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茂密的梧桐和香樟掩映下,劇烈的陽光似乎也被過濾得柔和了些。
這是位於夷馬街的兩棟嶄新的三層洋樓,鬧中取靜,地勢絕佳,庭院中種植的廣玉蘭舒展著碩大的白色花朵,香氣馥鬱。磚木結構的房屋邊緣是雪白的裝飾線條,弧券式的立麵大窗映照著幽靜的街景,雅致裏又不乏軒昂之氣。門衛將鐵門拉開,司機將車停在西側花壇旁邊,梔子花密密叢叢地開著。院中已停著幾輛汽車,子昭一眼就看到了那輛著名的Rolls-Royce——普惠洋行贈送給潘氏家族的座駕,這輛豪車的後車身據說還隱約看得到彈痕。兩年前,大買辦潘盛棠正是乘坐著這輛車,行至麥加利銀行大樓門口,車還沒停穩,兩個持槍的匪徒就突然踩上了汽車的踏板,幸虧司機機警踏足了油門往前衝,匪徒被甩到了後頭,開了槍,亦隻擊中了汽車後蓋。經此一事,潘盛棠好像就不太在公共場合露麵了,深居簡出,洋行的業務交給了大兒子潘璟琛處理,這輛車也便隨之成了潘璟琛的座駕。
雖然早就知道會見到潘璟寧那鼎鼎有名的哥哥,子昭還是有些微的緊張。他和潘璟琛見麵的次數並不多,印象最深的一次,仍是那次和璟寧打架,被潘璟琛一手提到了一邊去,真下了狠勁,擰得他手臂青了好一塊。子昭忍不住摸了摸右手。
“這潘大哥夠陰的啊,”子昭忍不住笑,“絕對在暗地裏讓那徐燙飯吃虧了。要不然徐燙飯為什麼不敢再說求婚的事兒了?”不知道為何,他竟因此對這潘大哥生起了一股親近之意,畢竟……畢竟他在潘璟寧麵前表示了對徐德英的不認同,就憑這一點,子昭就覺得他應該和自己是一類人,有著相同的品味。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以此刻自己的現狀來看,似乎不太能與潘大少爺相比。回國之前他便已經知道,潘璟寧的長兄從牛津大學畢業後便回到漢口,不到三年就晉升為普惠洋行最年輕的副總辦,這是連其父潘盛棠都未曾得到過的殊榮。
“我大哥看得起的人確實不多。”耳邊又響起了璟寧清脆的話語,子昭不禁將背脊挺直了,“再怎麼,氣勢上我不能丟孟家的人。”他想。
兩棟房屋的結構和樣式幾乎是一模一樣,一個侍從在前方帶路,將子昭領到左側的那棟。入口在非常隱蔽的側麵,拱券鐵藝雕花大門別致精巧,踏上五步光滑的花崗石石階,進入涼意幽幽的室內,想是裝了冷氣機的緣故,左側木質樓梯邊即是會客廳,門半掩,咖啡和雪茄的香氣從裏麵飄出來,談笑聲隱隱。
子昭略停了停。
一個老人聲音笑道:“宏盛行的香煙廣告在漢口總是過不了夜,剛貼上不過半天,晚上一看,上麵早就全部蓋上了他們永泰煙行的廣告。阿琛這孩子啊,手腳就是利落!”
