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秘辛(3 / 3)

銀川鄭重地站起來:“我們雖是名義上的表親,但你對我並不了解。今日不妨說說我的情況。你應該知道,我母親在世時我父親長年在外,在漢口娶了側室,我母親死了以後才扶的正,這位側室就是你的姑姑,我現在這個母親。”

雲琅點點頭。

“父親和我母親之間聚少離多,她過著很孤單的日子。雲表妹,倘若我們成婚,你可能會比我母親更可憐。我父親好歹對她有份情,而我對你,或許連兄妹之情也沒有。”

雲琅強忍著淚,雙肩開始顫抖。

“大家都想撮合我們倆,父親說要我走之前和你訂婚,”他無奈地閉了閉眼,“如果我願意,也許大家都會高興。可雲表妹,我不願害你。辜負你一片心了,真是對不起。”

“為什麼和我結婚就是害了我?”她無比難過,“憑什麼就這麼篤定?”

“我在這家裏是做不得主的,要不是因為我二弟受了傷,這幾天洋行的事我根本上不了手。我原是最沒出息的人,大人們怎麼安排,就得怎麼依。你向來得長輩們寵愛,若開口拒絕這門婚事,我舅舅這般疼愛你,定不會舍得讓你受委屈,還請雲表妹主動說個不情願,這樣我們兩個都不會為難了。”

他說這麼多,雲琅起先還抱一絲幻想,一是憐這表哥從小沒母親沒親眷可依傍,不願和自己成婚,說不定是自卑的緣故,聽到後來,才確認了他十足十的拒絕之意,不由得萬分想不通。

銀川柔聲道:“你是個好姑娘,以後定會遇到真心愛你疼你的人。”

雲琅手一顫,珠鏈被她拽斷,珍珠劈裏啪啦灑落一地,她茫然看著地板,愣了好一會兒,方蹲下去撿,一麵撿一麵無聲地哭。

銀川看著她:“早些跟你說是為你好。以後你自然會明白。”說著拉開門走了出去。

雲琅原本撿了幾顆珠子在手裏,見他離去,她忽地轉身,將珠子用力摔過去,放聲哭道:“我不明白,我永遠都不明白!我不信!潘璟琛,告訴你,我不信你會不喜歡我!”

銀川緩緩下樓,樓下大戲唱罷,他在樓梯口站了一會兒,聽埃德蒙站在台上向賓客們講述普惠洋行的曆史。潘家在前清時曾是十三行行商中的翹楚,十三行被毀,清朝也在不久後覆滅,和中國往來的外國洋行越來越多,但一些老洋行還是很認前清十三行這個牌子,“普惠”正是潘家商行的名字,就此被沿用到這家英資洋行的中文名上。

“我們與潘家的淵源不僅在於這個名字,”埃德蒙道,“早在一百年前,我們的先輩就曾和潘先生的先祖合作。我要說明的是,那時候我們洋行還僅僅隻是一個小商行,而潘家的生意已經做到了瑞典和西班牙。”

潘盛棠聽到這裏,微微一笑。

“潘家的茶葉甚至遠銷到瑞典,是歐洲人搶著買的好東西,”埃德蒙執著酒杯,似沉浸在悠遠的曆史之中,“有一次我們的大班從潘家普惠行訂了一船的茶葉,行至馬六甲觸礁,有一半被毀了,按理說這損失該由我們自己承擔,但我們財疏力薄,不得已在停航期間,厚著臉皮給普惠行的潘老板,也就是如今潘先生的先祖潘振官先生寫了一封信,說了下難處,又鬥膽詢問是否能換貨。潘振官先生沒有多言,修書一封說他不在意眼前的利益,注重的是和每一個合作者長遠的友誼,很快就運了新的茶葉過去,從此,我們與潘家一直沒有斷了合作,一百年來行銷歐洲的所有茶葉和絲綢全由潘家采購的,洋行在建立了堅實的基礎之後,更將中文名字定名為‘普惠’。來,讓我們為這緣分,為這經久不斷的情誼,為我們中英兩國的友情,幹杯!”

眾人舉杯,一些初次聽聞的客人都向潘盛棠致以敬意。盛棠誠惶誠恐站起,按照中國禮節,雙手別扭地捧著紅酒杯,微微一躬身,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這老土的姿勢,卻顯得他敦厚之至,很值得結交。

銀川掃了一眼席間的邵慈恩、謝濟凡等人,諸人麵上雖都帶著笑,但眼神均頗為複雜。他們何嚐不知潘盛棠真正的為人?即便在銀川的眼中,潘盛棠雖和洋人打交道幾十年,能幹精明,熟稔葡語、西班牙語和英語、法語,豈是此刻特意表現出的卑微如奴的模樣?自銀川記事起,就從來沒見過潘盛棠穿過洋服,總是一身長袍布鞋,訓斥下人和低層管理者頭頭是道,言辭犀利,但隻要一到洋人的麵前,就是唯唯諾諾的樣子。

