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琛並沒動,以請求的語氣說:“您要的錢我如數帶來了,銀子是在山西票號裏過的老秤,不是新秤,沒摻一點水分。請放了我弟弟,潘家上下感激不盡。”
洪泉根嘿嘿一笑。
“二弟是我骨肉至親,他若無恙返家,我會非常感激您。倘若他再有一絲一毫差池,洪先生,我潘璟琛在此發誓,我會讓你,我會讓你……”他太年輕,與這些江湖人士並無交往經驗,雖不免語氣激憤,但一時也說不出什麼威脅的話。
洪泉根將潘璟暄往前推了半步,潘二少爺踉蹌著站定,倉皇看向對麵的兄長。洪泉根拔下腰間的槍,拉下保險栓,對準璟暄後背:“佟爺,不浪費時間了,咱們說好:兩箱裝車,兩步上前。你看怎樣?”
“好!”佟春江手一揮,阿奇與劉五一人提著一箱先送了過去,洪泉根的人大步上前接過,放到車中。
“二少爺,走兩步。”佟春江喊道,璟琛亦看向璟暄,目光中頗有鼓勵之意。
璟暄尚未挪步,洪泉根卻嗬嗬一笑:“我說的兩步,不是他走,是他。”槍口斜斜朝璟琛指了指。
璟琛眼睛又微微一眯,佟春節從他俊秀的眼中看出一絲警敏果決,知這少年心中並無恐懼,於是輕聲說:“我在這裏,他不會輕舉妄動。”
璟琛向前邁了兩步,陽光照向他鬢邊頭發,閃閃發亮,洪泉根見他毫不膽怯,點頭道:“聽說潘大少爺的外祖父當年是進士三甲,皇帝禦賜紫禁城騎馬,官拜從二品廣東巡撫。你身為名門之後,論血統高貴,遠超過這不中用的花架子弟弟,卻不知為何你父親如此不把你當回事,真是奇怪。”
璟琛麵如靜水,緘默以對。到最後兩箱錢被放入車中時,他已經走到洪泉根與璟暄的身旁。
“請放了我弟弟。”他再次說,語氣禮貌而堅定。
“沒問題。”洪泉根手伸過,拉住璟琛的胳膊,槍抵在他腰上,笑道,“潘二少爺可以走了,你先留下。”
璟暄愣了須臾,旋即如遭雷擊般回過神,拔腿就朝佟春江的方向跑去,慌亂中竟無暇給予身後代替自己成為人質的大哥一個眼神。
洪泉根看著璟暄的背影,輕笑道:“就這樣一個廢物,替我換了五十萬大洋,潘大少,你說你值多少錢呢?”
麵對冰冷的槍口和一雙殺意十足的眼睛,璟琛再怎麼淡定,也不禁漸漸蒼白了臉色,硬著頭皮道:“你……即便換來再多的錢,若留不了一條命回廣州,又有何意義?”
“是啊,潘大少爺說得真有道理。有命賺沒命花,豈不沒勁之極?”洪泉根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忽然一提音量,“佟爺,替我對向大哥說聲對不住了。瞧,潘大少適才這句話把我給說醒了。兄弟情義確實很金貴,但再金貴也金貴不過我這條賤命。我們的酒還是以後再喝吧。你帶著二少爺回家去,我讓大少爺送我離開漢口,我的人一走,保證讓大少爺毫發無傷回去。”
“阿根,是個漢子就按規矩來,婆婆媽媽算什麼?你不嫌多事?”佟春江皺眉,璟暄此時已奔到他這一邊,阿奇伸手將其扶住。
洪泉根冷冷一笑:“我還恰恰就是怕多事,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佟春江正欲開口,璟暄忽然大叫:“快帶我回去,帶我回家去!別讓我再留在這裏!求你了,你不是我父親叫來的人嗎?還在這兒廢話什麼?快帶我回家去!”麵目猙獰,耳邊傷口崩裂,一道細細血流湧出。
璟琛遠遠看著,臉色白得如透明一般,嘴角露出苦笑,目光卻漸冷,宛如寒潭上的浮冰。
佟春江思忖片刻,朗聲道:“阿根,你無非也就是想安全離開漢口。你把潘大少爺放了,我來替他。”
“佟爺不可!”阿奇、劉五等人大驚,佟春江朝他們擺擺手。
璟琛麵色微動。
佟春江將身上佩槍取下,交給劉五,又解開外衫,露出細麻裏褂,示意裏麵再無武器。他緩步上前,走向洪泉根:“我都表現出這樣的誠意,阿根,再怎麼不念舊情,也當知我為人如何。真正撕破了臉,隻怕你能想到後果吧?”
