出現了,李奇偉和龍海正站在追悼會場的門外。她以為這又是幻覺。但這不是幻夢,是現實。李奇偉沒有沉江底,龍海也真的戰勝了洶浦的江濤。

那天,李奇偉墜江以後,他以頑強的毅力和江濤拚搏,雖說他生在江南,自幼愛在大風大浪中遊泳,但他自從接受審查以來,已有好多年沒有在江河中搏擊了,再加上營養不良,體質下降,他無論如何用力,也難以敵住江水的衝擊,他忽而被蓋頂的江濤淹沒,忽而被湍急的漩渦卷水下,待到他被衝到江灣急轉處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盡,被惡浪吞食到江心了。”龍海跳江水以後,分不出哪是江濤擊起的浪花,哪是敵機俯衝掃射娥起的水柱,他隻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救活這位架橋的紅軍工程師。他衝出交戰的江麵之後,憑借江濤把他推向峰巔的時刻四處尋覓,仍舊沒有看見李奇偉的蹤影。他猜測,可能人已被衝到下遊去了。所以他一麵大聲疾呼:“李首長!”一麵展臂擊水,順流而下,待他遊過江流急轉處的險隘之後,發現有一具”屍體”隨流漂下,他飛快地遊到近前,抱起“屍體”一看,驚得叫了一聲“李首長!”遂又朝著一塊平緩的江灘遊去。”李奇偉得救了!他醒來的時候,看見龍海正雙腿跪在他的身邊,流著熱淚呼喊著”李首長”。他無力地伸出雙手,抱著龍海那粗壯的大腿,淒楚地說著:

“謝謝你救了我!”龍海在山裏長大,有著常人沒有的適應山地生活的能力。他攙著李奇偉,沿著江岸奔走在山林中。餓了,采摘就要成熟的桔子、柿子、核桃等山果充饑;累了,就找個安全的山洞休息。當他們沿江走到那座浮橋前,這裏早已人去地空,隻有迫岸的江濤發出的嗡嗡響聲。龍海望著浮橋的遺跡,不見了相聯的竹筏,隻有兩條粗粗的犛牛皮繩依然如故,就象是兩條黑黑的水蛇,浮遊在江麵上。他俯身抓起一條犛牛皮繩,用力拽了拽,高興地說:

“首長!我們可以安全過江了。”李奇偉真有些望江生畏了,他望著龍海手中的犛牛皮繩,十分感傷地搖了搖頭,似乎是在說:

就靠抓住這根犛牛皮繩子過江?我可沒有這樣的勇氣!”龍海一向寡言,他看著李奇偉疑惑的表情沒說什麼,從撟頭的地上揀了一把丟下的刺刀,很快就砍來了一抱竹子和藤條,不聲不響地劈啊編啊,不到半天功夫,就編了一個長方形的大竹筐,小心地放到江水裏,自己抓住犛牛皮繩子跳到竹筐裏,轉過身來笑著說:

“首長!請上浮船吧。”

李奇偉縱身跳到竹筐裏,一隻手緊緊抓住犛牛皮繩,一隻手用力一揮,象首長發布命令那樣,說了一句”開船!”竹筐便平平穩穩、慢慢悠悠地向對岸漂去。李奇偉望著龍海那憨厚而又聰明的樣兒,會心地笑了。”李奇偉和龍海趕到新的駐地,正遇上為他開追悼會,他真是百感交集啊!他製止了憨笑不止的龍海,默默地佇立在門外,看著追悼會將如何進行。”當他聽到常浩念到:“李奇偉同誌為革命英勇獻身了,我們活著的每一個人都非常懷念他的時候,他暗自激動地說:

“黨啊!我親愛的母親,你終於認識了自己的兒子”子不嫌母醜,孩子不記恨父母的打罵,我隻要活著一天,就要為著你的光輝未來奮鬥不息”當他聽”應該向他學些什麼呢”我以為是他能顧全大局,忍辱負重,在最困難的逆境中繼續革命,永遠和黨一條心的時候,他認為這就是組織上給他做的蓋棺定論,他更感動了:

