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說!好說,去吧,關在北屋裏呢。”
牢門打開了,海青一手提著壺,一手托著一個棉包包走進門來。由於屋間太大,光線太暗,看不見姚秀芝呆在什麼地方,他著急地喊:“你在哪裏?”
姚秀芝在馬匪的任何刑具麵前,沒有喊叫一聲。但是,她聽免海青的聲音,熱淚奪眶而出。她吃力地翹起頭,啜泣著說:“海青,我在這裏。”
海青的眼睛有些適應了,循聲一看,隻見黑黢黢的牆角裏躺著一個人,他急走兩步,放下手中的東西,匆忙跪在地上,緊緊抓住姚秀芝那隻伸著的手,看著被打得動不了的姚秀芝,心疼地煲了。
姚秀芝心裏掀起了一股熱浪,她聲音微弱地說,“別這樣,海青!”此刻,院中傳來了哢嚓哢嚓的走路的聲音,隨著腳步
聲,燈光一晃一晃地射進屋來。姚秀芝把頭朝海的腿邊移了移,低聲地說:“不要把手鬆開”這句話,
一下把海青從最聖潔的天堂,呼喚到了凡俗的人間。他陡然感到這樣抓住姚秀芝的手是不好的,一種異樣的情感在撩撥著他那純樸的心靈。他突然感到自己的雙手慢慢地鬆開了,可又被另外一雙手緊緊地抓住,強迫又不情願地握緊了那雙手。
馬勇提著一盞馬燈走進屋來,一看海青木然地跪在姚秀芝的麵前,四隻手緊緊地攥在一起,相互啞然地呆著,禁不住笑出聲來,挖苦道:“真是難得啊!可惜海大哥這癡情的漢,沒有碰上一個,多情的婆喲!”
“住嘴”海青暴怒了,猛地抽回雙手,倏地站起,
“你來做什麼?”
我來給你送燈啊”
馬勇指著地上的壺和包包,“你不是送飯來了嗎?黒燈瞎火的,吃到鼻子裏去怎麼辦?”
這句話可給海青引出了新的話題,他急忙打開包包,拿出兩個又白又大的饃,說:“這是娘給你蒸的,快趁熱吃吧!”
姚秀芝雙手接過熱乎乎的饃,癡癡地看了片時,很不忍心地咬了一口。
海青提起那把熏得漆黑的壺發現忘記帶碗來了,沒有好氣地說:“”馬老弟,借個碗,讓俺姐……”“姐?”馬勇驚愕地重複了一下。
“姐……解個急嘛!”海青急中生智,指著躺在地上的姚秀芝,“沒有碗,她怎麼喝這滾燙的奶茶?”
馬勇把手中的馬燈掛在牆上,轉身走了出去。“姚秀芝伸出右手,輕輕地拍了拍海青的腿,意思說,“你真行!”
海青的全身象是散了架樣,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用衣袖管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俯身一看,恰好和姚秀芝的眼神撞個正著,二人會意地笑了。
院中又傳來馬勇去而複返的腳步聲,姚秀芝再次想起了出賣同誌的叛徒,思來想去,隻有通過海青才能査明真象,免除西路軍遭受更大的損失。她有意大聲說:“告訴娘,他們搞錯了,遲早會放我回去的,到那時,我再好好地孝順她老人家。”
“娘也讓你放心,天大的事也不要怕,活著,是俺家的人,死了,是俺家的鬼。”海青並沒有理解姚秀芝的用心,按照自己的想法,實實在在地回答說。
姚秀芝被這真誠的話語感動了,她是多麼想抓住海大娘的手,說這樣一句話啊:“娘!你就是我的親娘。”馬勇已經走進屋來,姚秀芝有意生氣地說:“你是我的丈夫,一定要和那些編瞎話,蒙騙你們的長官,折散咱們夫妻的人算帳去!”海青的心頓時亮堂了,明白了冤有頭,債有主,必須找到欠帳的冤家對頭戶他肯定地說,“放心!我輕饒不了他。”
“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吧!”馬勇把一個耝瓷茶碗交到海青的手裏,陰陽怪氣地說。
“那下一輩子也饒不了他!”海青提起壺,倒了一杯香噴噴的奶茶,放在姚秀芝的頭旁,關切地,“喝吧!暖暖身子。”院中傳來亂嘈嘈的腳步聲,以及微弱的呻吟聲。海青有氣地問:“又一個?”這時,又傳來開東廂房門鎖的聲音,馬勇指著躺在地的姚秀芝說:“和她一樣的高級政治犯!”
