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宏圖(2 / 3)

子昭忙道:“我原不知道今天要說生意上的事,我爹什麼都沒交代,隻說幾位前輩要請吃飯,盛情難卻,讓我替他去。要早知道今兒要談生意,便打死我也不敢來的。要不潘大哥等一等,我去給我爹爹打個電話,要他無論如何來一趟。我對生意上的事兒真是一竅不通,怕聽岔了,給我爹傳錯了話,那不就誤了大事。”

銀川笑道:“大中午的,何必讓孟老先生折騰來折騰去。”

伍信臣道:“子昭,你就好好聽著吧。”

伍既這麼說,子昭就不可能躲得開了,但他已清楚父親也許正是料到有這麼一出,才要他來代為應付。

銀川道:“漢口的碼頭,深水區為一些洋行所占,如伍伯伯的怡和、許伯伯的太古,孟氏的大鈞以及輪船招商局亦是深水域碼頭的兩條大龍;而從黃興路到俄租界沿江,又是日本大阪商船、俄資新貨棧的地界;六合路、吉林路的江岸,也是日本人的地方,但現在也有了寧紹商輪、三北輪船,還有剛剛興起的民生公司這些中國的輪船公司。漢口這個國際港,早在前清就已經能直達德國、荷蘭和埃及、法國、意大利,在這兒吃航運飯的,全世界的人都有,要說誰能一口就將這碗飯吞了的,老資格的怡和不能,輪船招商局不能,大鈞也是不能的。”

眾人點頭稱是。

銀川見子昭沉默,看了他一眼,溫然說:“做生意越來越難了,強強聯手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在漢口民營的船業公司裏,能力最強的就是大鈞。普惠洋行和大鈞之前合作得非常好,倫敦總部發了數封急電過來,千叮萬囑要我們一定珍惜大鈞這個合作夥伴,所以,這次英資洋行聯合降價的事,普惠首先想到通知大鈞,萬望大鈞以中國船業前輩的姿態也做個表率,把運費也順帶降一降。”

子昭茫然道:“我不太明白啊。”

銀川知他在裝糊塗,正色道:“其實也不是所有的航線,大鈞身家雄厚,短期內少掙一點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咱們圖的是長遠發展。兄弟,光陰似箭啊,不能再拖了喔。”

說完他笑了一笑,子昭被這笑容弄得有點煩惱,心道:誰是你兄弟啊?

司機將車子發動,兩個年輕人目送幾位老輩先行離去。

子昭將璟寧遺落的那支象牙酒籌交給銀川,說道:“昨天和令妹在興記新市場偶遇,這是她的東西,勞煩潘大哥交還給她。”

銀川將酒籌放入衣兜,轉身便欲上車,子昭心中一直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叫道:“潘大哥。”

銀川回頭看著他,子昭想了想,微笑道:“聽璟寧說,我送她的四隻鴨子長得很好。”

銀川忽然笑了笑,就好像想到什麼特別好玩的事情一般,子昭一貫愛奚落他人,這一次卻從這人臉上看到了十足的蔑視。

黑色的轎車揚長而去,子昭朝車裏的銀川笑著揮了揮手,他已經確定潘大哥之所以表現得這麼古怪,絕對是因為對出於對寶貝妹妹的溺愛和保護,可有些事情總是要挑明的,越早越好。子昭為自己的小聰明得意,然後又想:“那丫頭總說殺了我的鴨子,看來並沒有殺,不但沒殺,反而將它們養得好好的。”想到這兒,心中浮起一縷溫馨。

回家後,子昭向道群轉達了銀川等人中午的話,道群神情嚴肅地聽完,沉默了許久。

“您早就知道了降價的事,所以要我去打迷糊仗?”子昭試探著問道。

道群道:“跟這幫人精哪裏打得了迷糊仗,隻是不想被他們抓住把柄而已。我不出麵,就當是不給他們一個回應了。”

“他們為什麼突然之間要降價呢?”

“在上海漢口經營國際航線的公司超過五十家,競爭很激烈,大鈞是中國公司裏比較有實力的,一直都不被那些洋行待見。我們不像招商局有政府做靠山,洋行則仗著財多勢大想擠垮我們,還假意賣一個人情,要大鈞跟著一起降價。哼,價一降,一些靠船業吃飯的小公司跟著就會被擠死。”道群背著手,眼神犀利,“當年你祖父創業,沒錢打點官家和地頭蛇,是小碼頭上運石膏、運棉花的窮苦船民和那些白手起家的貨主,用他們一文一文攢起的銅錢,湊成了大鈞的第一筆股金。孟家立過誓,起家於鄉土,必傾盡心力回報鄉民,大鈞是靠漢口的百姓養起來的,哪能聽由這些洋人在漢口碼頭上興風作浪?去年大水,三鎮百姓莫不遭了滅頂的損失,現在百廢待興,這樣的關節口上,我孟道群要真隨了那幫洋人的願,多少人會戳著我脊梁骨罵我是賣國賊,我還有沒有臉再到碼頭上去?”