“感謝黨組織,我要繼續不懈地奮鬥到底”往下,他卻越聽越糊塗了,“為了完成奇偉同誌的未竟事業,我們堅決揮師南下,再過草地,在張主席的領導下,開創新的革命根據地”這時,突然他被一聲”奇偉”的哭喊驚醒了,隻見姚秀芝熱淚縱橫、踉踉蹌蹌地向他撲來”追悼會終止了。”參加追悼會的人驚呆了”常浩停止了念悼文,神色木然。”姚秀芝撲到李奇偉的麵前。李奇偉目光清冷,一言未發。姚秀芝暗想:““難道他真的不原諒我和張華男的過失?”還是這位主祭人常浩有著異乎尋常的應變能力,未等姚秀芝和李奇偉說一句話,他就搶先宣布了下麵的三條

一,追悼會到此結束,參加追悼會的人立即回到單位,做好重過草地的準備;

二,李奇偉依然是我們的英雄,隨我去辦公室談今後的工作;

三,明天就要過草地了,龍海把我的住房安排一下,讓李奇偉和姚秀芝這對患難夫妻,過一個幸福的夜晚。”姚秀芝完全沉緬於蜜的海洋中了秀芝隨龍海走進一座喇嘛廟一間鋪陳華貴的廂房”,她望著憨厚的龍海,勸他去休息,準備過草地的用品。龍海不能理解姚秀芝此刻的心情,說什麼也不離去,要求幫助收拾屋子。姚秀芝隻好笑著說:

“收抬屋子的事我幹》你就坐在一邊,給我講講你們脫險的經曆吧。”龍海、不尚言談,再加上他把任何壯舉都看得平淡無奇,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姚秀芝看著坐立不是的龍海,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被褥,笑著說:

“結束戰鬥龍海,你看還需要收拾那些地方?”龍海僅僅是奉命行事,隻要主人說聲滿意了,他還巴不得早些離去呢!他憨厚地笑了笑,說了句”那”你就等李首長吧!”遂轉身走出了房門。”姚秀芝佇立在屋中,又仔細地打量這間臥室,她覺得是那樣的熟悉,可一時又想不出在何處見過這樣的喇嘛住房了。噢,想起來了,和當年苦妹子與歐陽瓊雪山下相會的臥室差不多。不知何因,她一想到苦妹子親手處決歐陽瓊的往事,她又覺得在這間臥室裏和李奇偉過夜是很不吉利的,但一想到和李奇偉橋頭相會的情景,又自我嘲弄似地笑了。”夫妻相聚,是人間極平常的事情,對姚秀芝來說,卻是非常艱難的了。她和李奇偉分別八年,每人都做著囚徒的美夢,然而大夢醒來,又是嚴酷的審訊。她望著這寬寬的才床,厚厚的被褥,漸漸地又想起了巴黎的新婚之夜,武漢闌的分別情景,那時也有這樣的床褥,但仔細想來,沒有哪”張床褥,會給她帶來象今夜的幸福和心酸!這大概就是世人常說的那句諺語吧

“得來容易的忘卻的快,苦盡換得甘甜來。”幸福是什麼?是心湖中蕩起的漣漪。可是今天的姚秀芝,雖說結婚已經十年了,她卻生平第一次嚐到這種幸福的滋味,她於這種欲醉欲仙的感受中,忘卻了自己的存在,也忘卻這些年所經曆的各種艱苦,她隻有一個想法:

“奇偉快回到我的身邊來吧!”