一個極清朗的年輕聲音笑道:“伍伯伯謬讚了。”
“去年反英貨,大英牌賣不出去,你這鬼靈精,把包裝全部換成紅錫包,打廣告說是美國貨,結果一個星期就全部賣光。也不怕你的英國東家多你的心。”
年輕人笑道:“他們隻認我幫他們銷完了貨,別的就管不了那麼多了。在中國做生意,有時候還得用咱們中國人的辦法。”
侍者輕輕推開紅木大門,子昭整了整衣服,走進了會客廳。廳內軒敞寬闊,裝飾得富麗堂皇,傭人在一旁布置著宴席的主桌,靠窗則擺著一張鋪著亞麻桌布的橡木長桌,放置著白色骨瓷奶油罐和烹煮咖啡的精致銅壺,咖啡冒著熱氣和香氣,銀質餐碟排成規整的一列,盛著各色西式茶點和水果,另有四個敞開的雕花銀質煙盒,裝著香煙。
沙發上坐著的幾個人暫停了談話,笑著站了起來。
“子昭來了。”
語氣親切爽朗,仿佛他們是天天見麵,熟得不能再熟的密友,子昭的視線立刻就與對麵的人會合。
印象中的潘璟琛,穿著是很樸素的,他高挑頎長,皮膚蒼白,文雅安靜,有雙眼角微微上挑的秀美鳳眼。這出類拔萃的相貌,隻怕在這十裏洋場也找不出幾個。子昭雖然年輕,但慣會在人堆裏紮著的他,花花世界裏的男男女女,也算見了不少,模樣能比過眼前這人的,還真不記得是否見過。
現在的潘大少爺,可以說更英俊了,但不同於往年的樸素,他身穿最時髦的細條紋灰藍亞麻襯衣,領帶是相當高調的橙黃色,褲腿筆直落下,垂在雙色牛津鞋麵上,他臉上的膚色是健康的微黑色,配上嶺南人才具有的輪廓分明的眼眶和麵部線條,真顯得異常俊秀。他的雙眼熠熠生輝,透著精明與和氣,好像隨時準備為即將開始的談笑風生進行表情達意,但又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挑剔和傲氣。多麼矛盾,這樣的眼神,將刻薄和圓滑、友善和冷酷,奇跡般糅合在一塊兒,就好像當他的主人隨手將一杯滾燙的咖啡故意潑在一株嬌嫩的花草上,然後對掙紮在痛苦中的可憐家夥流露出誠摯的歉意和更加誠摯的快樂。
子昭主動伸出手,笑道:“潘大哥。”
銀川笑容滿麵,像個兄長一樣摟著他的肩膀:“來,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華俄道勝銀行的劉浚泉劉先生。”
“劉先生好。”子昭恭敬行禮。
“這是怡和洋行的伍信臣先生,”銀川側過臉,微微一笑,陽光透過窗格,讓整個廳堂擁有一種層次分明的清澈光線,天花板上的瀑布狀吊燈交叉發射著五彩的光輝,也將銀川的眼睛映得如兩粒水晶一般,“其實我真不用介紹了。”
怡和是航運巨頭,伍信臣和子昭的父親在生意上打了半輩子交道,是看著子昭長大的老叔伯,子昭向伍信臣笑著施禮:“伍伯伯!”
“三年沒見了,昭昭長成大人囉。”伍信臣讚許地打量著子昭,銀川接著向子昭介紹了其他客人。
子昭來之前,孟道群隻說這頓飯是普惠洋行做東請的,去的都是和船運有關的買辦,多是在洋行中擔當要職的前輩。子昭細忖潘璟琛雖年輕,但已經是副總辦,唯獨自己年紀最輕資曆最淺,和洋行別說半分錢關係沒有,便是在他孟家大鈞船業之中,也是連個見習經理的位置還沒謀到的。父親讓自己來,想來是別有用意,雖然這用意沒告訴他,但自己無論如何也得好好應付這餐飯。眼前這幾位表現出的不介意甚至“熱情”,待他孟子昭如同對待平起平坐的人物一般,子昭雖未經世事,畢竟天資聰穎,心中暗暗警惕,提醒自己每分每秒都要小心說話行事。
銀川溫然一笑道:“這兒都是自己人,別客氣,坐著休息會兒,一會兒就開飯。”
子昭點點頭,去給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後坐到銀川身邊去,閑聊似的問道:“潘大哥,這兩棟公館是這兩年才修好的吧,以前都沒見過。”
銀川笑道:“去年才修好的房子,是亞細亞銀行凃堃山先生的房子,因怕閑置,也為圖個熱鬧喜氣,借給相熟的商界朋友聚餐和休憩。”
“哦。”
伍信臣笑道:“這房子可是有來曆的,阿琛給大家講講。”
銀川看著子昭,微笑道:“你知道魏清記的吧?”
