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是一個什麼人呢?”海青三十出頭了,是絲綢古道上很有信譽的胳駝客,常年騎在胳駝上,身後跟著十多頭單峰或雙峰駱駝,聽著那悠遠、淒涼的駝鈴的響聲,載著客人,馱著東西,奔走在絲綢古道上。河西走廊有多少個防風雨、供歇宿用的貓耳洞他清楚;
連山中有多少條象黑風口這樣的山穀他走過;沿路的各族百姓見到他,都會當做貴客把他迎進家門。”西路軍渡過黃河不久,他就被馬家軍強迫征調當兵,充任進剿紅軍運輸軍火的向導。可他依然遵循著駱駝客的規矩。比方說吧,貓耳洞中的柴草,是供駱駝客或行人應急用的。祖祖輩輩傳下的規矩是,歇腳的客人動身前夕,必須再打些柴草放進洞裏,供日後進洞的駱駝客或行人應急用。今天,當他聽說沒有為洞異打好備用的柴草,便忍著一天來的勞累和饑寒,奔上山坡砍了一大捆幹枯的沙柳。”勤勞並沒有改”變他受窮的地位,一年的辛苦,連他唯一的老母的溫飽都解決不了,至於成家討老婆的事就更談孑上了。按照當地的風俗,二十不娶妻是老光棍,三十不立子半輩子絕後。有錢有勢的人家,男人可以明媒正娶幾房妻子。可是他呢,三十出頭了,連個提親的媒人都不曾上門。兩個月以前,他從前線上救過一名馬匪的旅長,事後滿口笞應定為他找個媳婦。可當官的話能算數嗎?他不抱浠”反正他早已下了這樣的決心:此生此世修善積德,來世再娶他四房妻子。啪啪啪!洞外突然響起了槍聲,馬勇撲楞一下爬了起來,本能地端起槍,摟緊槍栓,大聲喊:
“不準動!誰動我就打死誰!”馬勇很快就清醒了,他匆匆巡視了一遍,發現他看押的紅軍俘虜一個不少,雖說都瞪著驚愕的眼睛,傾聽著洞外的槍聲和喊聲,但都躺在原處一動未動。槍聲息了,喊聲止了,他再轉眼一看,就要熄滅的篝火旁邊沒有了海青。他急得欲要大聲叫喊,海青披著那件老羊皮,抱著槍,神情沮喪地走了進來。他有些驚慌失措地問:
“老海!發生了什麼事情?”住在那個洞裏的紅匪鬧事了。”跑了沒有?”
“沒有!想逃跑的全打死了。”
“活該!”馬勇看了看躺在幹草上被俘的紅軍戰士,焦急地問:他們怎麼辦?”
“繼續睡覺!”
“不會逃跑吧?”
“不會!就是現在給他們鬆了綁,讓他們跑也跑不了”
“為什麼?”
“他們誰也沒有鞋。”至此,馬勇”包括所有被俘的紅軍戰士,才明謅海青把烤好的破靴子、爛棉鞋拿出洞外的用意。馬勇佩服地伸出了大姆指,說:“你真是啞巴吃餃子”心裏有數!”馬勇說罷納頭便睡,很快又發出了不緊不慢的鼾聲。”
但是,姚秀芝和所有被俘的紅軍戰士,全都沒有了睡意,一直挨到天大亮。海青為大家鬆了綁,吃過早飯,才從洞外抱來那堆破靴子、爛棉鞋,穿好之後,又用繩子反綁起雙手,一個一個地走出了洞外。
風住了,天開了,噴薄升起的朝陽懸”在東方,向萬裏雪原灑下清冷的金輝,泛起了耀眼的金光。姚秀芝和難友們佇立在雪地上,望著倒在前方雪地上的四具屍體,默默地把頭垂到胸前,寄托著悲憤的哀思。”這時,一個馬匪提著布袋,從右邊的洞裏走出來,掏出剩下的白饃,全都扔到遇難的紅軍戰士的遺體旁邊,不住口地罵著:“沒有人吃你們剩下的狗食,帶上去陰間,免得再當個餓死鬼!”海青借口留著給路的行人救急,拾起雪地上的白饃,又送回貓耳洞裏。他和馬勇交換了個眼色,轉身騎上戰馬,押著這長長的一串紅軍俘虜上路了。”走了不足二裏地的路程,一條冰封雪蓋的河流橫臥在麵前。海青跳下馬來,一邊喊著“跟我走,別掉進河裏,“一邊牽著馬在前麵小心地探路。馬勇譏笑海青膽小心細,依然騎在馬上,為了顯示他的英雄膽量,有意離開眾人跟著海青踩過的腳印,獨自踏著河麵上的冰雪,朝河對岸走去。姚秀芝和難友們剛剛爬上對麵的河岸,身後突然傳來了馬的嘶鳴和人的驚叫,大家迅速轉過身來,隻見戰馬的前蹄進了河岸相交的冰縫裏,拚命地刨著後蹄子,噅噅地叫著;馬勇躺在離馬約有三米遠的冰雪上,怪聲怪氣地呻吟著。