天完全黑了,龍海給她和奇偉送來了過草地用的炒麵,可李奇諱還是沒有回來。她獨自佇立在房中,望著那盞搖曳的酥油燈,心裏又掠過一片疑雲:“他為什麼還不回到我的身旁來呢?難道他不願這樣的相會嗎?”有頃,她又理智的自我安慰說:

“瞎想些什麼,領導一定把最重的擔子壓在了他的肩上,他正和領導研究如何挑這付重擔呢等吧,遲來的夫妻相會,將是更加的幸福。”姚秀芝完全猜對了,又完全猜錯了。”革命的策略和政客手段,有時是很難區別的。常浩為李奇偉開追悼會的目的,可以概括成這樣的一句話:為死者樹碑給活人看。為李奇偉寫傳是為了鼓動不明真相的同誌反對中央,同意他們南下的路線。李奇偉意外地活著回來了,如果還象過去那樣對待李奇偉,一定會失去民心,如果李奇偉站在中央的路線上,堅決反對南下路線,這豈不又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怎麼辦呢?常浩自有妙計在心,遂決定和李奇偉進行這次長談。”李奇偉常年處於審査之中,完全不了解上層的鬥爭。加”之中央的負責同誌分散各地,難以集中,從客觀上形成了山頭主義,使每個黨員奴隸地認為上司就是黨,上司就是代表黨發號施令的。因此,李奇偉聽說遵義會議後的黨中央未和四方麵軍聯係,也未預先征得第三國際的認可,就輕易地同意了常浩的觀點,指責北上是逃跑主義路線。結果,常浩的目的達到了,他緊緊握著李奇偉的手,滿意地說:

“好,一塊幹吧。職務問題嘛,等過了草地,見到我們的張主席以後再定。”李奇偉激動得好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常浩望著李奇偉那感激的表情,輕鬆地說:

“天不早了!快去和分散多年的夫人溫存溫存吧。”不!”李奇偉異常堅定地說,但當他一看常浩那驚愕的神色,忙又補充說“現在是革命的緊急關頭,不是夫妻溫存的財候!”常浩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李奇偉活象是個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他驀地收住笑聲,故做幽默地說:

“奇偉同誌!共產裳人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教徒,去滿足一下人生的七情六欲吧!”秋夜頗有些寂意了,李奇偉卻解開了風紀扣,敞開衣襟,讓涼嗖嗖的夜風盡情地吹打著。喇嘛廟的鈴聲叮咚作響,由遠而近,告訴他會見久別的妻子的地方就要到了。他收住了腳步,看了看披著夜紗的廟宇,踟躕片刻,又有些猶豫地邁開了步子。”李奇偉放輕腳步,走進非常幹淨的臥室、炕上早已鋪好被褥,姚秀芝坐在炕沿上,癡癡地看著搖曳的燈光,從她那紅暈的麵頰可以猜出,她深深地沉了幸福的暇想中,連丈夫已經走行臥室都不曾發覺。忽然,一陣乍起的夜風浦進屋來,李奇偉禁不住地打了個寒噤,又響亮地打了個噴嗔。姚秀芝聞聲抬頭,好似觸了電,騰地站起身來,驚喜地叫了一聲“奇偉!”一躍撲到了李奇偉的懷抱裏,緊緊地抱著那瘦瘦的身軀,不住聲地說著:

“親愛的!我們總算又到一起了”李奇偉異常地冷淡,他的身子木然不動,兩手垂著,兩眼呆滯,毫無一點表情,任姚秀芝瘋了似地揉著他的身子,翹著腳跟,伸長頸項,親吻他那冰涼的麵頰、額頭、嘴唇姚秀芝終於結束了這“一頭熱”的見麵禮,她熱淚縱橫,有些模糊地望著李奇偉那冷冰冰的表情,暗自痛苦地想:“奇偉受的委屈太多了,連夫妻相聚的現實都不敢相信了!”為此,她又挑逗似地親了親他滿是胡茬的下巴頦,溫情地說:““親愛的,快從苦海中爬上岸米吧,讓我們一起飽飲這幸福的甘露!”李奇偉依然不動。”“親愛的,我是秀芝啊!看,我鋪好了被子,足足等了你大半夜了。”李奇偉還是沒有表情。

“你這是怎麼了?我是你的秀芝啊!”李奇偉徐徐地抬起雙手,輕輕地推開了姚秀芝。

姚秀芝驚得瞠目結舌,哆嗦地叫了一聲”奇偉”又緊緊地抱住了李奇偉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