子昭笑道:“那是漢口最有名的營造廠,江漢關就是他們承建了一大部分。莫非這兩棟房子,是魏清記修的?”
銀川道:“幾年前,魏清記接了亞細亞火油公司的一個合同,給他們修大樓。完工以後,因為成本造價太高,亞細亞火油公司拖了魏清記一大筆款子不給,差點害得人家這老牌營造廠破產關門,最後魏清記來找我們普惠出主意,我們介紹他們認識了亞細亞銀行的總辦凃先生和南昌的傅邵庭傅先生,這兩位前輩出馬遊說,讓英國人將20萬兩紋銀補給了魏清記。魏清記為了表示感謝,免費為這兩位先生在夷馬街修了這兩棟一模一樣的房子。雖然隻是私家公館,但魏清記在這上頭付出的精力可不比修江漢關少呢。”
子昭驚讚不已,暗想,人人都說買辦是洋奴,但在中國,最能和刁滑的洋人打交道、從這些鐵公雞身上能拔下毛來的,也唯有這幫人了。
劉朗軒笑道:“我前些日子說要借這房子,凃家磨磨唧唧沒給,你們普惠說用就用,也是因為當初幫著給魏清記牽線搭橋,人家承你們的情。看來今天咱們幾個能坐在這裏,還是托大侄子你的福啊。”
“哪裏,哪裏。”銀川嗬嗬笑道。
子昭忙道:“謝謝潘大哥!”
銀川親熱地捶了捶他肩膀,臉上眼中全是笑意,但很奇怪,子昭總覺得他眼神裏一點親熱的溫度也沒有。
眾人入席。銀川搶著坐在末座,子昭和他爭了半天,銀川摁著他的手,笑道:“今天聽我的,下次你組個局,到時候就聽你的。”子昭隻得坐下,心想要我組局,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上來一道排骨藕湯,銀川站起來,給幾位老前輩一一盛了湯,子昭見他這樣,也隻得起來,給伍信臣等人挨個兒夾菜,這兩個年輕人這般殷勤侍奉,幾個老輩都很高興。銀川也給子昭盛了碗湯,笑道:“原是該冬天喝,但知道你歸國不久,定想念家鄉的味道,這湯是專門給你做的,快嚐嚐。”
子昭雙手接過,誠懇地道:“謝謝大哥。”
把大哥前的“潘”字給去了,原是為表親近之意,哪知銀川的臉色卻微微發生了變化,掠過隱隱的陰沉,就好像這個稱呼冒犯了他一般。子昭心裏一動,銀川卻看了眼席上的一籠湯包,拿起筷子,夾了兩個放在自己的餐碟中,板著臉交給身後一傭人,說道:“拿去廚房,給主廚看看。”
那傭人甚是緊張,好像很怕他生氣,忙拿著去了。眾人暗暗訝異,知這湯包肯定有什麼地方沒做對,但不好意思問,依舊談笑,也都沒說什麼,約五分鍾後,一大廚打扮的男人畢恭畢敬地走了進來,向銀川行了一禮,道:“潘先生,今天老七懈怠了,包子沒捏好。對您不住。這就給您重新換一籠。”語中有南音。信臣在南方待的時間多,問道:“這位大師傅是揚州人?”
七叔垂首應道:“回大老爺,鄙人是揚州人,自小在富春茶社學的手藝。”
“富春的寧九師傅,大師傅可認識?”