從大家那幸災樂禍的目光中,可以知道每人心裏都在說:“活該!怎麼沒有摔死呢。”海青飛快地跳下馬來,快步趕到近前,哈腰扶起馬勇,
問:“疼嗎?”“疼死我啦!屁股準都摔成兩半了。哎喲馬勇咧著嘴,一麵說一麵用手揉著自己的屁股。”這時,那匹把前腿插進冰縫的戰馬哀鳴不已,兩隻噙著淚水的眼睛望著自己的主人,希望能救它脫離險境。海青和馬勇一人抱著一隻馬的前蹄,用肩膀子頂著馬腹,海青喊了聲:“一、二、起!”二人一挺身子,把馬從冰縫中扛了出來。馬勇看著自己這一瘸一拐的馬,喪氣地說:
“咳真倒黴,隻好和這些紅匪一樣走回西寧了。”大家又踏著沒腳脖子的雪上路了。姚秀芝無意之中抬起頭,向著前方望去,一座建有不少清真寺的城鎮映眼簾,她暗自說:“西寧到了!”但是,當她想到以後的命運時,又悔恨交加地說:“為什麼忘了給自己留下一顆子彈”西寧,是青海省的首府,曆來又是當地伊斯蘭教的聖地。今天,則是馬家軍的巢穴,指揮追剿西路軍的大本營。”在一座威嚴的清真寺裏,就在阿訇主持教徒進行禮拜的地方,坐著一位凶煞神似的軍官。看上去,不過三十來歲的樣子,肩上卻披戴窘旅長一級的軍階,他麵目瘦削,鼻梁隆起,那雙滴溜亂轉的眸子黃得有點瘮人。他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可一時又等不來,他望著空蕩蕩的禮拜廳堂有些不耐煩了,倏地站起身來,一拐一拐地踱著步子。他就是馬步芳的少壯旅長馬榫。古浪一戰,被西路軍打傷了腿,要不是海青把他背下戰場,早就當了紅軍的俘虜了!不久以前,養好了槍傷,腿卻留下了殘疾。跛子怎麼能和將軍劃等號呢?因此,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了,部屬對他都望而生畏。
還是馬步芳會籠絡這位旅侄的心,經常在軍官會議上稱他有孫臏之才,是輔佐他消滅西路軍的愛將,前程似錦,不可限量。他聽了以後,心灰意冷的情緒也稍稍得到了慰籍。正當他思慮重返疆場的時候,西路軍兵敗古道河西走廊,被俘的紅軍戰士與日俱增,馬步芳便把這看押、處置俘虜的任務交給了他。他不想做這種既不揚名,又得利的事,隻是礙於馬步芳的麵子,才硬著頭皮來此上任。當他看見一些被打傷腿的紅軍俘虜,條件反射似地獸性大發,隨意用傷殘俘虜發泄私憤。有不少被俘的紅軍戰士,被他活活地折磨死了!”根據前方的電報通知,高台之戰的最後一批俘虜,將於今天到達西寧。可是,等到日頭都偏西了,還不見一個俘虜的影子。馬祥焦躁不安地踱著步子。突然,前方的大門口傳來了”姐夫”的叫聲,他急忙收住步子,循聲望去,看見馬勇一瘸一拐地走子過來。他很不高興地蹙起了眉頭,問:“你的腿怎麼了?是不是中了紅匪的黑槍?“不!不!”馬勇走到跟前,急忙解釋,“騎馬不慎,摔的,過幾天就好了。”
馬祥點了點頭,轉念一想,他怎麼回來了?準是打著他的旗號,押著俘虜回西寧看老婆來了。他欲要訓斥這位不長進的小舅子,家裏那個母老虎的形象又閃現在眼前,他隻好換了種口氣,問:“俘虜呢?”