海青憤怒地”哼”了一聲,把頭一低再也不說話了,這間空蕩蕩的囚室靜得有點瘮人。姚秀芝吃飽喝足以後,海青脫下皮大衣,蓋在她的身上,滿腹怨氣地離去了。海青回到家裏已經是後半夜了,海大娘沒有睡覺,還在和胖姐商議營救姚秀芝的辦法。聽了海青講完獄中的情況後,海大娘心疼得不得了,
“活畜類,殺人魔王”罵不絕聲。胖姐隻有一個願望:請求海青從獄中救出姚秀芝,並護送她回到西路軍總部。
關於營救姚秀芝的事情,海青早已想過了,今晚探監送飯,就是為了打探獄中的虛實。他認為隻要蒙混過馬勇去,營救姚秀芝的事易如反掌,再利用他人熟、路熟的方便條件,護送姚秀芝回到西路軍總部也才難。但是,怎麼才能知道誰是出賣姚秀芝的叛徒呢?他沒有主意。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合個諸葛亮。他們三個人合計了大半夜,終於想出了辦法。突破口,選在了馬勇的身上。“馬勇受命看管姚秀芝是很不情願的”每天晚上,海青來探監送飯,陪著他喝兩盅,罵幾句娘就算結束了這一天。又是一個夜晚馬勇躺在滾熱的火炕上都快睡了,答應請客喝灑的海青還沒有來,他自言自語地罵道:“媽的,說話不算數,答應請我喝酒,怎麼還不來?”這時,海青恰好走進院裏,邊說“我說話可是算數的。”邊提著酒、拿著肉走進西廂房,檔的一聲,全部放在了桌子上。
馬勇咕嚕一聲從炕聲爬起來,跳到地上,一看菓上那兩瓶白酒,一大包又肥又嫩的兔肉,饞涎欲滴地說:“醬兔肉,老白幹,今天晚上,咱哥們倆來它個一醉方休”
海青是個老實人,長這麼大也不會說句拐彎的話,至於說謊、騙人,他更是做不來了。可是今天,他非要用這兩瓶白酒,換來出賣姚秀芝的叛徒,真是比登天還難啊但是今夜,再下流的話題,再逆耳的言語,他都得聽,還要順著馬勇說,隻要能讓他多喝一杯酒就行!”多年以來,海青單身一人,每遇到不順心的事,就與白酒為友”拉胳駝夜宿古道,就借酒驅寒暖身,因此和酒結下了不解之緣,而且從來也沒有喝醉過。他滿上酒以後,對馬勇說:“來我先喝,你跟上。”
馬勇的精神空虛得很,夜幕垂落以後,他想的都是那些花花綠綠的事。眼下他孤守空房,巴不得海青陪著喝個通宵呢!因此,他和海青把酒杯碰得叮當作響,越喝越有興味。
酒是話語的引子,第一瓶白酒喝光之後,馬勇酒醉三分了,於是打開了話匣子:“海大哥”我是理解你的,男人身邊沒有女人,就象是魂離開了身子,沒著沒落的難受。你剛剛守了一夜女人,就又放起單來,比沒摟過女人的滋味還難受”
這些俗不可酧的下流話,在海青的心裏還是起了效應的,一個堂堂的男子漢,被剝奪了擁有妻子的權利,當然是痛苦的;但是,他又是一個有理智的男人,很快從這痛苦中解脫出來,隨聲附和地說:“咳!你那裏會真知道是個啥滋味噢”不說這些了,“喝”喝”馬勇舉杯喝了個底朝天,感歎地說:“我真想把這西廂房讓給你們倆,讓你們好好聚聚,可我作不了這個主蚵再說,今天晚上已經晚了”海青一聽倒吸了口涼氣,以為今夜就要暗暗處決姚秀芝,他真想衝到北屋裏,再次跪到姚秀芝的麵前,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再說次知心話。他穩住了自己慌亂的心,斟滿酒杯,順著馬勇的話題說“為了明天能把西廂房借給我,幹!”
馬勇待海青一飲而盡之後,也來了個仰脖朝天,醉意甚濃地說“就是今天”把西廂房借給你”
“她呀,也不一定會千嘍”為什麼?”
“她要和原配丈夫和歡、睡咹?”