子昭半晌無語,憂心忡忡道:“假如大鈞不跟著降價的話,這些洋行勢必會做出更多對我們不利的事情。普惠洋行不是一直都和我們合作的嗎,難不成這一次他們也要當我們的對頭?”

道群看著他,問道:“你知道綠伯爵號嗎?”

子昭眼睛一亮:“那艘18000噸的豪華郵輪?聽說裏麵極盡富麗奢華,設備是全世界最先進的,不過……好像是意大利的輪船公司呀,跟普惠有什麼關係?”

道群目露讚許之色:“看來也不是光顧著吃喝玩樂嘛。”

子昭嘴一撇:“好歹是您的兒子,別人問起和船業有關的事,我要是出醜,可是出的您的醜。”

道群嗬嗬一笑,道:“普惠洋行在英國威廉·比爾德莫爾造船廠有股份,綠伯爵號就是這個廠造的,說起來也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整個國際的輪船業形勢都不太好,各國輪船公司有的破產有的忙著兼並重組,普惠也有航運生意,打算跟那家意大利公司分點飯吃,包一段東南亞到上海的航線。東南亞是大鈞熟門熟路的地方,到了中國的水路裏,又哪裏有普惠說話的分?且不說意大利那家公司看不看得上普惠,若真是需要有人幫它打通路子,大鈞不是一點機會也沒有。”

“那就它就是怕我們攔了財路,所以故意挑事,讓怡和和太古替它出頭吧。”子昭煩悶地道。

道群凝視著他:“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對頭。一切被利益驅使,人心變得比變天還快。你回來這些日子,漢口的天氣哪天不是一樣的熱?但這商場上的風向,卻可以一天就變個好幾次。”

“我能做些什麼呢?”

“就你這小草包,插科打諢可以,要幫你爹做正事,怕還是差了好些。”

子昭認認真真道:“其實我知道,腳下這寸土寸金的地皮,上頭是繁花似錦,下麵卻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淚。漢口開埠以來,外國人在這裏耀武揚威,壟斷地產和金融,生意場上幾乎不給華商留活路。孟家是做實業的,不講究什麼投機取巧,掙錢也掙得有原則,今天大鈞如果降了價,對我們自己並沒有壞處,但是對一些依附著碼頭運輸生存的小企業和小貨商來說,可能就是生死攸關的大事。父親,您不惜和強敵翻臉,有膽氣也有擔當,兒子不知道有多驕傲呢。我能力有限,確實幫不了父親多少,非常慚愧。”

孟道群頷首微笑道:“船行水上,禦風踏浪才是見世麵。或許不用多久,大鈞就要麵臨創立以來最大的一場風暴,這可是連你爹我都沒經過的大世麵啊。我倒是很願意讓你加入進來,就擔心你會害怕。”

子昭漆黑的眼睛閃閃發亮:“我才不會怕呢!”

〔三〕

柔和的燈從窗內射出重疊的光線,花園的噴水池潺潺作響。銀川抬頭看了看天空,月光很亮,連遠處天空的雲朵都被它照得發白。

平衡是一件困難的事。它既不穩定,也不完美。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殫精竭慮地在各種利益之間,在中國人和洋人、在朋友和敵人之間,謀求短暫的平衡。風平浪靜是什麼?如同此刻的夜空,一朵雲的消失,一陣風的停止,一絲光線的波動,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會推翻這夜空和明月達成的平靜的契約。

銀川緩緩閉了閉眼,隻要一瞬就好,假如能讓這一顆疲憊的心獲得片刻的安寧。可也就這麼一瞬罷了。他重新睜開眼睛,走向聳立在蔥蘢的花木間,那棟他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

潘盛棠的身體大不如前,已在家臥床養病多日,廚房裏熬著中藥,熟悉的藥味彌漫在一樓大堂,縈繞不散。

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不論銀川從洋行回來多晚,雲升都會等在門廳,已是潘家的大總管的他,和死去的何仕文相比,要料理的事情少了許多,隻局限在潘公館的家務以及幾個油棧的生意上,低調又有分寸。

銀川一進門,雲升便接過他的皮包、外衣,低聲向他彙報家中的情況。

“老爺睡得早,身體比前兩天好了許多。”

“白天他都做了些什麼?”

“一直在房間裏沒出來,吳經理還是照常帶著人過來,談一會兒事就走。”

“阿暄到家了吧?”

“嗯,回來了。晚飯時彙報了在邵家貨棧的見聞,老爺子挺高興的。”

銀川微笑道:“他確實有長進,聽說父親會讓他管理兩家生絲行,要不要我安排你去給他搭把手?那可是大有油水的地方。”

雲升輕聲笑道:“小的現在隻想把家裏和手頭的事兒料理好,讓大少爺沒有後顧之憂。”

銀川瞥他一眼:“你等著我給你永泰煙行的生意,對吧?”