這種極為分裂的個人形象,細想起來讓人覺得驚怖,但卻又是在場許多中國商人都心知肚明的一種不得已。

“買辦之俸雖優,然操業近卑鄙……洋行中奴隸之首領也。”這是維新派容閎在他的一本著作裏寫的,銀川讀過那本書,他也知道他的生父鄭庭官及眼前這位假父親,包括他自己,都在從事或即將從事這樣一種近乎“卑鄙”的職業。即便有了錢,在社會上有了權勢,但依舊還是拋不掉“洋奴”這頂帽子。

“我真要和他們一樣嗎?”他問自己。

埃德蒙發言完畢,舞會開始,黑人薩克斯手吹奏起一首歡快的舞曲,銀川無心步入舞池,依舊靠在樓梯的闌幹上,琢磨著自己的心事,沒注意雲琅已從二樓下來,路過他的時候停下腳步,轉身定定地看著他。銀川視線被擋,眉頭微蹙,目光已頗有些不耐煩。

雲琅倔強地咬了咬嘴唇,說:“大表哥,你不喜歡我,對吧?”

銀川點頭。

“你希望我主動拒絕我們的婚事,是不是?”

他嗯了一聲。

“好,那我告訴你,”雲琅正色道,“我喜歡你,我要用我一輩子換你喜歡我。我會求我爹和我姑父,讓我們倆盡快結婚。”

“你在跟我示威?”

“可以當我在示威,”她哽了一哽,旋即更加堅定,“我把一顆真心剖出來給你了。我爹跟我說過,我們結了婚,他就會支持你做生意,我姑姑也會待你更好。你為什麼不能娶我?我是為你好!”

銀川冷冷一笑,轉身就走,雲琅見他這般冷漠無情的樣兒,一顆心都涼透了,待要追上去拉他,銀川將語聲一提:“舅媽,表妹在這兒呢!”

雲秀成的妻子聽銀川一喊,急忙朝這邊看過來,銀川抓住雲琅的手腕,將她拽著走到她母親麵前,笑道:“舅媽,把表妹看好了,這些洋人的公子哥兒慣會占中國姑娘便宜的。你們好好玩,我得去父親那邊應酬了。”

雲夫人笑著點頭,拉著雲琅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雲琅滿臉通紅,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銀川輕輕一頷首,然後步履優雅地走到潘盛棠那邊去了。

〔四〕

雲秀成手中的股票全被清盤,盈利最大的豬鬃廠被潘盛棠收入囊中,這是對他的不忠實行的懲戒。和雲秀成關係密切的邵慈恩也受了影響,洋行中止了和他的一部分蔗糖訂單,與九江的一家糖商簽了合同,邵慈恩生性圓滑,眼前的損失雖不小,但好在與洋行長遠的關係並未斷掉,因而沒有表露出絲毫不滿。潘盛棠特意從潘家的資金裏拿出一部分錢貼補給他,邵慈恩知潘在趁機籠絡,他原貪利,能少些虧空,自然高高興興地接受了。

雲秀成出局,銀川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多久,他知道這一次扳倒雲秀成,有一大半靠的是運氣。

潘盛棠工於心計,誰都不信任,雲秀成的作為無不被他一一看在眼中,之所以一直姑息,隻因為沒觸及底線。翟蕙蘭原是雲秀成暗中養著的小情婦,雲秀成將這女子設計送給潘家長子,潘盛棠有意看戲,假意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更何況大富之家,各方的凶險關係密如蛛網,雲秀成自作聰明,反而弄巧成拙,潘盛棠豈會不留意冷不丁在家裏冒出來的一個普通家庭女教師?既然雲秀成以她為餌釣上了他的長子,他正好將計就計,順帶看看兒子的反應。

若鄭銀川隻是個未經風霜的紈絝子弟,麵對翟小姐的溫柔美麗,說不定還真會沉淪不可自拔。可一個背景幹幹淨淨的陌生女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的世界,對自己暗送秋波投懷送抱,不是陷阱是什麼?他恰如其分地在眾人眼前演了一場癡情戲,演得所有人都非常滿意,但每演一天就愈覺惡心,也愈加警惕。

就連老謀深算的潘盛棠也未曾料到,翟蕙蘭不光是雲秀成的誘餌,也是另一個人的棋子。銀川起初拿不準這女人的身份,想盡了辦法試探,極力在她麵前表現自己在潘家的無助與失勢,做盡了一個富家闊少對情婦該做的一切。在打聽翟蕙蘭真正的底細時,他依靠了何仕文,也暗中告訴了謝濟凡。何仕文路子有限,謝濟凡的本事就比他強了許多,很快就通知銀川,翟有可能和同袍會的叛徒洪泉根有瓜葛。洪的勢力主要在廣州,以貪財和凶殘聞名。

數月前,銀川在翟蕙蘭耳邊有意無意地提起潘盛棠在廣州老宅的庫房,曾存有不少銀錢珠寶及前清時就攢下的古董。潘家的豪富,翟蕙蘭是見識過的,頭年雲氏過生日,德國攝影師到潘府為其拍照,雲氏著中式裝扮,碧藍點翠牡丹抹額正中一顆鴿卵大的鑽石,晃得那洋人半天沒眨眼睛。幾個月後潘家老宅便失了火,這件事甚至驚動潘盛棠帶著雲氏與何仕文親自回了一趟廣州。

從那時起,對於翟蕙蘭的身份,銀川再無半點懷疑。

雲秀成是否早就知道洪泉根的綁架計劃,銀川不能確定,但那日雲秀成帶著他和璟暄、璟寧去俄國菜館吃飯,在大堂遇到孟老板時故意大聲介紹他,便讓銀川不得不懷疑,雲秀成很可能與洪泉根有過聯絡,至於牽線搭橋的人,除了翟蕙蘭還會有誰?

