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秀芝依偎著那健壯的身軀,任海青和風細雨地撫愛,在這又甜蜜又痛苦的寧靜中,她做著各種各樣的夢。幻夢結束了,她又想到了饑餓,十分親昵地問:“海青!娘給的幹糧還在嗎?”丟在冰河裏喂魚啦!”
“那我們吃什麼呢?”
“保你有饃吃”
“從哪兒弄饃來?”
“那天,我就準備好了。”
姚秀芝驀地想起了那天清晨海青揀饃的事,她開心地笑了,感歎地說:“這也叫天意所許吧?”
“怎麼,你也迷信了?”
“不!我是說,你可真有先見之明。”
“我可沒有!充其量算是與人方便,與自己也方便。”這就是所謂的命吧?”
“也許是!你真的能把我送到倪家營子嗎?”
“騙人,變頭牛讓你騎!”
“你憨的真可愛!”海青一聽難以自持,再次緊緊抱住了姚秀芝。
已經進三月,可絲綢古道上依然是冰雪複蓋著,朔風刮來,施展著無比的淫威。就在此時,倪家營子又進行了第二次血戰。
倪家營子位於臨澤的東南,分上、下營子,是個人口集中、糧米較豐的大自然村。全營子共有四十三個屯莊,星羅棋布,座落在祁連山腳下的戈壁灘上。每個屯莊都是一座堡壘,厚厚的黃土圍牆,高達三、四米,相當堅固。較大的屯莊,並築有望樓和碉堡。屯莊多以主要人家的姓氏命名,如李家屯、雷家屯、趙家屯等。此次決戰空前殘酷,血戰七晝夜,拉鋸無數次,空中彌漫著硝煙,遍地都是屍體,紅軍幾乎到彈盡糧絕的時候了,特別是沒有水喝,把米袋裏唯一的一點米倒出來,沒水煮,隻好上鍋炒炒吃。我們沒有輪換使用的兵力,戰士們晝夜不眠,有的人打著仗就睡聲了。
決戰到最後的階段,西路軍的防線被馬匪突破,紅軍被分割在幾處,失去聯絡,各自為戰,就是西路軍總部,一天也要打它幾個反衝鋒,麵臨著如此嚴峻的絕境,每一位指戰員都在考慮著生死攸關的大事,自然,這也是常浩最為焦慮的大事。這兒是座低矮的北屋,原是回族老人黑大爺的住房,四壁全是彈痕,堂屋的房頂漏著滿天的星鬥,撲進刺骨的寒風,這不是人工修建的天窗,而是敵人的炮彈造就的偉績;常浩滿身硝煙,象是一尊木雕佇立在屋門口,任夜半的寒風撕著麵頰。他聽著時起時伏的槍聲,看著夜空忽隱忽現的曳光彈影,又萬分痛苦地陷了沉思,常浩自高台脫險以後,回到西路軍政,治部,分管電台工作。當時,西路軍為了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創造東進的有利條件,遂將全軍收縮於倪家營子地區的二十多個屯莊裏。以三十軍扼守西南方向,九軍扼守東北方向,兩軍前沿陣地相接,縱深梯次配置,構成一個橢圓形的防禦圈環,憑壘固守。
馬敵重兵來犯,我軍創病皆起,戰局攝人心魄。敵人每次進攻,均先以大炮猛烈轟擊,而後組織大量步騎兵,發起衝鋒,我軍連一門迫擊炮也沒有,全靠近戰對付敵人。每當敵人衝到我陣地前沿時,部隊突然衝出圍子,進行反擊,肉搏格鬥,殺退敵人。有些圍垣被炮火擊毀,指戰員利用斷牆殘壁,拚死堅守,直至將衝進的敵人殺出。因為子彈缺乏,步機槍幾乎失去作用在這裏,沒有男同誌和女同誌、輕傷員和重傷員、戰鬥人員和勤雜人的區別,屯自為戰,人自為戰,舉刃向敵,爭為先登。圍牆被炮火轟塌,血肉就是屏障,前麵的同誌倒下去,後麵的同誌堵上來輕傷員不下火線;重傷員倒在地上,仍緊握手榴彈,準備與敵人同歸於盡。在這裏,生存就是戰鬥,戰鬥就是生存。指戰員的智慧、勇氣、力量發揮到最大限度,為了勝利,為了紅軍,為了人民倪家營子苦戰的日日夜夜,顯示了西路軍攻如猛虎、守如泰山、以一當百、凜然不屈的頑強戰鬥意誌和戰鬥作風。在紅軍戰史上,寫下了可歌可泣的光輝篇章。
敵人有補充,有後備力量,攻勢不是減弱,而是不斷加強。我們與敵相反,孤軍血戰,有耗無補,勉力支撐,處境越來越艱險。為了化險為夷,徐向前總指揮建議召開軍政委員會,討論行動方針,並提出了自救東返的主張。常浩和同誌們一致讚成,唯陳昌浩顯得心事重重,遲疑不決。