“在禮拜寺的大門外。”
“和誰一塊回來的?”
“老海!”
“老海?”噢,就是把姐夫從戰場上背下來的胳駝客,海青,海青到了!怎麼還叫他在外麵受凍?把他請進來。
馬勇聞聲急忙轉身,一蹦一蹦地走出禮拜寺。不時,又和海青一道把幾十名被俘的紅軍戰士押進來。正當他們二人為戰俘解繩索的時候,馬祥親熱地大聲說:“海大哥!讓馬勇一個人幹吧快到前麵來,讓我看看胖了還是瘦了?”海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馬祥的麵前,憨厚地說:“有什麼好看的?還不是老樣子!馬旅長,你的傷全都好了吧?
“咳揀條命就心滿意足了。”馬祥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再說一遍,今後不準叫我旅長,你我要兄弟相稱,記住了嗎”
“這怎麼行呢?”
“行!”
“我娘好嗎?”
“好!身子很結實。前幾天,我派人送了些大米洋麵去。”,我就謝謝旅長了。”
這時,馬勇已經把被俘的紅軍戰士排成了一隊,走到馬祥的麵前請示怎麼辦?馬祥有意掩飾他那條瘸腿,挺著胸,提著氣,一步一”步地走到被俘的紅軍戰士的麵前,從隊尾看到了排頭,最後把眼神落在了姚秀芝的身上。他矜持了片刻,一步一步地走到姚秀芝的前麵,伸出右手卡住姚秀芝的下巴,輕輕地一抬,打量了片刻,遂又放下手,從馬褲兜裏掏出一塊白手帕,擦了擦手,惡狠狠地問:
“你叫什麼名字?”
“姚芳。”姚秀芝按照早已編好的名宇,漠然地回答著
“多大歲數了?”
“三十八。”姚秀芝有意多說了幾歲,
“你為什麼要參加紅軍?”
“家裏窮,活不下去了。”
“在紅軍裏做什麼事?”
“燒飯、洗衣服。”馬祥點了點頭,思索了片刻,轉身看著海青,問:“海大哥”一路上,這個叫姚芳的還老實吧?”
“老實。就是身子骨太弱了。”海青答道。
“你喜歡她嗎?”
“這……”
“這還不好說嗎?喜歡,就送給你當老婆;不喜歡,就把她押到女牢裏。”
這太出海青的所料了,當著這麼多的人說這樣的事,且又是如此輕率、簡單,他窘得兩隻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擱了。”馬祥也猜到了海青的心理,他裝出一付知己的模樣,隨和地說:“不要不好意思嘛!聽我說,會燒飯洗衣服,能幫你撐著家,就是歲數大了點。不過,還能給你生娃娃!怎麼樣?”“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馬勇一步跨到馬祥的麵前,誇大其詞地說,“姐夫,你可不知道,這一路上啊,海大哥對她甭提有多麼好了,恨不得把自己的馬也讓給她騎。”
“哪有這種事啊”海青很不自然地說。
“怎麼沒有?”馬勇象是審訊犯人那樣,“你主動地為鬆過綁沒有?你給她吃過偏飯沒有?當著姐夫的麵如實招來,那是因為她的身子太弱了,“
“好,就這麼定了。”
馬祥一把拉住海青的手,就龜是一筆買賣成交了那樣高興,“從現在起,她就是你的老婆了,帶回家去吧”姚秀芝自被捕以後,什麼樣的思想準備都作好了,唯獨沒想到處置她的辦法,是送給這位憨厚的胳駝客當老婆。當麵反抗嗎?她清楚是沒有用的。這些封建獨裁的軍閥,既然能說出把你送給別人當老婆,也能當眾強行讓你同意他的許諾。
死本是無所畏懼的,但是毫無價值的死,也不是一個革命者追求的最高境界。現在雖然已是馬家軍的囚徒,可是她堅信隻要一息尚存,就能為革命做些事情。瞬間,海青那”質撲的形象又出現在腦海,她依稀覺得,暫且跟著他去,或許是一個起死回生的契機。肖海青為她鬆開綁,難為情地說罷:“走吧!馬旅長已經把你送給我了。”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邁出了步子。
可是,當她用眼神向難友們告別的時候,令她驚愕的是,幾十個難友幾乎是同一的表情憤怒的雙眼,鐵青的臉色。有的氣憤地啐唾沫,有的跺腳,有的幹脆小聲地罵:“賤貨!軟骨頭”這些就象是一把把利箭,紛紛地射向她的心中,令她悲痛不已。解釋吧?不是剖白內心的場合;就這樣走去嗎?在難友的心中將永遠留下一個可恥的罪名;尤其當她想到萬一再回到革命隊伍中,又如何向組織說明這段曆史呢?又有誰肯〒為自己做旁證呢?她猶豫了,惶恐了,終於又止住了腳步。“怎麼不走了?”馬祥大聲地喊。
姚秀芝低著頭,佇立在原來的地方,矛盾的心湖,宛似沸騰的開水,激烈地翻滾著。
海青看著姚秀芝那痛苦的表情,方才那就荽當丈夫的熱心驟然冷卻下來。當他再聽到自己押解的囚徒,紛紛辱罵姚秀芝的時候,他轉過身來,望著雙手叉腰,就要雷霆大發的馬祥,低聲地說:“馬旅長!人家不願意,就算了吧?”