銀川並沒有猜錯。

潘家是洪縱的火,財物卻並未丟失,洪泉根的目的是看潘盛棠的反應,潘盛棠若去了,說明潘家庫房確實很重要,那麼銀川在翟蕙蘭耳邊說的事便有了可信度,這不受寵的“紈絝子”說的話是值得聽的。試探的目的已經達到,洪泉根要做更大的生意。

洪的計劃實施得如此之順利,雲秀成估計幫了大忙,隻是他沒料到洪的目標並不是他們原先商議的“潘璟琛”,而是“潘璟暄”,潘盛棠的二兒子。

這隻是事情發生過後許久銀川才弄清楚的。在這之前,他的所有行動,均是行的險招,甚至有可能連命都會丟掉。

沒錯,他確實故意對翟蕙蘭透露璟暄將去珠寶行取項鏈的行蹤,他也是故意在電話裏向洪泉根要的“憑據”。他不恨潘璟暄,但他絕不容許任何人阻攔自己複仇的計劃。

銀川知道潘盛棠在綁架案發生後,很快便會知道翟蕙蘭的真正後台,或許潘盛棠讓自己去洪泉根手中接回璟暄,便是試探。銀川緊張得連著幾日都徹夜難眠。

但他挺過去了。

他確信何仕文會替自己擋下一切,這個男人對他有種近乎變態的護持,銀川利用了何仕文。

何仕文對母親的玷辱,是他心中永不磨滅的恥辱。

當年雖然小,但他忘不了何的無恥之態,起初何仕文還不敢太過肆意妄為,但潘盛棠對妻子長年冷落,讓這可憐的母子倆在潘家沒了一絲一毫的依傍,何仕文便再沒有了顧忌。

何仕文對銀川每好一次,銀川便覺得好像親眼再看到他淩辱母親一次。若說自己對何究竟恨到什麼程度?也不過是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的地步。於是看似不經意地將何與母親的“奸情”輕描淡寫地傳遞給了潘盛棠。要何仕文生不如死很簡單,潘盛棠會好好收拾他的。

數月之間,銀川艱難地完成了一場人生蛻變,謝濟凡其實說得對,要有大作為,不能僅僅靠耍些刻薄的小聰明,運氣好是暫時的,他知道今後的路必須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

總董埃德蒙的到來,是一個巨大的機遇。這個熟稔中國商場規則的英國老人,早就將華商間的鉤心鬥角看在眼中,他總是以無懈可擊的微笑示人,樂得利用這些關係、通過製衡與博弈為洋行獲得利益,不過在關鍵時刻,他也會適時扮演鐵麵無私、六親不認的洋行一把手角色。他將漢口所有華人職員的月薪提高了一倍,這是在幫潘盛棠鼓舞士氣,顯示潘在洋行的威望(但這威望卻是他埃德蒙賜予的),與此同時他也在許多方麵削弱了潘盛棠的力量。雲秀成的事情,是潘雲兩人的內訌,不在埃德蒙考慮之內,他所做的,是將自產桐油的代理全權放給了四川人許靜之,又讓一向隻在廣東活動的謝濟凡參與到洋行在江浙一帶的絲麻、發網的收購,美其名曰是讓謝濟凡為潘盛棠分走一些壓力,豈止是壓力,這也是一大筆錢!

一給一拿,埃德蒙的賬算得很清。潘盛棠也很清楚,要鞏固總買辦的位置,守住洋行這座金山,自己必須要在現在這關鍵時刻做點成績出來。

全中國開始抵製洋貨,洋行的業務受到極大影響。普惠代理的許多貨物都囤積在倉庫裏賣不出去,輪船又停運,算得上雪上加霜。在這當頭,潘盛棠砍掉雲秀成的勢力,也砍掉了自己一隻胳膊,在親自從上海趕到漢口監督的總董麵前,他如何將頹勢扭轉?

想明白了也無非三件事:

放權,減壓,找幫手。

放權和“減壓”,埃德蒙已替潘盛棠做了一些,潘要找誰做幫手呢?

對於商人來講,不樹敵,便是在找幫手。普惠四大買辦雲集漢口,就是要看潘盛棠的態度。巨浪襲船之時,他們要看到他們的總買辦,願意用他的一雙大手緊握住牽引風帆的纜繩。不論是什麼貨物,不論牽扯到哪一個買辦的商行,潘盛棠都要與之同心同德,共渡難關。這是他的責任。

那麼,屬於他鄭銀川的機會也就隨之而來。因為此時潘盛棠身邊,隻剩下他一個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