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訝異這溫文爾雅的少年人竟好這一口,但想到明日即將麵臨的危險,倒也情有可原了,劉五笑道:“好飯好菜可能談不上,好酒倒是有的。潘大少爺若不嫌棄,我便給你弄一點。”
“要不我和幾位大哥一起喝,一起吃,如何?反正我也知道明天凶多吉少,不如今天先熱鬧熱鬧壯壯膽子,事成了,我再好好請大家喝頓酒。您看行嗎?”
劉五心中好感頓生,笑道:“好!就依了潘少爺。”
璟琛喝了個爛醉。
佟春江晚些時候回來,他已趴在床上睡了,喘著粗氣,偶爾發出微弱的呻吟聲。
“你們太不懂得分寸!怎麼能讓他喝酒?!”佟春江斥責道。
劉五撓撓頭:“他硬要喝,我們哪兒敢攔著啊?您走的時候說了,他要吃什麼喝什麼,都給他。”
佟春江怒瞪了他一眼,劉五歎了口氣,道:“佟爺,想想也是可憐,潘老板明擺著一碗水端不平,偏袒那小兒子,不管這大兒子的死活,讓他去跟綁匪交涉,我若是他,我也難受。”
佟春江走到璟琛麵前,見他額頭冒汗,滿臉通紅,便將他翻過來躺好,拉上被子給他蓋著,璟琛嘴裏咕噥了一句什麼。
佟春江沒聽清,湊過去,燈光微弱,卻見到這少年眼角有淚水滾落,他輕輕喃喃道:
“媽媽……”
〔四〕
宣統二年,英國怡和洋行的大班以低價從漢口地產大王劉歆生手中買下八百畝地,辟為“六國洋商跑馬場”。這是洋人的樂園,華人是被排斥在外的,就連地皮曾經的主人劉歆生,也曾被攔在大門外過,劉氏一氣之下,在萬鬆園另建了一座“華商跑馬場”與它分庭抗禮。起初還有些富人不信,說洋人花樣再多,那塊地不也就是個花錢尋樂子的地方嗎,給錢不就行了?洋人不是最會做生意嗎?於是這些人還真拎著錢袋子去了,不光拎著錢袋子,還坐著從洋人那兒買的最好的汽車。汽車被擦得錚亮,一直開到跑馬場的大鐵門外。
鐵門上懸著牌子,並不稀奇:“華人與狗不得入內。”接著就有犬吠聲傳出來,可見不作數,明明有狗在裏麵。隨著狗叫出現的還有凶巴巴的印度仆役,揮手做出攆人的姿勢。
車裏的華人用力搖下車窗,也不過是朝外吐了口唾沫,罵句:“個婊子養的長毛貨!”
原以為會不一樣,至少與別的地方不一樣。車中的人,西裝革履不輸歐美紳士,可來到這裏,依舊還是成了個笑話。
洋商跑馬場就是如此一個讓漢口華人憎恨的地方,這憎恨之中也帶著一絲複雜的、說不清楚的情緒在裏頭,十多年過去了,憎恨的程度隨著世事的變遷已經消減許多,春秋兩季的賽馬會上,也能看到華人的影子了,但這裏依舊充滿著不和諧的氣場。
被那欄杆圈起的是短暫的榮華,周圍方圓四裏,一片平蕪。
璟琛下車,咬了一口手中的豆皮,做早飯的據說仍是佟春江的夫人。璟琛覺得豆皮美味,便又拿了幾塊在路上慢慢吃。佟春江覺得這個少年從昨晚醉酒後,就似在忘川中洗了個澡,一上來就變了一個人似的,美秀依然,卻殺意凜凜。
一共三輛車,一輛車裝的是五十萬現銀,潘盛棠叮囑何仕文與雲秀成從潘家參股的銀行與漢正街上的山西票號中兌來的,共十個皮箱子。另一輛貨車裝的是人,不多,也就十個人。
這是跑馬場西麵的一片荒地,天光清美澄澈,目光所視毫無遮擋,空氣很濕潤,微風帶來湖澤中的香氣,幾步之外有個小湖,湖中荷葉鋪展,即將迎接夏日的花宴。璟琛吃著豆皮,看著幾個壯漢把一箱箱錢從車上卸下,再拿出各自的槍械,覺得很諷刺。
阿奇在幾叢荊棘那兒看了看,又在湖邊遛了幾步,劉五笑他:“選在這兒就是讓我們沒得埋伏,他們也是一樣的。你要想看風景,找一天去龜山上爬一爬,也就得了,還可以認祖朝宗。”
阿奇向他比比拳頭,怒目圓睜:“你罵我是烏龜?”