正當海青震愕不已的時候,烷中又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以及輕微的呻吟聲。就要酒醉的馬勇側耳聽了聽,順手靖起酒杯往嘴前一放,全都灌進了脖子裏,他氣得把杯子往桌上一擲,沿著桌麵滾到了桌下,啪的一聲,摔了個粉碎,十分得意地笑著說:“聽她的原配丈夫來了”
海青出於男人本能的妒忌心理,擲掉手中的酒杯,兀地站起身來,剛要邁步衝出去,腳怎麼也抬不起來,猝然坐下,趴在桌麵上嗚嗚地哭了。“別哭!別哭!我姐夫答應給你再找一個黃花閨女。”
海青很快又恢複了理智,他倏地昂起頭,擦了把眼淚,氣乎乎地說:“你要是給我講清楚她丈夫的來曆,我就答應休了她,再娶一個!”
馬勇的嘴雖然不聽使喚,但卻原原本本地講述了有關李奇偉的事情。
再說姚秀芝坐在幹草地上,披著海青留下的羊皮大衣,暗自猜測著海青去西廂喝酒,遲遲不來的原因。忽然院中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她剛剛吃力地站起來,想趴在窗台前看看,又是誰被押進了東廂房,北房的門被推開了,兩個彪形大漢架著一個不醒人事的犯人走進來,其中一個說了句東房沒地了,和女人就個伴吧!”說完,他倆把那個犯人摔在了姚秀芝的身邊,轉身大步走去了。
姚秀芝急忙擰亮掛在牆上的馬燈,回身一看,驚得失口”啊”了一聲,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她暗自惶恐地自語:“怎麼是他?怎麼是他?”刹時間,各種疑雲驟起,心緒亂得再也理不出個頭來。是走上前去?還是遠遠地離開?她猶喙不決,拿不定主意。“疼,疼”渴,渴”李奇偉昏倒在地上,發出了低微的呻吟聲。姚秀芝那顆善良的心被打動了,走到李奇偉的身旁,一看那件染滿血跡和硝姻的紅軍戎裝,一種超越私情的愛打心底生出,她急忙蹲在一邊,看著滿臉傷痕的李奇偉,小聲地叫著:“奇偉!奇偉!你怎麼也被捕了?”
“我,負傷了。”李奇偉突然醒來了,艱難地翹起頭:““你,是誰?”
“我是秀芝!”
“什麼?你是秀芝?”姚秀芝萬分痛苦地看著驚愕不已的李奇偉,感情異常複雜地點了點頭。“秀芝!”李奇偉驀地抱住姚秀芝的腿,猝然又昏厥在草地上。
姚秀芝慌忙為李奇偉做人工呼吸,低聲地呼喚著:“奇偉!奇偉”李奇偉驀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晃動了一下身子,又算醒了過來。他陡然抓住姚秀芝的雙手,大動感情地說,“秀芝!這,不是做夢吧?是很殘酷的現實!我們為什麼在這兒見麵了?是敵人安排的!”
“不!是上帝安排的,是我們敬重的烏克思安排的。”姚秀芝從這簡短的對話中,感到李奇偉不象是一個從昏迷中醒來的人;另外,她覺得緊握著自己的雙手是那樣的有力,和自己傷後握海青手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頃刻之間,她對李奇偉的突然出現產生了懷疑,她想抽回自已的雙手卻沒有成功。“秀芝!你原諒我的過失嗎?”
“那得看是什麼事情!”姚秀芝鎮定地說罷,猛地用,抽回了自己的雙手。
“就是我們的愛愔啊!”李奇偉邊說邊抱住姚秀芝的雙腿,哭泣著說,“秀芝!我錯了,我打心裏是愛你的啊冷靜些!”姚秀芝邊推李奇偉邊說,“你要對得起愛你的十歲紅,更要對得起你們即將出世的孩子!”
“快不要說這些了,我怎麼能愛她這樣一個戲子呢!”
“無恥”姚秀芝不知道從哪裏飛來的一股怒氣,重重地打了李奇偉一記耳光,她站起身來,轉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的寒天夜空。”李奇偉被打懵了,驚愕地倒在草地上,看著姚秀芝的背影,又突然大聲地狂笑起來。
咣當一聲,屋門被踢開了,李奇偉嘎然終止了狂笑,姚秀芝下意識地向門口一看,隻見海青踉踉蹌蹌地走進屋來,令她驚姥的是手中還提著一個棒子。海青走到李奇偉的身邊,倏地舉起了手中的棒子,李奇偉嚇得在草地上邊滾邊說:“你,你是什麼人?”