“好!”洪泉根鬆開攥住璟琛的手,慨然笑道,“那我們哥倆就在路上把酒喝了。佟爺,阿根沒出息,但你是真漢子!”
佟春江淡淡一笑。
“謝謝你。”璟琛看著他。
佟春江道:“我答應過別人保證你的安全,說到做到,江湖上人情就是賬,這是我和別人的賬,與你無關。潘少爺不必言謝。走吧。阿奇他們會帶你們平安回潘家。”
兩兄弟終於坐在了一輛車上,璟暄發著抖,驚魂未定,璟琛從衣兜裏掏出幹淨的手帕,替他擦著耳邊的血,一語不發。
“哥……”璟暄顫聲道,“大哥。”
“嗯。”璟琛小心地給他擦著,生怕弄疼了他。
“對不起……”璟暄眼中落下淚來。
璟琛一怔:“我來晚了,讓你受了罪。是我對不起你。”
璟暄喃喃搖頭:“不,不是這樣的……大哥,我隻是害怕,我隻是害怕……”他的眼神中透出慌亂,欲言又止。
“別怕,”璟琛抬頭,凝視著他,“你已經安全了。”
“是嗎?”
“是的,二弟,你已經安全了。我們就要回家了,爹娘在等我們,小栗子也在等我們。”
“小栗子,”璟暄嘴角露出恍惚笑意,“我竟然忘了,小栗子今天過生日……”
客廳裏許多人在等候著,見他們走進來,鬧哄哄的廳堂中一時鴉雀無聲。
璟暄用失神的雙眼掃視眾人,父親、母親、舅舅,以及含淚看向他的妹妹。生日蛋糕就放在璟寧身旁的桌上,十三根蠟燭已經插在了上麵。
璟暄朝璟寧笑了笑,璟寧強迫自己不哭,歡聲道:“二哥哥,你們終於回來啦。”
璟暄走過去,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再怎麼我也要回來啊。”
璟寧撲到他懷中,緊緊抱著他,璟琛在一旁看著,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是你的禮物,你兩個哥哥用命給你換來的。”璟暄摸了摸璟寧的頭發,璟寧抬起頭,璟暄將一條項鏈從衣兜裏取出,項墜是一朵初綻的金色玫瑰,線條柔美,光澤溫潤,仿若有陽光照在上麵。
璟寧低下頭,用小手輕輕觸摸項墜,璟暄的手卻一鬆,項鏈掉了下去,璟寧急忙伸手去接,不待她反應過來,璟暄已經一腳用力踹了過來。有人把她往後一拉,是璟琛快步搶上攔住了璟暄,可璟暄並沒有意圖要傷害璟寧,隻是將那個生日蛋糕踹到了地上,踹完了,將滿是奶油的髒皮鞋在沙發上狠狠擦了擦,同時把耳邊纏著的繃帶用力扯了下來,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
璟寧長這麼大,養尊處優無憂無慮,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恐怖的場麵。而一向與她親近的二哥,如一個瘋子一般,嘶聲大叫著:“誰還給我?誰把我的耳朵還給我?!還想著給她過生日?誰把我的耳朵還給我?!該死!”
“阿暄!”雲氏哭道,“你妹妹是要等著你們回來才過生日的啊!你怎麼能怪她?”