“算了?沒有聽說過這個詞!”馬祥猝然大怒,忘了自己腿瘸,一拐一拐地走到姚秀芝的酋前,啪的一聲,重重地打了姚秀芝一記耳光,“痛快地回答我: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姚秀芝鄙夷地哼了一聲,昂起頭煩,側向一邊,做出不肩理睞的樣子。“混蛋!”隨著一聲歇斯底裏的大罵,馬祥揮起右手,又打了姚秀芝一記耳光。”姚秀芝晃了晃上身,她的兩個嘴角,淌出了殷紅的鮮血。
”來人!”
馬祥一聲怒叫,立刻從兩邊的旁門裏走出兩個虎背熊腰、滿臉橫肉的大漢,他們走到馬祥的麵前,畢恭畢敬地行過蹲屈禮,又閃身兩旁”這個半老婆子喜歡喝罰酒,把她押到歡喜房裏,當即和海青大哥完婚”這兩個劊子手倏地伸出兩隻粗大的手,一人抓住姚秀芝的一個肩胛,一人又抓住姚秀芝的一條小腿,說了聲“起”姚秀芝就象是古代赴鍘刑的犯人,被兩個劊子手擎舉過頂,向著左邊的旁門走下。”
海青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他嚇得兩條腿抖成一團,嘴就更不聽使喚了,哆嗦著說:“馬旅長這這親不結了行嗎?”不行!”馬祥象條瘋狗似地狂叫著,“馬勇在把海青送進歡喜房去成親!”
“是!”馬勇是知道姐夫的脾氣的,他不願意當著這麼多的紅軍俘虜出醜,急忙走到海青的旁邊,小聲地耳語了兒句,抓住海青的一隻手,連拉帶拽地向著左邊的旁門走去。
這是一間陰森可怖的房間。窗子小小的,罩著一塊黑絲”、絨的帷幔,不透一點光亮”正中央擺著一張比單人床稍大一些的木床,上麵鋪著半新不舊的褥子;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床頭和床尾都掛有長長的紅綢子,木床的一邊放著幾把凳子,另一邊擺著一把紅木嵌銀雕花太師椅,除此而外什麼都沒有了。這,就是所謂的歡喜房。也就是在這張木床上,不知有多少良家婦女慘遭蹂躪!哐啷一聲,禁閉的鐵門打開了,兩個劊子手擎舉著姚秀芝走進屋來,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幾乎是同時鬆開了手,“啪”的一聲,姚秀芝捧在了地上。兩個劊子手朝地上一看,又同時放聲大笑了起來。”姚秀芝吃力地站起身來,用衣袖管擦去嘴角上的鮮血,睜大燃燒著怒火的雙眼,巡視了一遍這間歡喜房,暗自說,多象歐洲中世紀審訊囚犯的古堡啊,還美其名曰歡喜房!如果說這張木床是所謂的合歡床,兩邊的紅綢子是做什麼用的?擺放這樣多的椅発又幹什麼?她無心再考慮這些事,出於女性自衛的本能,想尋找一件護身的或說是能全節自盡的東西,她失望的是什麼也沒有。她又看了看那結實的床頭,暗自下定決心:必要的時候,就一頭撞死!
馬勇拽扯著顫抖不已的海青走進歡喜房,自己一屁股坐在了那把雕花嵌銀的太師椅上,威嚴地命令:“成親儀式現在開始!第一項,新郎、新娘脫衣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