“是小人的同門師弟。”
伍信臣一驚,當下點頭不語,已知這被稱為“七叔”的大廚,正是譽滿漢口餐飲界的名廚餘七,數年前西商跑馬場舉行英皇加冕慶典,英租界重金請去給英國貴族以及政府高官做揚州菜的,正是此人。誰知他卻在這小小宅邸給潘家這年輕的公子哥兒做包子?
銀川語聲極為和藹:“不怕七叔嫌我挑嘴,我就隻愛吃七叔親手捏的湯包。”
餘七一張飽經世故的老臉紅透了,隻說:“潘先生眼力好,潘先生抬舉小的。”說著恭恭敬敬地上前,雙手將桌上那籠湯包端起,戰戰兢兢撤了。十分鍾重新上了一籠過來,銀川淡淡掃了一眼,方抬首朝餘七笑笑:“辛苦七叔了。”
餘七擦擦額頭的汗:“您滿意就好,滿意就好。”
餘七一走,劉朗軒等人都笑道:“大侄子,你眼睛裏長了篩子嗎?人家這包子捏得好好的,我們看沒什麼問題,怎麼就你挑出了刺兒來?”
銀川道:“揚州包子,講究味道也講究賣相,所謂荸薺肚、香爐腳、剪刀褶。荸薺肚,是說包子要厚實飽滿,圓滾滾的像荸薺,開口的包子,要像鯽魚嘴一樣微張著。咱們今兒吃的是閉口的,那就要有剪刀褶。最正宗的揚州包子,看的就是這褶子,一共36道。剛才有兩個沒有36道褶。肯定是七叔今天太忙了,讓徒弟幫忙包了幾個。我就把它們挑了出來給他瞧瞧。我吃沒關係,可諸位叔叔伯伯吃不到正宗的包子,今天這局就做得不成功了,那怎麼行?哈哈哈。”說著笑起來。
眾人也都跟著他笑,互相瞧了瞧,暗暗咋舌:“好厲害。”
子昭跟著幾位長輩幹笑,笑著笑著,覺得銀川好像在瞧他,第一次,他有了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二〕
一頓飯吃完,席間並沒有討論任何跟生意有關的事情,傭人們撤了桌子。銀川帶著大家參觀每層樓的布置。房子外麵看是三層樓,實際上總共加起閣樓有四層,二樓和三樓都是四方平順的房間,采光和通風都極好,布置成舒適的臥房,地毯、床單、桌椅一塵不染。三樓有一個露台,恰好和外麵的一片濃蔭相對,精致的欄杆被石雕的花朵溫柔包裹,襯著深綠的樹蔭和廣玉蘭無瑕的花朵,從門廊看過去,如一幅水彩畫。涼意幽幽,深厚的外牆隔絕了炎熱和噪音,暗色的護牆板使得室內更加幽靜,滿目的蔥綠朝屋子裏窺探,人們都沒有再說話,漸漸安靜了下來。
伍信臣打了個哈欠,拄著他的老藤木拐杖,坐到三樓臥室柔軟的床上,疲態十足地道:“大侄子,我年紀大,借這屋子睡個午覺可好。”
銀川忙道:“小侄疏忽了,幾位伯伯都累了吧?這裏的房間是今天一大早布置好的,被子床褥都是新的,就是為了給伯伯們午休準備的。”說著要帶著其他幾人去另外幾個房間。
伍信臣擺擺手,止住他,笑道:“不了不了,能在這兒待這麼一個中午,我們這些勞累慣了的人已經很滿足了。趁子昭今天也在,長話短說,一會兒大家也都各回各家,各做各的事去。”
他資格最老,這麼一發話,眾人也都就在這房間隨意揀了個位子坐下,子昭醒了醒神,知道飯局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來了。
銀川笑道:“按理說,這件事應該是孟道群孟伯伯在這兒時說最好,但因孟伯伯讓子昭兄弟代替他來,所以,子昭兄弟在也是一樣的。”