二月二十一日,我們從倪家營子突圍而出,急速向西洞堡、龍首堡一帶轉移。馬步芳騎兵旅和憲兵團各一,尾追不舍,被我三十軍殺”回馬槍”,擊潰騎兵旅,全殲憲兵團,共繳槍一千二百餘支及大批軍用物資。這一仗打得不錯,全軍異常高興”東進沒有中央的命令,陳昌浩本來就有顧慮。他見部隊打了勝仗,得到補充,便提出要重返倪家營子,繼續建立甘北根據地。為此,和徐向前總指揮發生分歧,再次召開軍政委員會。他極力誇張西洞堡戰鬥勝利的偉大意義,說了些形勢大好、打回倪家營子、堅決執行中央指示,固守五十天待援、反對右傾逃跑一類的話。郎種氣氛下麵,誰還能唱反調呀常浩因為讚成徐向前總指揮的意見,第一次被戴上了右傾逃跑的帽子。若不是軍情緊迫,他這位主政多年的肅反領導人,也一定會變成肅反的對象了。
二月二十六日,西路軍重返倪家營子,再次陷敵人的重兵圍攻中。部隊經過幾個月的消耗,已經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要想在絕境中求勝利,顯然是不可能的了。陣激烈的槍聲,把常浩喚回到嚴酷的戰爭現實中來,他望著夜幕中的殘垣斷壁,暗自喟歎不已當他的視線移向右前方,見開閫地上那座高大的墳塋的時候,又想起了紅軍撤出倪家營子之後,剩下的上千名傷病員,還有幫助過紅軍的老百姓,全都被烏匪埋在這座墳塋的悲劇。他悲痛地自語:
“徐總指揮說得對啊不管客觀實際如何,照葫蘆畫瓢,機械地、盲目地執行上級指示,非壞事不可。”
忽然,距斷垣不遠的地方傳來了掌聲,這是房主人黑大爺報告有敵情的信號。常浩立即趕到東裏間,緊急地叫醒剛剛睡的那五名戰士,摸著黑趕到了為紅軍執勤的黑大爺的身後,藏在一堵土牆的後麵。他悄悄地探出頭,看見不遠的”前方有十多個黑影,嚴厲地問:“口令”啪啦”一拍子彈循聲射來。常浩急忙縮回頭,裝作中彈負傷的樣子,淒慘地叫著:敵人把我們包圍了又是一排子彈射來,常浩停止了呼喊,敵人誤以為中彈喪命,遂說笑著向前走來:“房子裏真有電台嗎?
“沒錯!還住著一個叫常浩的大官呢。”要是兌現了,什麼話都好說,要講的是瞎話,當心你的狗命。走!”
常浩右手握住匣槍,暗自罵道:“又是一個獵狗不如的叛徒”施即示意大家待命戰鬥。叛徒引十多名馬匪越來越近了,相距不到十步遠的時候,他的匣槍一響,黑大爺和五名戰士從斷牆後邊衝出,一陣排槍,將來犯之敵全部就殲。常浩認出了打死的叛徒,欲要補射一槍,以解心頭之恨,但所剩子彈不多了,隻好收槍,命令僅剩的五名戰士回去休息待命。他望著雙手抱緊一支上好刺刀大槍的黑大爺,深沉地說:“黑大爺,你回屋休息一會兒吧!我來替你警戒。”
“不!我不累。”黑大爺固執地說。“老人家,不添油的燈是會滅的,還是回屋裏休息一會兒吧!”
“你不是也沒合眼嗎?你肩上的擔子重,你這盞燈可不能沒有油。再說”黑大爺突然收住了話音,但常浩還是敏感地覺察到了。當他看到這位剛強的回族老人背過身去,用衣袖管揩拭眼淚的時候,終於明白了老人家的心事。
也是這樣一個激戰的夜晚,也是在這座彈痕四壁的土房裏,西路軍就要撤離倪家營子東返了,與紅軍同生死、共患難、血戰一個多月的黑大爺決定為紅軍帶路,老伴黑大娘的心裏自然是不好受的。這時,就要分娩的十歲紅哭鬧著,死活也要跟紅軍東返。常浩為了難。黑大娘忍著和老伴分開的悲痛,抓住十歲紅的手,淒楚地說:“孩子,留下吧,當我的女兒,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能安全生產,保住你母子的命。”
“可我,再也追不上紅軍了”追得上!等你滿了月,咱老少三代人要著飯,就找紅軍去。”黑大娘承擔了做母親的義務,和十歲紅哭著送走了紅軍,也送別了老伴。
如今,黑大爺又引著紅軍回到了倪家營子,仍舊住在自
己這座被戰火燒壞的屋裏,唯獨不見了黑大娘和十歲紅。起初,以為她們母女躲到了其它的屯莊,過兩天就會回來的。現在,已經血戰了七個日日夜夜了,她們母女依然沒有回來,這怎能不叫黑大爺牽腸掛肚呢!