劉五哈哈一笑。
阿奇眼睛一斜,餘光瞥到湖中,忽然咦了一聲,向前兩步,探身細看,又連呸了幾聲,罵道:“真他媽缺德!倒胃口!”
“怎的?”
劉五湊了過去,臉色也變了。佟春江和璟琛欲上前,劉五擺手道:“別過來了,不是什麼好東西,別沾著晦氣。潘大少,你還在吃東西,就更別過來了。”
佟春江已差不多明白是什麼,淡笑止步,璟琛卻不明所以,踟躕須臾,快步近前。因為有豐富的苔藻,藍天下的湖水是灰藍色的,就在幾片大荷葉之間,有個小小的屍體,腫脹得已經看不出麵容也辨不清性別,但瞧那身量,也最多不過一兩歲,上身的衣服被身子撐破了,又或許是被水浸爛,崩裂而開四散水麵,裸露的胸腹青紫斑駁。
璟琛的目光慢慢往上,落到那孩子睜大的雙眸上,那雙眼睛空落落的,滿盈著渾濁的液體,似淚,又可能隻是湖水。璟琛往後退了一步,心裏有根藏了許久的刺,適時地又往深處紮了紮。眾人都以為這個大少爺會嚇得嘔吐驚叫,孰料他隻是微微將身一側,目色如冰一般幽寒,自言自語:“若是個孽種,死了或者比活著要輕鬆許多。”就像在說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可他的手指卻在顫抖,豆皮隻剩一兩口就要吃完了,他將它塞入口中,大口吞咽,白皙的手將包豆皮的紙捏成一團,用力擲進湖中,細微漣漪泛起,漫過飄零水麵的衣縷。
這時,佟春江遙指南麵公路,有兩輛車不急不緩從那個方向開過來。
璟琛下頜微揚,半眯起眼睛。
“不怕?”佟春江笑著看他。
“不過就走一個過場。”
“濟凡兄與潘老板先後來找我處理你家這個麻煩,倒不是因為佟某人有多大本事。隻因我與綁你弟弟這個人,略有些舊情。”
“舊情?”
佟春江淡然道:“這個人叫洪泉根,當年反了向鬆坡後,有過一段落魄日子,後來因銀錢的事情將老婆用鐵鍁打死,逃到廣州,她老婆,是我幫著收殮的。”
璟琛動容:“為多少銀錢,他能把妻子給打死?”
“五塊大洋。”
璟琛暗吸了口氣,沉默不語。
“後來洪泉根得了個別稱,叫‘斷頭阿根’,你知道為什麼?”
璟琛搖頭。
佟春江左手做了個刀砍的手勢:“他老婆,被他用鐵鍁把脖子打斷了,頭打掉了。我單花了一筆錢,請人幫忙把屍身給縫好。兩年後,洪泉根在廣州倒軍火和鴉片發了財,認識了一些軍政人物,也算得了勢,或許他承了我的情,給我寄來一張帖子,感謝我幫他處理了家事。”說著,他頓了頓,背手一笑,淡青色衣袍在微風中輕輕擺動,“你弟弟便是落在這樣的人手裏……”
璟琛的右手放在褲兜裏,捏成了拳頭,肩膀微微發顫。
佟春江一直在觀察他的表情:“我有兩個疑問。不管你父親私底下對你們兄弟倆怎樣,但在外頭,誰都知道你潘大少爺是將來潘家的頂梁柱,他卻偏偏綁了你弟弟,而不是你。再則,以你潘家的地位,你弟弟到了他手裏,依江湖規矩,他怎麼都會客氣些,到最後拿了錢見好就收便罷了,為什麼他會沉不住氣,把你弟弟的耳朵割了下來。”
璟琛雙眉一蹙。
佟春江嗬嗬地笑了:“轉念一想,這兩個疑問,都很好解答。第二個嘛,是因為定是有人摸準了洪泉根的性子,知道這人愛錢如命無惡不作,因而有意刺激了他,讓他送來個憑據,免得你父親不當回事。至於第一個疑問……從你們潘家廣州老宅失火,到如今潘二少爺被綁,從中參與的人魚龍混雜,隻要能在這一團亂麻中保持清醒,也不是看不出什麼頭緒來。”
璟琛冷然以對,佟春江笑著看他:“潘大少爺,我與謝濟凡相熟,因而今天這件事的因由,我這個外人才能明白些許。以你父親潘盛棠的能力與智慧,若他知曉你和濟凡私下裏有來往,他當如何看你?你想得到嗎?不論你背後有多少人在幫你,也隻能幫一時而已,今後,可要保重。”
璟琛輕聲道:“不管怎樣,佟爺今天這些話,我記下了,謝謝。”
汽車馬達聲漸近,劉五等人也均已走過來,嚴陣以待。
“佟爺,來了。”
那是璟暄嗎?