璟暄根本聽不進去,隻是不停大喊:“還給我!還給我!”一邊喊,一邊又踹又砸,下人們按不住他,盛棠待過去幫忙,雲秀成卻搶先了一步,抱住了外甥的胳膊。璟暄扭過頭,眼神瘋狂:“舅舅……舅舅,如今如了你的願了!你高興了嗎?”
秀成用手帕捂住璟暄的耳朵,安撫道:“阿暄,你糊塗了,別怕,這是在家裏,你回家了。”璟暄雙手亂晃,秀成下死勁攥著他,轉頭對盛棠道,“這孩子一定受了很大驚嚇,我帶他上樓休息。”
盛棠眉頭一蹙:“我跟你們一起去。”走了幾步,回頭擔心地看了看女兒,璟寧呆呆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雲氏正安慰著她。盛棠這才想起璟琛似的,道:“阿琛,辛苦了,你好好休息。一會兒我再來看你。”
“是。”璟琛懂事地回應。
雲氏摟著璟寧,哽咽道:“好孩子,沒事。你二哥哥受了苦,心裏難過,別怪他。”
璟寧並沒有哭,也不說話,沒有露出任何難過的表情。
璟琛默然蹲下,從地上撿起項鏈,放到璟寧的小手中,柔聲道:“寧寧,這是我畫了圖找師傅給你做的項鏈。你不是最喜歡玫瑰花嗎?來,我給你戴上。”
璟寧搖搖頭,像一隻小狗打了個激靈,忽然掙脫母親的懷抱,用力撥開璟琛的手,項鏈落在地上,如陽光濺起金芒,璟寧尖聲道:“我不喜歡!誰說我喜歡了?我討厭玫瑰花!討厭你!”
她轉身就跑,剛跑了兩步,身子卻一軟,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寧寧!”
璟琛追了過去,將小女孩扶起,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淚水盈滿了眼眶,滾落而下,跌倒的時候牙齒咬破了下唇,浸出血跡,嘴唇抽搐著。
她終於嗚嗚地哭了出來。
〔五〕
過了中午,天陡然陰沉了下來,密布著細碎的雲,空氣裏充滿著霧與塵的分子,濕涼的風越刮越緊,雖在夏季,卻讓人覺得心生荒寒,竟有料峭之意。窗戶半敞,厚實的寫字桌上很快敷了一層黯淡的塵灰。
雷雨就要來了。
璟琛跟在雲氏母女的後頭,聽著雲氏溫柔地安慰著女兒,璟寧的抽泣漸漸停止,她知道璟琛一直跟著他們,但她不願意回頭,她害怕回頭。進了屋,雲氏便要將門關上,璟琛原也打算進去,見她這樣,往後退了一步。雲氏輕聲說:“回去休息吧,你妹妹有我,不用擔心她。廚房做了你愛吃的白斬雞,又煮了海鮮粥,雲升一會兒會給你送去。”
她將門關了。
回到房間,璟琛倒在床上,隻覺得渾身脫了力,說不出的疲倦,盯著床頂怔怔出神。雲升一會兒便送了飯來,璟琛起身下床,白斬雞做得鮮嫩,他並未吃幾塊,粥倒是喝了不少。
雲升輕聲說:“老爺下午會去洋行,大少爺出門的話會方便些。”
璟琛看了一眼窗外猙獰晃動的樹木。
“會怎麼處置她?”璟琛轉頭看著他,一雙眸子清亮亮的,雲升不覺一凜,揣摩了許久該如何措辭,最後道:“大少爺今天若去見她,便是最後一麵了。這姑娘立場太混亂,想從幾方都得好處,如今是自食其果——老爺和舅爺都不會留她。”
璟琛緩緩站起來,走到書桌前,先隨手關了窗子,找了塊手帕將灰塵抹得幹幹淨淨,然後將帕子擲到一旁,再從桌上一摞書裏翻檢了幾下,取出一本薄薄冊子。雲升一瞬不瞬看著他的動作,暗暗訝異,璟琛揚了揚手裏的小冊:“這是蕙蘭送我的,一會兒我還給她。”
“大少爺……您別難過。”雲升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