黑大爺緩慢地轉過身來,兩眼癡癡地望著前方那座墳塋。常浩心裏明白,老人家是在望墳思親啊!為了寬慰黑大爺,他抑製住內心的悲痛,低沉地說:“不要過於哀傷,黑大娘和十歲紅,一定會活著回來的。”
黑大爺可沒有這樣樂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悲愴地說:“我這麼大歲數了,用不著這些寬心的話啦。身強力壯的小夥子都沒逃得了,一個快土的老婆子,再加上一個快生孩子的女人,她們能活下來?”
“能!一定能活下來。”常浩打斷黑大爺的話,十分肯定地答說。”“咳!”黑大爺微微地搖了搖頭,“算啦,你呀,還是快回到屋裏歇著吧!”常浩不再勉強黑大爺,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回了西裏屋。他望了望桌上那盞搖曳不止的油燈,又看了看全神貫注守著電台的龍海,暗自悲哀地說:“戰爭之神是萬能的,才幾天的時間啊,這位彝族青年,竟然能替代犧牲的同誌守電台了。”他麵對這危厄的筒勢,心急如焚,拿起桌上的電話明筒,準備請示徐向前總指揮,可搖了半天,沒有動靜,氣得把聽筒摔在電話機上,自言自語地說:“電話線被炸斷了,和總部的聯係”
龍海聽後深知問題的嚴重性,他提議由常浩守電台,己借著夜幕做掩護,去接通電話線。常浩凝思片刻,微微地搖了搖頭,遂命令一名休息的戰士去接線。不時,大街上傳來了槍戰聲,常浩心裏很清楚,執行任務的戰士和敵人遭遇了。他是何等的希望戰士能活著回來啊”可是槍戰結朿以後,戰士沒有回來,通向總部的電話線依然沒有接通。他焦急地踱著步子,思索著和總部聯係的辦法。他突然駐步,嚴肅地命令:“龍海同誌!立即向總部發報,今後聯係的辦法,暫時改用電報。”正當龍海奉命向總部發報的時候,屋外又傳來了黑大爺信號似的掌聲。常浩再次拔出插在腰間的手槍,帶著四名戰士趕到了黑大爺的身邊,仍然藏在那堵牆的背後。常浩偷偷地探出頭,看見前方有兩個黑影貼著牆,鬼鬼祟祟地向這邊摸來。他小聲地命令:“注意!又有兩個馬匪摸過來了。
一直在觀察動靜的黑大爺,突然抓住了常浩的手槍,有些緊張地說:先別開槍,他們不象是馬匪!那讓我試探一下。常浩把黑大爺拽回斷牆的後邊,嚴厲地:“口令!”
“別開槍我們是老百姓啊!
對方答話的是女聲,而且還是兩個聲調熟悉的女聲。處於高度緊張的常浩和戰士們,甚至連黑大爺一時也投有想到是誰。雙方靜寂了片刻,黑大爺猝然喊了一聲“老婆子”便從斷牆後麵衝出去了”常浩和戰士們也相信,是鏍絲筆大娘和十歲紅回來,常浩命令戰士注意警戒,遂貼著牆機智地跑過去,隻見黑大娘已經昏倒在黑大爺的懷抱裏,十歲紅也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摔倒在地上。他慌忙挽著十歲紅的左臂,小聲地說:“都堅強些,快回到牆後麵去!”
黑大爺抱著昏迷的老伴,常浩挽著強掙紮的十歲紅,剛剛回到斷牆的後麵,遠方就射來了一陣排槍,全部命中在斷牆上,擊起一股股帶有濃烈的硝煙味的塵土,常浩命令一名戰士,接替黑大爺擔任警戒,他挽著十歲紅走進西裏間屋。令他感動的是,十歲紅驚喜地叫了一聲“龍海!”從他的手臂中掙脫,踉蹌地撲到了起身衝過來的龍海的懷抱裏,他們緊緊地擁抱著,哽噎著灑著熱淚”這時,電報機發出了收報的信號,龍海鬆開擁抱著的十歲紅,倏然間羞上麵來,難為情地擦了擦滿麵的淚水,急忙坐在桌前,專心地收著電報。”常浩讓十歲紅落座之後,發現這位突然歸隊的女戰士麵如白紙,虛弱到了極點,非常難過地歎了口氣。
黑大娘是樂觀的。在她的心目中,隻要把十歲紅送回紅軍中來,她就算是勝利了,過去受的一切劫難,也就算全部了結了。她望著老伴被硝煙熏過的笑臉,高興地說:“老頭子!我心思著你早過了望鄉台了呢,沒想到你還留在陽世人間。“咳!”黑大爺也十分開心地說,“我心思著你去找真主了呢,沒想到你還是離不開我。”這一對老夫妻的對話,象是一陣春風,把人們心頭的戚雲吹散了。“老頭子,有點吃的嗎?我們娘兒倆有五天沒吃東西啦。”黑大娘樂觀地說。”
“咳!我們也斷了好幾天的頓了。黑大爺為難地搖著頭說。”常浩慌忙從牆上取下兩個水壺,分送給黑大娘和十歲紅,沉重地說:“很是抱歉,請喝點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