璟琛不敢確認,那究竟是他嗎?
還不到十六歲的潘家二少爺,那個臉上總是帶著陽光般笑容的漂亮少年,是眼前這一臉血汙的人兒嗎?
璟暄十三歲的時候就使勁長個兒,到十五歲就幾乎和璟琛一般高了,璟琛曾不無嫉妒地開玩笑:“不能這麼長了,得找東西把你壓著,再長就比大哥都要高了。”璟暄當時聽了,開心地哈哈大笑。
現在那長身玉立的少年,像一隻削掉了雙足的鵝,被人拽著翅膀,從車子裏拖了出來,站立不穩,走兩步身子就一矮,身旁的壯漢單手扶著他的腋下,輕輕一抬,把他撐起來。
他左耳處血與頭發糊成了一團,有些地方凝成黑色的血塊,或許是上了藥,從脖子到領口全是紫紅的藥斑,頭上被灑了石灰,弄得一張臉是花白花白的,眼睛半閉,直到有人在他耳邊大聲說了句:“潘二少爺,你哥來了。”他方睜開眼睛,輕聲喚了一聲:“大哥……”
這一切原本是自己早就該料到了的,甚至本來就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可璟琛此刻,不知道是因為恐懼、憤怒,還是後悔,整張臉燙得如同火燒。
還是太高估了自己。
他朝璟暄大邁了一步,立刻有一人發出響亮的笑聲:“唷,唷……大少爺,大少爺,慢點慢點!別急!”
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著一身灰色馬褂,墨色綢褲,頭發軟塌塌耷在頭上,細長的眼睛彎起,分明在笑,目光中一絲笑意也沒有,他慢悠悠走到歪歪斜斜站著的璟暄麵前,輕輕給他撣了撣肩上的石灰,再轉過臉朝璟琛與佟春江嗬嗬一笑。
“我見過這個人。”璟琛在腦中搜索著對於這張臉龐的記憶。想起來了。那日雲秀成帶著他們兄妹三人去俄國餐廳吃晚飯,在餐廳門口,有一個人撞了自己一下。
“是他!”璟琛心道,將目光落在那人的臉上,“原來就是他!”
洪泉根笑嘻嘻的,目光卻透著森冷之氣,越過璟琛看向佟春江:“自長春觀一別,八年過去了,佟爺,兄弟真是想念你得很啊。”
佟春江滿麵堆笑:“洪兄弟在廣州發了大財,有了大出息,湖北的兄弟們都從心底裏為洪兄弟高興。來跟你見麵之前,向大哥特意囑咐我說:‘春江啊,好好招呼阿根,當年我委屈了他,他怨我,我是知道的,阿根心中有筆賬,哥哥心裏也有的,一筆筆好好記著呢,等辦完了事,大家坐下來,你代我敬洪兄弟一杯酒,理一理舊賬,以前我們欠了洪兄弟多少,今天就連本帶利還給人家,讓洪兄弟心裏再沒有包袱。’”
洪泉根聽完,感慨萬分般長歎一聲,回頭對他的人笑道:“總跟你們說湖北人重情重義,現在見識到了吧?咱們得利落點,趕緊把事弄妥當了,才好跟我們湖北的兄弟們喝酒啊!”他身後的漢子均大聲點頭稱是,眼神中卻是殺氣十足,佟春江身後的阿奇、劉五等人,卻跟沒事人兒似的,有的用腳蹭著草皮子,有的幹脆從兜裏掏出煙來點上。洪泉根眼中笑意一點點斂去,將目光重新落到璟琛臉上,端詳了一會兒,旋即右手微抬,向他勾了勾手指:“潘大少,敢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