雲升眼中閃過一縷稍縱即逝的貪婪,旋即一本正經地道:“等大少爺真正當家了,分根煙給我抽抽也是好的。現在可急不得。”

銀川歎了口氣,似乎很是無奈,轉身緩緩上樓。

他的臥室曾被換到東南側帶閣樓的套房,每天他會習慣性地回避那個方向,應該說,所有住在這棟樓的人都會回避。

雲琅死在婚後的第三個月。她死後,銀川搬回自己原來的房間,就好像一切都未曾發生過,在別人看來他是在逃避哀痛,很長一段時間,他確實表現出一副在悲傷中不可自拔的狀態。

許多事情,用死人來給自己當擋箭牌再好不過,可心中畢竟沒有想象的坦然,每次他站在樓梯角,都會克製不去看那個房間,不去揭開心中那層遮住了愧悔的帷幕。

“是她自找的。”他開導自己,勸慰自己不必太過自責,“我警告過她,也想辦法拒絕過她,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潘璟琛……我隻是可憐你。”那個淒婉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響起來。

他心裏一緊,正待加快腳步,璟寧的房門卻吱呀一聲打開,柔和的燈光漫了出來。

“你怎麼又這麼晚回來啊?”

銀川止步,那清麗嫵媚的小人兒,臉上籠著溫柔的淺影,眉目間是淡淡的煩惱。

“你又怎麼還不睡呢?”

她並沒有換睡衣,身上還是白天穿的衣服,或許是特意要等他。她長大了,雖然和他一如既往的親近,但也知道在一些事情上留意。

“要不要吃點東西?”她給他讓出道。

銀川走進屋子,放零食的小桌上擺好了點心和熱茶,另有一個紫檀小盒子,裏麵是她收集的小玩意兒,她定是一邊玩一邊在等他。銀川心念一動,從衣兜裏掏出象牙酒籌放到桌上,道:“孟子昭叫我給你的。你這隨手丟東西的毛病怎麼總改不了啊。”

她瞥了一眼,臉紅了紅:“你和他怎麼見麵了?”

“中午一起吃飯來著。”銀川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你們說了些什麼?”璟寧大是好奇,坐到他身邊來。

他看著她流轉的明眸,笑了笑:“幾個航運業的前輩請吃飯,我和他作陪而已。”

璟寧小嘴一撇,打開盒子,裏麵是一疊樣子相似的象牙酒籌,隻是花色不同,刻著狀元、進士、秀才、探花等字跡。她欲將那枚“舉人”也放進去,銀川卻將她的手一攔,拿起那枚酒籌細看。

並沒有什麼奇特之處,隻是背麵刻有一梅花樹,枝條疏落,梅樹下站著一捧卷書生。

銀川待再細看,酒籌卻被璟寧奪走,塞入盒子裏,她的臉又是一紅,將裝點心的碟子推到他身前,說:“吃點東西。我知道你肯定餓了。”

“不是餓了,是饞了。”銀川笑道。

璟寧撲哧一笑。

“這些酒籌是男人玩的東西,你個閨閣千金,哪裏弄來的?”

“徐燙……那個,徐德英送我的。”

銀川想起德英那張憨厚的臉,正色道:“徐德英是個老實人。”

她盯著裝酒籌的小盒子,輕聲說:“那又如何?”

“他被你整得跟個傻子一樣,神魂顛倒的。你是個善良的姑娘,為什麼喜歡捉弄老實人呢?你又不會和他結婚。”

“你怎麼知道?”

“他不是你中意的類型,雖然出身名門,但……你的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誰都看得出來。”

“大哥哥,你以為你什麼都曉得,可是你不懂。”

“這樣不好,小栗子。”

“可假如我……”

“沒有假如,我告訴你……”

璟寧不待他說完,不耐煩地把酒籌從盒子裏全部倒出來,小手在上麵翻撿著:“探花,狀元,進士,秀才……”她嘟著小嘴輕聲念,睫毛彎彎,白皙的雙頰宛如敷上了一層淺粉色,她用指甲磨蹭著酒籌上的字,簡直就像個任性的孩子。

他十分溫柔地凝視著她,竟忘了要說什麼,倒是她抬起頭來,漆黑的眼睛眨了眨:“說呀,大哥哥。”

銀川定定神,道:“如果對他毫無興趣,便不要撩撥人家。何苦讓人受這番罪。你要是不耽誤他,人家說不定現在早就找到合適的姑娘了,好好一個老實人,跟發了瘋似的。他把那枚老鳳祥的戒指給我看,說:‘寧寧喜歡戒指越大越好,我就訂了枚最大的。’我那天費了好大勁兒才憋住笑。粗得像個頂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