“我是你的催命鬼!”海青用力砸下了手中的木棒,李奇偉”啊”了一聲,隨即昏倒在地上。”姚秀芝急忙趕到近前,抓住了海青又舉起的木棒,驚怕地說:“你為什麼要打死他?”
“是他出賣了你!”
“啊?!是真的?”
“千真萬確”
“那我該怎麼辦?”海青扔掉手中的棒子,拾起草地上的皮大衣,不容置疑地命令:“快披上!跟著我逃走”
“李奇偉叛變投敵了!”古城高台血戰的時候,他被敵人的飛機大炮嚇破了膽,惶惶不可終日。那天,他離開姚秀芝以後,收編的民團打開了城門,為了不死於亂槍之中,舉手投降了敵人。做為晉見禮,他又帶領攻城內的馬匪,接管了突圍出城的暗道,至使紅軍將士失掉了退路,有的慘死在馬匪的刀槍之下,有的便做了馬匪的戰俘。他為了所謂立功,帶著馬匪衝進了姚秀芝的辦公重地,恰好姚秀芝剛剛跟著常浩離去。血戰接近尾聲的時候,馬匪攻城司令部召見了李奇偉,遂決定把他押回西寧。
李奇偉抵達西寧之後,向敵人寫下了大量的罪惡材料,合盤托出了他所知道的黨的”尤其是西路軍的一切秘密。同時,還供認了被俘的西路軍宣傳隊的同誌。為了瓦解紅軍戰俘的意誌,建議由紅軍宣傳隊登台演出,以示馬家軍的仁慈。但是,他不曾想到這些勇士們會把舞台變做戰場,演出了一幕震破敵膽的悲壯戲劇。”李奇偉聽說俘虜中有一位中年婦女,詳細地詢問過衣著、長相、氣質以後,懷疑她就是姚秀芝。接著,他又無恥地向敵人講了姚秀芝的全部曆史。為了確定這位被俘的中年婦女的身份,他又一手導演了請海青和姚秀芝看戲的醜劇:他躲在戲院旁門裏絲絨罩簾的後邊,偷看姚秀芝的尊容。
《盼紅軍》的歌聲引起大嘩之後,他擔心紅軍戰俘借機嘩變,於混亂之中發現了他,遂背著身從旁門匆匆地逃走了。
從此,姚秀芝告別了海青母子,搬進了這座特殊的監”獄。”瘸腿旅長烏祥的刑具用完了,姚秀芝依然沒有向敵人吐露一字一句。為了盡快地突破姚秀芝心中築起的防線,他又向敵人敬獻了苦肉計:自己假裝被佐後受刑昏厥,引起姚秀芝的同情心,進而在獄中破鏡重圓,從感情上慢慢地瓦解姚秀芝矢誌不變的情操,借以達到為敵人提供更多情報的的。
事有湊巧,喝得醉爛如泥的馬勇戳破了李奇偉的假麵具,海青把馬勇徹底灌醉之後,提著木棒趕到了北屋,時逢姚秀芝痛罵他“無恥!”重打他耳光的時候。海青被姚秀芝的義舉所折服,當即決定:打死李奇偉,帶上姚秀芝逃離西寧,一起投奔紅軍去。”當時,姚秀芝激動地握住海青的手,動情地說了一句:“我的好兄弟!”海青帶著姚秀芝逃離了監獄,回到家辭別了母親海大娘,帶上路途中吃的幹糧,二人共騎著海家那匹唯一的老馬,迎著撲麵的寒風,踏著白皚皚的雪路衝出了西寧。
迅馳的馬蹄,送走了黎明前的黑暗,又迎來了火紅的朝霞從東方升起。西寧,也遠遠地甩在了後邊。
天,瓦藍瓦藍的,沒有一片雲絲,象是一座悠遠莫測的蒼穹,顯得是那樣的遼闊、深邃;地,潔白潔白的,沒有任何足跡,這是暴風雪過後,大地呈現出的最為神聖的畫麵。識途的老馬,收住了疾馳的飛蹄,大口地吐著雲霧似的熱氣,緩慢地向前走著,身後留下了一行明顯的足跡。海青和姚秀芝騎在同一的馬背上,他們就象是化過妝似的,眉毛塗上了一層潔白的霜花,頭發梢上也沾著冰雪,一夜之間,似乎都變成了兩位老人。但是,他們的身心放鬆了,挹鬱不開的麵色又展出了歡欣的笑顏;他們就象是衝出籠子的鳥兒,舒展著羽翼自由地翱翔,盡情地放眼眺望這美麗的雪原晨景,隨意地呼吸著這清新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